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怀忐忑

刘满园

      

　　9年前的一天下午，二哥从老家打来电话，说老爸突发脑溢血，已经送到医院，据大夫诊断，可能没救了。听着二哥带着哭腔的语气，我认准大事不妙，天要塌下来了。二哥是个理智之人，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这样激动。

　　带着妻子，通知弟弟，连夜赶到医院，我爸已经哑了声，到了脑死状态。大夫说，人已经没有了对光反应，还拿着锤子在爸的掌心、膝盖等处用力敲打着让我看，甚至拿一根长长的细铁针，扎进爸的脚跟测试，我爸依旧没有任何动静。别想再转院了，准备后事吧。二哥和所有亲人的意见，也是如此。医院里更多的大夫，甚至院长，都一口咬定，病人大脑已经全然死亡，只剩下一口气在这样抽着。

　　至今，我一直都在怀疑，说不定我爸当时还有救，只是我们没有坚持。家乡有个习俗，老人故去时身处外乡，或者在医院停止了呼吸，就算不得寿终正寝，守夜时不能把棺木停在正房里，入土时不能进家族的坟地，否则，后人族人全都不得安宁。或许，亲人们难免都有这方面的顾虑和私心。趁我爸还有一口气，赶紧回到家中，一切万事大吉。我想跟他们抬杠绝对不行，拿一个奄奄一息的老人，去挑战更多儿子辈孙子辈们鲜活的生命和无量的前程，赌注太大。何况，二哥和父老乡亲们认定的事情，根本就没有更改的余地。

　　回到家里，我爸滴水未进，安安静静地呼吸了6天6夜，才离开我们。我心中就越发忐忑了，说不定正是我们这些不肖之子，毫无作为，耽误了他生命的延续。如今9年过去，每每看到跟我爸同庚的老人依然健在，就不禁潸然泪下，觉着自己罪孽深重，没有尽到为人子的责任。要是去更大一些的医院确诊一下，就无怨无悔了。

　　还有，我爸刚刚下葬，就被镇宅先生一纸符咒，把我们阴阳两隔，这一点最叫我难以忍受。我爸的棺木送到墓地那天晚上，二哥就请来了村上的镇宅先生神棍棍，点着火把去坟地做法，回来在一院子大小屋门后面，以及我爸生前睡过的屋子的墙壁上贴满纸条，上面乱七八糟画着驱鬼的阴符，还盖着鲜红的谁也看不明白的大印章。神棍棍口中念念有词，呼喊着让大鬼小鬼都远去，永世不进家门！跟在神棍棍屁股后面的族人们，也这样大声应和着，呼叫着，阴阳怪气，恐怖诡异，听得我通身上下都起鸡皮疙瘩。

　　一个慈祥的老人，一旦作古而去，就会变成厉鬼?可怜我爸，真正尸骨未寒，就被那些可恨的符咒无情地拒之门外了。听神棍棍说过，老人下葬后7天之内，灵魂还会回归一次，那叫回煞。好久没有见到爸爸了，没有跟他说话了，这些天，正指望着，再跟他说说话，做一个最后的告别呢。我爸的阴魂要是果真能够回煞，那该多好！这样正随了我的心愿，可他们又要如此这般折腾，又贴符又念咒，爸的阴魂又如何归来？

　　回头仔细想想，村里好多神神鬼鬼的说词，全然出自神棍棍的嘴里，甚至这些传统风俗的坚持，都跟他的言传身教有着某些关联。这个看似傻傻的家伙，竟然用一双无形的手，编织着一张张迷信的大网，撒网收网，皆由他掌控操持，进而坐收渔利，简直岂有此理。

　　神棍棍好喝酒，村里有了红白喜事，正是他过足酒瘾的时候。他就是个酒罐子，喝多少都不多，喝一天都不怕。不论在谁家，回回夜里从坟地回来，贴好阴符，念完符咒，神棍棍一准会喝得烂醉如泥。村里人都晓得他这个臭毛病，可也会由着他喝，主人更当如此。他喝好了，嘴里多多念叨些祈福的话，后代子孙才能大吉大利。这种认识，有多荒唐。那天的我，偏偏就不信他这个邪，尤其是不爱听他酒后的胡言乱语。有这日天的本事，怎么两个女儿初中都没读完，就辍学打工去了？

　　人一死，就跟我们阴阳两界了，就不能再叫它来祸害人了。要是安抚不好，老人的阴魂四处游荡，那样不说你们全家，连我们全村人也会受到祸害……神棍棍一边频频端起酒杯，有滋有味地喝着，一边还当着众人，这样无休无止地唠叨着。什么阴阳两界，屁话，我心里想。人死了，就像打坏了一个器皿，啥神啊鬼的，一无所有。请他来安葬镇宅，只是改个心病，说那样神秘干啥？

　　对安神弄鬼之事，我向来十分厌恶。明明是自欺欺人，偏偏又信之入骨。当然迷信这东西也怪，往往似是而非，弄得人们将信将疑。有时，我也会不得不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这也是二哥经常教导我的话，入乡随俗，保持大众化。村里人都相信，你不能打了大家的嘴巴。正是想着入乡随俗，这回我们还请来外乡的阴阳先生，给爸做了道场，念了3天3夜的经文，意在帮助他老人家西去途中，一路顺畅，一路走好。村里人都这样做，我们也决不能落后啊。

　　可我却恨透了这个满身酒气，一嘴黄牙的神棍棍。他跟我同辈，姓朱，小名叫神生，因着敬神弄鬼，村里人背地里都喊他“神棍棍”，明明是在取笑他，他却听得乐颠颠地，连自己姓啥都忘了。神棍棍也跟我同龄，父母双亡，是个孤儿，没有进过一天学校。想吃这碗轻省饭，才自己揣摩着认了一些字，用来画画符咒什么的。神棍棍是村里活得窝囊透顶的人，只有这种时候才神气活现几天。单是这个贪杯喝烂酒，就人人反感，只是谁家遇事都要将就他，谁都不会把对他的不屑说出口来。

　　哥儿几个总算把一座大山翻过去了，啊，天大的喜事啊。老叔一辈子勤劳治家，养大了你们五个儿子，三个还端着国家的饭碗，有功有劳嘛。老人家这回落命的时间，下葬的日子，都是黄道吉日，将来你们这些后代子孙注定也会大富大贵的。老三，这回老人的葬事办得这样顺当，该给大家弄瓶好酒喝喝吧，拿这种酒糊弄我们，堂堂国家干部就好意思？

　　听得出来，神棍棍已经喝高了，可他张口索要，本不该拒绝。可无论二哥怎么说，我都无动于衷，真不愿让他再喝下去。看见我没有开腔，当着许多人的面，神棍棍可能觉着丢人，很快便露出一脸的不高兴来。可我还是没有理喻，听他这话，好像我们希望老爸早走似的。我更不愿接受的，是他关于阴阳两界的那些鬼话。老爸一生，心直口快，勤俭持家，与人为善，作古后当进天堂才对，怎会成为鬼祟？这个臭狗屎，一辈子在村里混吃骗喝，还这样信口雌黄，编排糟贱我们故去的亲人，真不是个好东西！想喝好酒，哼哼，喝尿去吧。

　　随后，我正在另一间屋子里跟二哥较真，神棍棍出来尿尿，刚好听见了我说的话，当然我们对这个茬儿一无所知。过后二哥说那天晚上的神棍棍有点稀罕，突然就高低不喝了，清清醒醒地拿着我们给他的240元，安安全全回了家。在场的所有人，也觉着奇怪，多少年来，神棍棍头一回在葬事场合里没有喝醉。

　　安葬了父亲，烧过头七纸，我和四弟五弟就都回到了单位，准备烧百日纸的时候，再回家祭奠。

　　就在我刚到单位的第二天，举家出门打工的二哥又打来电话，说还有个大事没有解决好，这事可不能忘记。过世的老人尽快转世，才能安生，如果迟了，肯定在阴间受罪呢。老早也听神棍棍扯闲篇时说过，一个人在世时积德行善，多做好事，作古后阎王爷才会宽怀对待，安排其尽快转世。如若生前杀人越货，胡作非为，就会被打入地狱。二哥说，记得吗，村里的老支书一辈子当好人不干坏事，过世那天夜里就转世了。我们的父亲，也会这样吧。只有这样，才能够把老人的灵位摆上神龛，以示纪念。

　　我爸活着没有多享一天福，谢世之后更不能叫他经受阴间的惩罚。可他转世与否，怎么知晓呢？这事神棍棍也扯过好些闲篇，说老人的灵魂转世之时，儿女们必有感应，特别是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会莫名其妙发生病变。这时立马去请镇宅先生问卦，就能确定。听听这话更可笑，一个亡故之人，怎么会伤害活着的亲人呢。加上我跟四弟五弟都不迷信，就是有点头疼脑热，也断然不会想到是我爸转世的感应。为这事儿，我也打电话问过他俩，看看最近大人娃娃有无异样不适，问来问去，都说没有啊，离开老爸，我们都平安无事，可见他老人家到了那边，还在继续保佑着我们啊。我无话可说，也无计可施。

　　妻子听着电话，知道我为这事着急，还假装感冒过两次，并嘱我赶紧打电话给母亲，拿瓶好酒去问问神棍棍，看看是不是我爸要转世了。母亲按照我们的叮嘱，去找了神棍棍，只是没有给他拿酒。母亲说，神棍棍装模作样打了半天的卦，说仔细问了神灵，不是你爸转世，两次都不是。

　　不久，二哥再次电话催促，说天天梦见老爸被五花大绑着，一脸痛苦难受状，这是老爸在托梦报警啊。我说了母亲去找过神棍棍的情形，二哥想都没有多想，说肯定是老爸过世那回，你不给人家好酒喝得罪了他，这是故意刁难我们呢。别人的父母过世，多则十天半月，少则三至五天就都转世了，唯独老爸都快两月了，还不能摆上神龛，别人背后肯定有不好的猜测的！还有，母亲仗着跟神棍棍沾点亲戚关系，肯定没有给人家拿酒，不信你问？

　　一问母亲，果然如此。母亲说这个神棍棍也太贪心了，你爸过世那会儿，来来去去都给他带了礼当，还给了他240元，村里人从来没有给过他那么多。这也够意思了，让他做这点小事，他绝不会推脱的，恐怕是你爸还真没有转世呢。

　　我对母亲重复了二哥的话，母亲突然说，对了，这话差不多，神棍棍这回对我冷淡，爱理不理地，说不定是你说话做事太直率，把人家得罪了。你也是，得罪谁，也不能得罪他呀。弄神鬼这号事儿，还是人家神棍棍得心应手，再说，村里也需要这么个人物。记着，啥人都有用场，都得看在眼里，将来你妈我死了，还不得请他来安葬。好了，好了，明天我再去一趟。

　　第二天夜里，母亲就兴冲冲地告诉我，事情摆平了，你爸的灵位已然签好，都摆在正房的神龛上面，我晚晚都给上香呢，你们就放心工作好了。我说你怎么弄的？母亲说她把我给她带回去的两瓶好酒拿给神棍棍，还哄他说，我家老三突然肚子疼得要命，求求你赶紧给看看，是不是他爸转世了？赶紧，赶紧，救人要紧啊。他也是个软心肠人，一听，二话没说就急匆匆赶到我们家，三个阴卦打下来，果然是你爸转世托生了！嘿嘿，嘿嘿嘿嘿。

　　我心说，妈呀，这回您吃亏吃大发了，两瓶五粮液，多少钱您知道吗。不过我再说这话，已经毫无意义了。好啊，妈，您咒我呀？别怕，父母嘴里无毒，咒不着儿女的。告诉你吧，神棍棍说，这回你爸托生到南方一个大城市了，还是一个富贵人家，有着万贯家财，看来你爸下辈子一定会享福的，这回你高兴了吧。妻子听着我跟母亲的对话，也偷偷笑了。母亲还在电话那头说，还有个事儿给你抖露一下，你二哥的儿子，看上神棍棍的女儿了，昨天夜里，神棍棍喝得醉醺醺地，亲口对我说的。嘿嘿，这更是好事，天大的好事。电话这头，我已然感觉到了母亲格外的欢喜。

　　啊，竟有这样的好事儿？我晕！

　　……

　　如今，二哥的孙女儿都8岁了，他孙女儿的姥爷，正是神棍棍。


　　

[ 本帖最后由 刘满园 于 2013-11-25 17:14 编辑 ]

暴雨迎风

提一下。

若水

民风民俗，事情看似荒诞却是后人感情的寄托。人物刻画鲜活，心里描写细腻，场景活灵活现，学习！问好！

刘满园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3-11-21 14:26 发表
提一下。

先谢了，问好迎风版主。

刘满园

原帖由 若水 于 2013-11-21 14:39 发表
民风民俗，事情看似荒诞却是后人感情的寄托。人物刻画鲜活，心里描写细腻，场景活灵活现，学习！问好！

谢谢若水点评鼓励，谢谢啊。

曾经沧海

很有地域特色，民俗内容也写得很精彩。欣赏。

刘满园

原帖由 曾经沧海 于 2013-11-21 20:03 发表
很有地域特色，民俗内容也写得很精彩。欣赏。

谢谢沧海来读，谢谢。

昨夜秋风

确实很荒诞，结尾很有力。

刘满园

原帖由 昨夜秋风 于 2013-11-22 11:20 发表
确实很荒诞，结尾很有力。

谢谢秋风版主的阅读和鼓励！

木门长子

世象、人情。矛盾中人，矛盾中事，人物心理的刻画颇有味道。问好刘老师。

荦春

人物刻画鲜活，很有地域特色的民俗啊！问好！老版主。

夏冰

此篇对民俗的揭示比较到位，让人看到了乡风民俗真实的一面。欣赏问候。

刘满园

原帖由 荦春 于 2013-11-22 22:48 发表
人物刻画鲜活，很有地域特色的民俗啊！问好！老版主。

谢谢关注，问好荦春。

刘满园

原帖由 木门长子 于 2013-11-22 20:56 发表
世象、人情。矛盾中人，矛盾中事，人物心理的刻画颇有味道。问好刘老师。

是啊，谢谢木门来读，好个“矛盾中人，矛盾中事”，在亲情和迷信的后面，掩藏的依旧是交易或阴谋，防不胜防呀。

暴雨迎风

对乡里的民俗风情叙述很详尽，在一个个生活细节里透出了人情世故和伪善与欺诈，也正因为荒诞的神说，亦真亦幻，让人心怀忐忑，而这种忐忑会传染，也许还会传承，也写出了我辈对这种顽固世俗的抗争与抵制，但结果还是选择了退让随俗。小说有一种宏大叙事的结构，深沉厚重，事件典型，人物鲜明，内涵丰富，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