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和死的距离

田瞳

　　　　
　　又是秋风吹起时。
　　
　　一场秋风，几丝秋雨。秋风秋雨带来了这个季节特有的凉意。
　　
　　耿平又一次来到沙枣林里。丝丝细雨落在林中的枝叶上，沙沙沙沙，仿佛雨丝和树林在轻轻地交谈着什么。
　　
　　沙枣林里长眠着一位年轻的老师。老师的坟很大，因为常常有学生来看望他们的老师，来了就往老师坟上添土，那坟就愈来愈高了。
　　
　　耿平走进沙枣林，来到那座坟前。
　　
　　“李翔，今天是你的周年了……”一句话未说完，已是泪如雨下。
　　
　　耿平也是一位年轻的老师，和李翔同岁的老师。他们的学校就在沙枣林外几里远的乡镇上。那学校是离县城最远的一所乡村中学了。
　　
　　一年前的这一天，放学的路上，几名学生从沙枣林边走过时，林子里突然闯出三个歹徒。学生们惊叫着又向回跑，有两名跑得慢的女生被歹徒劫进了沙枣林里。几分钟后，学校里三名年轻老师得到消息，疾速奔向沙枣林。歹徒见有人赶来，竟恶狠狠耍起了刀子，跑在最前边的李翔老师刹那间倒在了血泊里。
　　
　　李翔老师的鲜血滋润了沙枣林。
　　
　　死去的英雄被追认为烈士，另外两名活着的老师也被誉为英雄。两名英雄之一就是耿平。
　　
　　然而，耿平心里最清楚，他并不是英雄，他不够格。
　　
　　在那些难忘的日子里，县上领导来慰问，公安部门来调查，报社记者来采访，电视台来摄像，耿平一遍遍地说，我不是英雄，真的不是……但是没有人听，人家反而说他谦虚。因为他确实冲上去了，他和李翔、何顺利一起冲向沙枣林，赶跑歹徒，解救出了两名女学生。可是，事实上那时他还没有跑到跟前，他慢了几十步……
　　
　　那时李翔就像一支飞箭，匹马单枪冲上去，歹徒的刀子霎时划出了血光！
　　
　　就差那几十步。更糟的是，偏偏在那节骨眼儿上，耿平脚底下不知绊住了什么，竟然一个跟斗栽倒在地上。等他跳起来时，又看见何顺利也在旁边爬着，真见鬼了！就在那一刹那间，李翔倒在了血泊中。
　　
　　这成了耿平心中永远的疼。那些日子里，记不清有多少人来请他一遍又一遍地叙述事件的过程。其实那过程很简单，刚刚放学不大一会儿，他和李翔老师、何顺利老师在校门口站着，突然有几名学生飞跑回来，惊惶地喊着，老师，有坏人把女同学抓进沙枣林了！他们三个老师即刻冲了出去，一口气跑到沙枣林，远远看见歹徒摇着明晃晃的刀子。李翔跑在最前边，大喊着扑上去，而他和何顺利还差几十步没跑到……
　　
　　耿平叙述那过程的时候，没有提他绊倒的事。他没有那样说，是觉得太丢人了。他怎么就在生死关头绊倒了呢？当然，事后想来，他就是不绊倒，也赶不上了。那一眨眼间，歹徒已刺倒李翔，立时就惊恐逃散，无影无踪……但不管怎么说，他是绊倒了，紧急关头没能冲上去。
　　
　　而人家却说他是英雄。又是登报纸，又是上电视，又是开大会表彰奖励。如果大家知道了他在紧要关头绊倒了，还会说他是英雄吗？
　　
　　更为奇怪的是，在耿平绊倒的瞬间，不知为什么，何顺利也趴在地上了，这是怎么回事？三个人趴倒了两个，李翔一人冲上去，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如果不是那样，李翔可能就死不了。
　　
　　李翔死了，两个趴在地上的人却成了英雄。
　　
　　那时候，一个新的学期才刚刚开始。因为出了那件事，学校里忙忙乱乱热闹了好多天。那些日子里，耿平觉得自己就像在大海波涛里一样，一个个浪头冲得他喘不过气来，就没个平静的时候。
　　
　　事情过后，终于平静下来，在一个星期天，耿平约上何顺利，一起到坟上去看望李翔。这是李翔死后，两人第一次重新面对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走进沙枣林，又到了那天绊倒的地方，耿平沉重的脚步走不动了。这儿的沙地上还隐约残留着他倒下的痕迹。他凝目察看，到底是什么把他绊了一跤？看不出来。他又转头望向旁边，盯着何顺利趴倒的地方。
　　
　　你看什么？何顺利奇怪地问。
　　
　　耿平说，我想不明白，那天你怎么也跌倒了？
　　
　　我看见你趴下了，心里一紧张，就也跟着趴下了。
　　
　　啊？耿平心口猛地一震，霎时怔呆了。
　　
　　原来是这样啊……
　　
　　耿平再也没有说一句话。他还能说什么呢？怎么也没想到，何顺利竟是因为他的跌倒而趴下的！他是害怕了，这个何顺利！而且，在何顺利眼里，他耿平是最先吓倒的，何顺利不过是随着他而趴倒了。
　　
　　耿平跑过去扑倒在李翔坟上，刹那间泪如涌泉。李翔啊，你就是这样死在了歹徒的刀下……
　　
　　再过几天后，政府的奖励正式下来了，两名英雄每人晋升一级工资。
　　
　　耿平顿感脸红心跳。他走进何顺利宿舍里，直截了当说，何老师，这一级工资，我们不能要。
　　
　　何顺利慢慢抬起头，迷惑不解地说了声，不要？
　　
　　耿平说，我们对不起李翔！
　　
　　何顺利神情似乎有点异样，冷声说，我们就是不要这一级工资，李翔也活不过来。
　　
　　耿平说，李翔的死，我心里永远都不会安宁，要是我们跑得再快一点……
　　
　　何顺利说你要是跑得再快一点，死的就不是李翔。
　　
　　你……！耿平呆住了，好一阵没说出话来。
　　
　　何顺利看了一眼耿平，说你这是干什么？干嘛老和自己过不去？一级工资是上边给的，又不是我们硬去要的。这不过是个机会，让你我碰上了，如果换了别人也一样，有什么呀？
　　
　　想不到他能说出这种话！耿平惊讶地望着何顺利，仿佛不认识他了。
　　
　　回到学校，耿平心潮起伏，再也无法平静，有一种难言的滋味在折磨着他。那个晚上，他走进了校长的办公室。
　　
　　耿平告诉校长说，那件事情闹错了，他和何顺利不配受到奖励。
　　
　　校长一笑说，这是怎么啦？你们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一齐冲上去了，这本身就是见义勇为的表现啊。
　　
　　可是我们并没有赶上，而且，而且……就在那会儿我绊倒了，没赶到跟前，何老师他，他也跟着我趴下了……
　　
　　啊？校长的眼睛一下睁大了，真的是这样吗？
　　
　　真的是这样。
　　
　　校长深深吸了一口气，闭紧了双唇。从他异常严肃的神情上，可看出他内心里的波澜。校长沉吟良久，很为慎重地说，这件事已经做过结论了，我看就不要节外生枝了吧，这也是我们学校的荣誉……
　　
　　可是——
　　
　　不要可是了，什么也不要说了，好不好？奖励决定是上级领导作出的，这就不是你们自己的事了。
　　
　　那个夜晚，耿平一夜未能入眠。他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一遍遍地想着，这算什么事呀？在危急关头，面对歹徒的刀光，李翔献出了生命，而他们呢？他们就这样享受李翔用生命换来的成果吗？
　　
　　第二天，耿平请假进城，走进了县教委大院。
　　
　　啊，耿平来了，快坐快坐。教委主任极其热情地接待了他，又是倒茶又是递烟，态度显然不同一般。
　　
　　耿平十分坦诚地说明了他的来意。
　　
　　教委主任很认真地听完了耿平的述说，长长地“噢”了一声，略感惊诧地望着这个青年教师，停顿了好一会儿，意味深长地问了句，耿老师，你不愿意长工资吗？
　　
　　耿平没想到主任会这样问，脸一红，激动地说，如果我也挨了一刀……
　　
　　主任沉稳地做了一个手势，字斟句酌地说，你们两人不是和李翔老师同时向沙枣林冲去了吗？这就够了，这本身就是英雄行为，值得全社会向你们学习。
　　
　　可是——
　　
　　同志啊！主任立即用很重的语气叫了一声，身子也在办公桌后面站了起来。主任神情严肃，很有分量地说，这件事已经上报到省厅，报纸上登了，电视里播放了，已经向社会宣传出去了，如果再说别的话，你想那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啊？
　　
　　耿平怔在那里，一时语塞。
　　
　　主任从办公桌后面移步出来，迈着稳步走到耿平面前，十分亲切地说，耿平啊，这不仅仅是你们个人的光荣，也是我们整个教育事业的骄傲。我们教育界多出几个英雄不好吗？
　　
　　耿平不知说什么好。
　　
　　主任温和地拍了拍耿平的肩头，面带笑容说，好了回去吧，别再计较什么跑快了跑慢了。
　　
　　耿平一言未出回到了学校。他从此变得沉默寡言，每天一放学就把自己关在宿舍里，整个像是换了一个人。
　　
　　故事还有另一种讲法。
　　
　　在民间，另一个略有不同的故事也不胫而走，渐渐流传开了。人们传说着，三个老师救学生的事，其实只有一个老师冲上去了，另外那两个就没跑到跟前，一个绊倒了，还有一个一看见歹徒拿着刀子，吓得趴在地上不敢动弹了，结果还都成了英雄，升了工资。人们传说这个故事的时候，少不了还要加上几句评论，都感叹李翔老师跑得太快了，要不然，死的还不知道是谁呢！
　　
　　虽是传说，可也并没有离谱，其实就是事件的本来面目。这故事是从哪儿传出来的？说来也并不费解，因为在三位老师后边，还跟着几名学生呢，学生娃们回到家里一说，一传十，十传百，再没有比这速度更快的了。故事一经传开，学校里的老师们大概不会听不到，想来县上的领导或许也会听到一两句吧？
　　
　　但传说只能是传说，它只能在人们口头上流传，只能在非正式的场合议论，却绝不会被正式摆到桌面上来。不管民间有什么样的传说什么样的议论，那都只能是民间的轶闻趣事而已。
　　
　　日子飞快地过去。不知不觉间又是一年，一个新的学年又开始了。这时候从上边来了一纸调令，新学年提拔耿平、何顺利二同志任另外两个中学的副校长。
　　
　　恰好又是秋天了。光阴就是这样的快，从秋天到秋天，整整一年过去了。这一年间，死者已长眠在地下，而活着的人又走过了一段长长的路。
　　
　　新学期开课了，何顺利已到另一个学校赴任，离开了这里。耿平没有走，他拒绝接受提拔，只愿留在这个学校教他的学生。
　　
　　秋雨沙沙，耿平又站在了李翔的坟前。
　　
　　时间是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它的齿轮能磨平世间的一切。一年时光飞逝而过，李翔这个名字已渐渐远离尘世了，活着的人们不可能永远提念着一个名字。现在李翔安静地躺在沙枣林里，活着的友伴则因他的死而受到提拔，有一个已离他而去了。
　　
　　生和死的距离究竟有多远？
　　
　　耿平的泪水洒在李翔的坟上，他告诉李翔，李老师，你放心吧，我是不会离你而去的，我哪儿也不去，我永远留在你的身边，李翔你不会孤独不会寂寞的。
　　
　　“老师！……”一片童稚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
　　
　　耿平回过头，看见他的身后站着一大片学生，如同一丛丛小树在雨水里长起来了。
　　
　　

昨夜秋风

心灵的折磨，这就是我们的社会。我觉得前半部还可以简练些。

寻找文字

构思和叙述都很好，“英雄”心路的愧悔、挣扎和感怀，揭示了真实的人性，升华了小说主题，欣赏学习。问好。

若水

对与错，或者说对的程度，错的成分，能用什么样的尺度来衡量呢，有时还真的很难说。可就是因为如此，才让文中的耿平纠结万分，他认定了自己内心的那杆秤，坚守了自己的道德水准，在这个浮躁充满利益的社会中挣扎着，开辟出属于自己属于那些童真孩子们的净土。学习！

暴雨迎风

田老师的作品有一种隽永的穿透力，支持精华！

刘满园

原帖由 若水 于 2013-12-7 10:02 发表
对与错，或者说对的程度，错的成分，能用什么样的尺度来衡量呢，有时还真的很难说。可就是因为如此，才让文中的耿平纠结万分，他认定了自己内心的那杆秤，坚守了自己的道德水准，在这个浮躁充满利益的社会中挣扎着， ...

好小说，支持点评，支持精华！

田瞳

原帖由 昨夜秋风 于 2013-12-6 20:42 发表
心灵的折磨，这就是我们的社会。我觉得前半部还可以简练些。

谢谢版主厚爱鼓励!

立青

欣赏田老师的小说，小说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问好！

万里

有自我道德约束的人是痛苦的！也是崇高和值得尊敬的！

田瞳

原帖由 寻找文字 于 2013-12-7 09:27 发表
构思和叙述都很好，“英雄”心路的愧悔、挣扎和感怀，揭示了真实的人性，升华了小说主题，欣赏学习。问好。

谢谢雅评!

田瞳

原帖由 若水 于 2013-12-7 10:02 发表
对与错，或者说对的程度，错的成分，能用什么样的尺度来衡量呢，有时还真的很难说。可就是因为如此，才让文中的耿平纠结万分，他认定了自己内心的那杆秤，坚守了自己的道德水准，在这个浮躁充满利益的社会中挣扎着， ...

若水说得好,谢谢!

田瞳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3-12-7 11:26 发表
田老师的作品有一种隽永的穿透力，支持精华！

谢版主鼓励!

田瞳

原帖由 刘满园 于 2013-12-7 20:18 发表
好小说，支持点评，支持精华！

多谢厚爱!问好满园!

田瞳

原帖由 立青 于 2013-12-9 19:12 发表
欣赏田老师的小说，小说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问好！

谢谢立青!

田瞳

原帖由 万里 于 2013-12-10 22:10 发表
有自我道德约束的人是痛苦的！也是崇高和值得尊敬的！

一语道出本文的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