一.
她是司机,蹦蹦车司机,开着与环卫工人服装色彩一样的小翻斗,蹦蹦跳跳穿梭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承载运送从检查井、收水井里清掏出来的污物。她绕个弯拐进一条胡同,瞅瞅前后无人右脚一点,小车晃了晃止住了蹦蹦,屁股后突突的浓烟瞬间消停了许多。她捏捏臂锤锤肩,又抬起摇了摇。
她有个很好听的名字,温馨。
下班后,温馨将车停在家属院来到于姐家,于姐正忙活午饭。她将鞋摆放整齐,趿着拖鞋走到厨房门口一股香味扑来,她蹙蹙鼻子,好香,包饺子?于姐说是。她又问什么馅,于姐告诉她纯肉。她眉毛一扬叫了起来,姐,你知道不,我最爱吃纯肉饺子。于姐回头瞄她一眼,咋不知道,这世间,哪有虎不食肉的?她嘿嘿一笑,脸上的肌肉夸张地向眼部挤压,俺属虎,就是只母老虎。
她是于姐家的常客,同一个单位不在同一部门。丈夫跑销售员常年在外,女儿学校里奶奶家近便住奶奶家,每周回家一次,平日是孤家寡人。一个人的日子简单也孤单,饭菜不好做,一做就多,一多就剩。要不人们常说,人多吃饭香,这不她又来于姐家蹭饭了。
吃完饭俩人闲聊,她不停地捶打摇晃胳膊。于姐问怎么回事,她说这阵子胳膊酸困不舒服。于姐以她的生活经验断定是受了风寒,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盒子说,来,给你拔拔火罐,一年四季开着个破蹦蹦,风里来雨里去,也不知道爱惜自己,天这么冷还穿这么薄,就知道臭美,麻烦找来了吧。于姐快人快语,一口气突突一大串。温馨知道于姐是心疼她,乐呵呵地伸着脖子看着于姐麻利地清洗火罐再一个个吸附在她的胳膊上。十几分钟后取了罐,胳膊留有暗红色的圆坨,坨上有少许亮晶晶的水泡。连续数次疗效甚微。于姐说,找医生瞧瞧吧,这办法对你不管用。
二.
医院大厅有不少人在排队,她排到窗口却不知该挂什么科,正在踌躇,隔窗里甩出一句不耐烦的女中音,到底挂什么科?外科,外科,她忙应着接过小票。
外科的人很多,等了半天才轮到了她。医生简单问了几句,让她去换妇科的号。她疑惑地望着医生,刚要张嘴,38号!医生板着脸冲门口喊了一声,她悻悻地站起来走了出去。尽管不知胳膊和妇科有何关联,还是撅着嘴换了妇科。
妇科坐诊的是位年近七旬的专家,戴着一副眼镜,语气像极了她的外婆。她望着这位专家,心中溢满了温暖和敬意,刚才的不悦化为乌有。专家听完她的叙述让她掀开衣服,在左乳房上摸了摸,按了按,慈爱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有人陪吗?没有。是这样,你得住院。住院?她有点惊奇,医生我怎么了?乳房长个小包块,得住院进一步检查。她面露难色小声嘀咕,我是溜号出来的没有请假,明天行不行?专家顿了一下点点头,明天早点来。
一大早,丈夫林刚气喘吁吁地办完住院手续,陪着她楼上楼下化验,检查。
下午四点,林刚从B超室取出片子交给医生。医生是位女性,她从袋子里抽出报告单看了一眼,又举起片子看了许久,你妻子患的是乳腺癌,需要尽快手术。什么?他瞪大了双眼。医生又重复一遍。他僵立,大脑一片混沌,医生一张一合的嘴,不知了什么。医生住了嘴说声,去吧。他才拖着双腿出了医办室,毫无目的顺阶而下,沿着一条小路不知不觉到了医院的后院,一屁股坐在石凳上.
时值深秋,万木凋零,栾树尖部的果实在风中沙沙作响,一片片黄叶被风追赶着,有的在空中飞舞,有的在地上打滚。一片黄叶走走停停被风逼到了墙角,一会又贴在墙上,肆意的风仍不罢休,一个旋子将它托起歪歪斜斜拽向远方……一串咳嗽将他的思绪换回,循声望去,一个端着饭菜的女人弓着腰不住地咳嗽,他突然想起妻子,妻子还在病房,看看手机快六点了,站起身,一个寒颤冰冷从屁股蔓延至全身,他跺了跺脚,搓了搓手,嘴角往后拉了拉,强打精神回到病房。
见他进来,妻子问,干嘛去了,这么久?他撒谎说遇见一个老同学聊了会。他不会撒谎怕露出破绽,忙俯身去取床头柜的饭盒做掩饰,这里的饭菜不错,我去买饭。咱俩去食堂吃吧。不啦,外面太冷。
饭菜很快买了回来,妻子喝了一口粥望着他,检查结果该出来了吧。他一怔,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差不多了,先吃饭,回头我去问问医生。他在楼道转了一圈回来,往妻子的杯子里兑了热水,说把药吃了。妻子把药片放在嘴里脖子一扬咽了下去,他又倒杯水放在手里来回摩挲,眼睛移向电视故作轻松地说,我问医生了,医生说没大碍,左乳长了个花生米大的小包,手术完就没事了。手术?妻子抬眼看他。恩。他不敢直视妻子,目光缩回杯口,轻轻吹着热气,医生说这东西长在身体里是定时炸弹,早发现,早排除就没事了。那,啥时手术?说不准,大概就这两天吧。他见妻子对手术没有激烈的抵触情绪,才将目光落在妻子布满乌云的脸上,别怕,有我呢。
三.
手术出来,她被重新安排到了308的单间,林刚同学的同学是这家医院的副院长。病房很干净。白色的墙壁,白色的柜子,白色的床单,就连窗子也像挂着白色的方格幔帐,无数条透明的蚯蚓从方格的上方爬下。
眼皮在蜡黄的脸上动几下。醒了醒了!她吃力睁开眼睛,床边围了一圈人,伏在她身边的是丈夫林钢。林刚轻声说,醒了。她拉了下眼皮算是回答。感激的目光从探视者的脸上一一掠过,落到于姐的眼睛上,来了,姐。恩。于姐应着,抚摸着她的额头,眼睛躲躲闪闪。
她想拉于姐的手,胳膊很沉,左胸隐隐作痛,她改变主意摸向痛处,左胸被绷带紧紧地裹着,从右肩延到左腋。不是一个小包块,怎么缠如此厚的绷带?她想起了朋友薇,乳房上也长了个小包,切个小口,洗澡都没看不出来。她手术后怎么裹得像个粽子?难道……她将目光扫视亲友个个表情凝重,她明白了,泪水从关闭的眼缝里滚了出来。馨不哭。丈夫一边擦泪一边安慰,定时炸弹已取出,没事了。就是就是。一向能说会道的于姐不知用什么话安慰只能随声附和,转过身去揉眼睛。
温馨再次睁开眼睛,病房静悄悄的,光线已经慢慢转暗了,灯还没开。她环顾四周于姐坐着身旁,有气无力地问,姐,他呢?吃饭去了。于姐告诉她林刚从中午到现在都没吃饭,是她硬逼着去垫吧垫吧肚子。姐,这麽晚了你回吧,还得给大哥和孩子做饭呢。不着急,等林刚来了再走。于姐拿根棉签沾了沾水在她的嘴上抹着,瞧你嘴唇干的,护士不让喝水。门外响起熟悉而沉重的脚步,林刚回来了。于姐穿好外套跨上肩包,用怜爱的目光看着她,好好休息,明天再来看你。
夜深了,昏暗的床头灯不知疲倦的睁着眼睛,望着趴在床边睡觉的林刚。她掀开被子解开睡衣,醒目的纱带刺疼了眼睛,疼从眼睛窜到心口,又从心口蔓至伤口,分不清心口疼还是伤口疼,泪水刷刷地疼了下来。她看了一眼林刚,知道林刚很迷恋她的乳房,无数次沉醉其中不能自拔……说爱她。此时,她是不完整的女人,林刚会不会嫌弃,会不会像以前那样宠她、爱她?她心里没底,越没底越难受,捂着被子抽泣起来。
林刚被哭声惊醒掀开被头,见妻子嘴唇翕动忙问,伤口疼?她不语,丈夫理解为默认慌忙按压止痛棒,她摇头。丈夫猜到了她的心思,像哄女儿一样拍着她,不哭,不就是少了个乳房,等身体恢复了做个胸部美容。丈夫的话触到了她最柔弱的地方,她的身体抖的越发厉害。别哭,知道你爱美,美与健康相比,真的算不了什么,是不是宝贝?宝贝,她喜欢这个称呼,只有在他们亲热的忘乎所以的时候,丈夫才会喃喃而出。此刻丈夫说出这俩字分明是爱她的,她缺失乳房,没有缺失丈夫的爱。她欣慰地点点头,平直的嘴角有了弧度。坚强些,就一小坎我们一起迈过去。他攥紧了掌心里的手,记住,你永远是我手心里的宝。
四.
说来也怪,丈夫对她越体贴她越觉得愧对丈夫,这不,林刚前脚出门她就抹起了眼泪,恰遇医生查房,怎么哭了?她赶紧揉揉眼睛勉强笑笑,没有,没有。不知为啥,她对这位医生抱有特殊的好感,说是久别重逢的老朋友、老同学吧,事实不是,说不是吧见了又特亲切,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使她见到张医生心里就温暖舒坦。她怕张医生看到她的软弱,谎称眼睛不舒服。医生笑了笑说,想开点,有些事不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你这种状态不利于身体的康复,要敢于面对配合治疗。临走一句,我也是乳腺病患者,切除的是双乳,惊得她张着大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望着张医生的背影,她突然觉得自己是个幸运儿,张医生才是倒霉蛋呢,虽说自己模样还算周正,比起张医生不知要差多少倍?张医生要形象有形象,要气质有气质,又是白衣天使,堪称极品女人,怎么也会得跟她一样的病?她丝毫没有诋毁、嘲笑张医生的意思,从心眼里替她抱打不平。她翻来覆去,用一夜的代价终于明白,上苍让张医生得这种病,就是为了给像她一样的病人树立榜样,与命运挑战,与病魔抗衡,张医生真是功德无量。
于姐不辞辛苦为她做饭送饭;林刚无微不至精心陪护。三天后,林刚扶着他下地活动,遵医嘱做些前臂,肘关节屈伸运动及握掌运动,每天坚持4-5次,每次3-4个.十天后张医生为她检查伤口,说恢复的不错,拆了线就可以出院了。
五.
化疗,是癌症病人无法回避的后期治疗。她听张医生说,化疗会掉头发,提前买了假发,齐耳假发将她塑造成优雅的女人。
她再次住院接受化疗。
于姐和四五个同事来看她,见到久违的同事她情绪高涨有说有笑,不一会就蔫了,眼睛紧紧闭上,大家以为她睡着了都住了嘴。病房很静,输液瓶噗噗地吐着泡泡。她眉头不断变化,皱起,舒展,一会又拧成疙瘩,于姐问她是不是难受?想吐。话一出口忙捂着嘴,同事扶起她,举起痰盂。她开始干呕,脖子一探一探,清水夹杂粘液流出,有人递过水杯她漱漱口,重新躺下。没躺一会,又弓起身捂着嘴吐了起来,反复几次,白色粘液混着绿色胆汁扯成线线。
化疗不但痛苦也催发了她的身体,头发如墙头的干草经不起风吹,手一拨拉哗哗直掉……两个疗程后她的头发几乎脱光。一次,于姐悄悄问,你现在的样子林刚嫌弃吗?她垂着眼低声说,她没见过我脱发的样子。于姐又问,那你们……我白天带着假发,晚上睡在孩子的房间。那他……于姐小心翼翼怕一句不慎伤害了她。她嗫嚅着,我跟他说化疗后严重失眠,睡一起影响他休息,便搬到孩子的房间。她吁了口气,听婆婆说,有一年的夏天,他头上生了疮黄水直流,父亲给他剃了光头,他嫌丢人死活不去上学,婆婆给他带顶帽子哄着送到教室,她刚走,一调皮的男生抓掉帽子扔出窗外,同学们哄堂大笑,同桌的女生吓的跑到教室门口,有人带头喊了声,癞蛤蟆!其他同学癞蛤蟆癞蛤蟆地凑热闹……他有个毛病就是那时附身的,看见光头就心痛,无论电影或连续剧只要一出现这种场景他转身离去。说到这,她抬起头目光忧忧望着于姐,也许,我能例外,我是她最亲的人,我们感情基础很好。
阳光灿烂的日子,她会搬着小凳子坐阳台晒太阳,旁边的CD“坐在摇椅慢慢聊,等我老了你还把我当成手心里的宝”一遍一遍地播放,她百听不厌。一天林刚回来,她专心致意地听歌没有发觉。化疗的副作用使她的胃口差了很多,林刚体贴有加,每天下班换着花样买些零食,他将一包野山栗递到妻子手里,然后握着,你永远是我手心里的宝。她眼睛一亮,湿了。
六.
春天就像一阵风悄然来到,柳树伸展着肢腰拱出嫩嫩的绿芽,随风摇曳。她推开窗纱趴在阳台上,孩子们的嬉闹声从楼下传来,三五个男孩你追我赶玩着正兴,她看了一会脸上荡漾着灿烂的笑意,春暖花开了我也该出去工作了。暖暖的阳光洒身上她伸个懒腰。
丈夫经不起她软磨硬泡,勉强同意,领导为她调换了轻松的工作——看家属院的大门。她满心喜悦,明天要上班了。
她哼着小曲钻进了卫生间。
一阵哗哗水响,她的情绪感染了林刚,林刚冲着门,要不要给你搓背?他记不清多久没有给妻子搓背了,自打妻子患病后,别说搓背连妻子的身体都没见过,肌肤之亲成为幻想。他拧了拧门,门反锁着。他笑着嘀咕,好像我是色狼似的。贴着门缝提高分贝,喂!要不要给你搓搓背?妻子答应了,好呀。答应的如此爽快。
敲门,门开了,他笑嘻嘻地闪了进去。妻子背对着他,哗哗的水地打在她的身上,溅到他的脸上,他抹了把脸,透过腾腾的热气,朦胧中一个顶着毛巾身材略显臃肿的人立在眼前。他以为出现幻觉,妻子身材窈窕,丰乳翘臀,虽说胖了,不至于这样。他摇摇头重新审视这个女人,心仿佛被钩子吊起,怯怯地叫了声,温馨。妻子关了水,头也不回举着搓澡巾。他接过机械地套在手上,自下而上地搓着,灰色的泥条随着搓澡巾的移动直往下滚。好久没搓澡,身上太脏了。他没回妻子的话,手不停地上下运动。还搓呢,皮都搓烂了。妻子嗔怪,他住了手。妻子回头扬扬下巴温和地说,你能否先出去,我要穿衣服。
能看看你吗?他盯着妻子的脊背像犯了错误的孩子小声说。
许久,妻子低眉顺眼转过身来,双手放在胸前支着下巴。他望着妻子叫了声,温馨。妻子没有抬眼,松开扣着的双手拿掉了头上的毛巾。他看到了妻子没有毛发的头及左胸的疤痕……他的心放佛被钩了出来,疼得他拉开门趔趔趄趄跑了出去。
回到家已是深夜,妻子的房门紧闭着。
他无法平静,更无法接受曾经美丽的妻子变成如此模样。闭上眼,那残缺的身体、秃光的脑袋晃悠眼前。不行离婚!这个念头一闪便放弃了,他爱妻子,这种爱像一颗种子早已在他心里生根开花,他无法接受妻子的改变,更无法背负嫌弃病妻的恶名。怎么办?矛盾与痛苦交织在一起,他呆呆地望着满是烟蒂的烟灰缸,忽明忽暗的星光在他指间蔓延,他一激灵,疼痛直达钻内心深处,他捻灭了最后一根烟蒂,仰起头泪水在他的脸上滚滚而下,为什么?为什么?狠狠捶着自己的头,站起身,从书柜里找到一本稿纸,写道:
馨,亲爱的!昨天的一幕击垮了我,我彻底崩溃了,童年的伤疤再次被无情地撕开,惨不忍睹,我无力为你撑起这片天,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他止住笔撕掉,手一团扔在地上,在屋里来回度着。
他开始哆嗦,伏在床上歪歪扭扭写着,馨,亲爱的!在你最需要家人照顾和爱的时候,我退缩了,我不是男人,软弱无力的手再捧不住你这块宝……请原谅,我走了,你要坚强,一定要坚强,将女儿养大成人,我带着一颗赎罪的心在另一个世界等你!落款永远爱你的林。
信纸对折,塞进信封,恭恭敬敬放在枕头上。他环视一下屋子,这是他生活了十几年的家,这个家,留给他太多的温馨,太多的美好,这温馨美好将随着妻子的病渐行渐远。他趴在枕头上,一股香气弥漫出来,这味道太熟悉了——伊卡璐洗发水的味道,妻子最喜欢的味道。他抱住枕头亲了又亲,泪水肆意滴到了那戏水的鸳鸯上。
他将目光投向窗外,风夹着雪缠缠绵绵,下雪了!他喃喃自语。推开窗子,正欲抬脚突然想起什么,折身拿起那封信,亲了亲,嚓嚓嚓用力撕碎向上抛去,碎片与雪花般交织在一起,纷纷扬扬随风飘去。他爬上窗台,伸出双臂。
雪越下越大……
[ 本帖最后由 田一丁 于 2013-11-11 13:23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