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下开花空幻色

川媚

　　对于文字，有知人论世之说，但也有例外，与其人隔一些未必不好，如果他曾经为众人所诟病。文如其人，其实勉强，就文论文，不更干脆？知他有不好的事，生怕他为文有所掩饰。又想他何苦为文，自找别扭。

　　读胡兰成的文字，有一些纠结。知道他的文字，也知道他的事迹。内心就有一些复杂。读者的好奇在他的好些方面，我则不是在他的政治立场，而是在他的个人情感，对女人的态度。

　　今夏才读他的散文集《今生今世》，早知道收有写张爱玲的《民国女子》，有张爱玲的名言，说见了这个男人，就爱了，就低到尘埃里并且开出花来。

　　但内心仍是嫌恶他。为了生存不慕高远，黑暗之路一闭眼也挣扎上去，而且还要在其间寻求温暖安逸的情人庇护。嫌恶他居然让一个高处不胜寒、好不容易起了爱意的女人，失望到了极点，最后惆怅地收场。因为他的负心，而不是因为他自言懵懂的政治立场（贪生者的自辩，贫苦者的自救，知识分子的软骨病等等，都脱不了个人的原因）。嫌恶他的自我感觉良好。不喜欢他常常因为审美，说到的四个字“华丽深婉”。他喜爱的美女都是这样的感觉：华丽。人生没有华丽，除非是梦境的华丽，或者像女人沉湎于电视剧中，感觉所见的是，那样的华丽深致、情调无伦。

　　但后来终于稍稍想通了一些，人家本来还有一纸婚书。而且看胡兰成在《张爱玲记》里面交代的，是与前一个妻子离异了之后与张爱玲写下婚书的。胡兰成在文章里说是女方要离，大约伊觉得不是张爱玲这样的上海名女人（又恐怕还是初恋者）的对手。胡兰成似乎是不想离，但是他迷张爱玲迷得那个样子，天天往人家那里跑。人家已经请求不要用爱打扰她，他却因此更上劲。看来他以为能够“懂得”张爱玲的，唯有他自己了，即使给不了她什么，他也自命不凡地挤过去，痴痴地恋着，以为一切都是上天的恩赐，或者以为自己是上天给予这个痴情女子的恩赐。把自己当作一个礼物：他是何等厚颜自负！人一旦得意就容易忘形。他还不知道生活的残酷么？他知道体恤张爱玲，怕自己连累他，所以两个人只约定了一个没有法律效力的婚姻，没有举行仪式（而后来遇到更年轻的小周时，也拿这个没有举行仪式来说话，就不免显出他到底有些用心险恶）。

　　张爱玲似乎也没有感到不合宜，居然依了他私立婚书的非正式婚姻。在三毛遗作改编的电影《滚滚红尘》里，女主人公的原型张爱玲却终于放不下，辗转找到了隐居的丈夫时，因他傍着别的女人过活，又不禁悲从中来，拿出箱子里的婚书烧掉了。一个不设防的女人，并没有什么道德上的追求（她不嫉妒女人都喜欢他，甚至不在乎他狎妓），但是到底屈从于女性的本能，不能像那个独立特行的西方女性——西蒙·波伏娃，使自己的爱情上升为人类精神史上的遗产。把她与波伏娃相提并论，应当不算是不人道吧。

　　对于婚姻并不特别在意（她是处于被动的等待中，说该结婚时就结婚）的张爱玲，对于爱情为什么却不那么潇洒呢？她在爱情上的拘泥态度，使她的女人气度打了一些折扣，使她到底沦为了一个世俗的女人，而不是一个惊世骇俗的超脱者。恐怕她之所以要挣脱这有始无终的婚姻，到底是因为他亦非她所愿，像她那样懂得珍惜。胡兰成在书中透露的感情，大约是说张爱玲惊艳的辉煌之爱是天堂里的爱，他受不起的，感觉挺紧张挺累的；而他在逃亡中那些无名女人的默默的爱，才是他身心营养的人间之爱。他到底无法挣脱自身传统思想的因袭和生存的需要，到张爱玲那里去只像是做了一场好梦。他早早地就醒了。他在享受这爱情和婚姻的时候就醒了，所以见她似乎尾随而来地找到自己也不感激，反倒像一个幽怨的女人，怨她不懂得体恤自己目前的境遇，竟拿过去的感情来打扰他的平静。  

　　爱情是谁都顶不住的。但是女人应当有一个基本认识：并非所有的爱情关系都是必须的，并非女人的所有悲剧都是男人造成的。认识到这一点的女人，就会有意识地远离悲剧，而不是像书籍电影里的女主人公，似乎全副身心都在制造悲剧。爱情不能当饭吃。这显然是“道德婚姻”的悖论。然而为了根本意义上的生存，人们乐于制造不道德的婚姻。有理想的男人可敬，但往往处境可悲，心浮气躁，野心勃勃。所以真正美满的婚姻应当选择三十岁左右的男人。而立之年，奠定了良好的事业基础，不会颠沛流离，惶惶不可终日。这时期的男人才能带给女人安定的生活和真诚的情感。客观地说，男人不合时宜的爱，纯粹是对于女人的犯罪。不知道此人有生之年，有没有深刻触动于张爱玲的一句幽怨：我是将从此萎谢了。

　　其实胡兰成的骨子里，还是封建士子那一套，一个茶壶要配几个茶杯，爱情于他只是生活需要罢了。他文字上的多情绕舌，何尝不是因为一直以来的贫士不风流。俗语曰：人不风流只为贫。他只富于言辞，不可能不在言辞上逞风流。当然风流文士多有自己的恋爱经：花儿堪摘直须摘，莫待无花空摘枝。花开本来有自己的季节，干卿底事啊？况且，花开时自然美丽，哪在意你是否看见呢？守着花儿，爱慕花儿，尚可理解，要是摘下枝条，让它以为将缺水而死，所以提前绽放，未必不是一种悲凉，是不自然，是天道的残忍。

　自以为见到过沧海的人要知道，也许不过是因为你脚懒，或者因为你心痴。男人对于爱情使用的是理性，是计算，女人用的是身体，是感觉，因此谁的爱情更容易被穷尽，被辜负呢！男女在并不平等的观念世界里。而且对于无赖的男人来讲，美是一种资源，而爱是占有的理由。

　　张爱玲稿费多，她爱钱如命，而用钱慷慨。大约她的感情亦是慷慨的，所以她能够一直给他寄钱，甚至在给他绝交信的时候，也给他一笔稿费。但这并不意味着她肯原谅他的浮泛与投机。就算是酬谢他的一些赞美文字，一些贴心私房话罢。张爱玲的经典语录，总不能由她自己来推广，利用一下这位先生的多情，也未尝不可。依胡兰成所说，张爱玲是人情是人情，银钱是银钱，绝不肯拖泥带水。所以，情了之后，是钱了。然后你我“凡事像刀截的分明”。再之后的一切，就渐行渐远，背影依稀了。胡兰成后来还顺便算了一下流水账，说他们夫妇金钱上的来往，到底是她给他的多于他给她的。

　　这个男人如花的文字里，我读到的是一个羞涩的男人吗？他好像感觉自己是一架玉树临风的花，女人见了没有不爱的，没有不说好的。他见了美女也总是说好，他就特别喜欢自己的风流蕴藉。真是像风一样游荡无定，惹下一身的风流冤债。其实不如说他是一个陷阱，只有狂热的当局者什么也不看，闻着花香，义无反顾。那些甜蜜的情话笼成一圈深井，她一闭眼，纵情一跳，魂飞魄散。她以为自己有飞翔的心力，足够自己抖落忧伤，擦拭创口。最后我们看到了她莫可名状的飞翔和陷落。她宁愿呆在井里，看着那一片云朵一样大的天空，继续她那自我的、看不见伤痛的生活，也是她从来无兴趣言说的生活。她用残存的爱情写出一部爱情戒（《色戒》，或者叫《桃花戒》）。唯此我忍不住要给她一声喝彩。
　　　　　　　　　　　　　　　　　　　　　　　　　　　　　　　　　　(2013,8)





[ 本帖最后由 川媚 于 2013-11-14 09:38 编辑 ]

于文华

坐沙发拜读学习远方的川媚文友的最新作品，问好!

川媚

原帖由 于文华 于 2013-11-14 09:42 发表
坐沙发拜读学习远方的川媚文友的最新作品，问好!

先生好，有时间去北方看看。现在真想洒脱地到处走一走。也看一看北方的文友，是怎样保持创作的激情的。

川媚

谢谢李版移动到杂文版，那么散文版就不要保存了吧。

冷晰子

世人很可惜她遇见了胡兰成，可也许，张自己本身，并不以此为憾，那毕竟，是她最初的修成正果的爱情，不管结局如何。真是说不尽的张爱玲。
理性而不乏感性的文字，问好媚儿。：）

时光安然

才看过一个电影叫《本能》，觉得其中情境恰恰与此内容相反，也算是为广大女同胞出口恶气了。

川媚

原帖由 冷晰子 于 2013-11-14 13:37 发表
世人很可惜她遇见了胡兰成，可也许，张自己本身，并不以此为憾，那毕竟，是她最初的修成正果的爱情，不管结局如何。真是说不尽的张爱玲。
理性而不乏感性的文字，问好媚儿。：）

谢谢晰子阅读留评哈。我只是一千个读者之一个。

川媚

原帖由 时光安然 于 2013-11-14 13:58 发表
才看过一个电影叫《本能》，觉得其中情境恰恰与此内容相反，也算是为广大女同胞出口恶气了。

也无所谓正邪了。情感本就是说不清的。谢谢介绍，我也去看看那《本能》。

梅边

小周、范秀美、佘爱珍……毕竟也得到了真爱，她们都不为她们自己可惜，局外人度之，度出的只能是自己。或者你遇不到胡兰成，你遇到了也不一定不是接下来的第七个、第八个。张爱也得到了真爱:她的快乐和她的痛苦。而这正是爱的全部。这是一种生命体验，爱过，才无悔。

梅边

汉奸多了，现在骂他的又多是文人，就是因为他写出了一部《今生今世》。而本来这可将功补过的。他成汉奸，时势使然。如果当时是周恩来拉他一把，他可能是延安新华日报的主笔。痛他汉奸的一面，惜他文字的一面吧。他给张爱玲的影响，是张爱玲成了今天的张爱玲。感情的变故从来都是文字的幸运。

梅边

作为一个文学爱好者，应该认识胡兰成文字上的高度。他还有一部很重要的著作:《中国文学史话》。

夏冰

对胡张了解甚少。从川媚此文中有所了解，并感受作者真实感受，也是一种收获。

川媚

原帖由 梅边 于 2013-11-14 20:31 发表
作为一个文学爱好者，应该认识胡兰成文字上的高度。他还有一部很重要的著作:《中国文学史话》。

知道的，确实有意一读。谢谢评点，你讲的很客观。其实，文学大家，对于感情，也有小家子气的。

川媚

原帖由 夏冰 于 2013-11-14 20:33 发表
对胡张了解甚少。从川媚此文中有所了解，并感受作者真实感受，也是一种收获。

谢谢朋友支持。祝好。

剑鸿

胡张情事，历史公案，川媚解读的独到深刻。对此二人，我关注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