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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看到自己是如此羡慕他们，因为他们手中秉持的盏盏灯火。灯火发出的光亮在夜色中慢慢移动，像神灵的眼睛，朦胧，神秘，温暖，让人不由自主地想靠近。风时常捣乱，将灯火的腰身吹得闪烁歪斜，像是一不小心就要折断。放学后的少男少女们从村子小学堂出来，一路灯火相伴，于夜色中神游般影动，撒下串串杂乱的夜语，像青鸟的翅膀，在空气中轻轻扇动着，将夜空慢慢推开，现出片片波纹。作为一个被怀疑捣乱的小不点，我看到自己总是被喝斥声和抵制的眼神隔在波纹的外围，远远地看着，看着那些光亮慢慢分散，变小，熄灭，像一群远去的萤火。我听到自己的叹息从心底涌上来，如石子一般波地一声，落到水底，化成梦的种子，藏匿于夜的泥淖中，期待着发芽，吐绿，最后蔓延成一盏灯火，一盏属于自己的灯火，就像他们秉持的那样，在夜空中摇曳。
少男少女们散去后，夜色渐渐安静下来，人畜息声，鸟虫入梦，唯有月光或是星光，在高远的空中秉持着，以一份清凉洗沐着村庄的墨色，像是一堂约定俗成的宗教课，从遥远的天际挥洒到人间，予劳男累女们以安然笃定。村庄渐渐进入梦乡，夜空下的一切变得浑沌如初，像是瞬间取消了彼此间的分别，成为夜晚清一色的俘虏，禁囿于夜神的祭坛，听从他发自远际的唤引和抚慰。这些唤引和抚慰是如此古老，如此神奇，如此平淡，如此均一，像是母性的子宫，有着弱水的宽厚和仁慈，你可以随着那些隐隐的节拍缓缓入梦，任由月光星光从窗户倾泄下来，将窗台、棉被逐一印染，连同人的脸颊和头发。对于这样的场景，奶奶早已经熟悉如常，不屑于分出一丝神，早早地入了梦乡，发出沉沉的鼾声，像一只苍老的风箱，与夜神鼓瑟和鸣，欲将夜泊搅动成一汪轻荡的湖。偶尔地，风箱像是被堵了，发出喀嗒的声响，我看到自己把笑声隐在被角里，伸出胖手悄悄摸了摸她的嘴，发觉她的嘴巴果然张开着，像是青蛙的洞穴，嘘嘘呼气。她翻了个身，口中喃喃着，又深深睡去，像着了瞌睡的蛊，不可自拔。
二
屋子里乱糟糟的，大人孩子们进进出出，像一群抢食的猪娃，在空气中拱来拱去。花狗从屋外挤进来，顺手拧一下我的耳朵，裂着扁嘴逗弄我，去，摸摸新媳妇的妈妈（乳房），看看下奶了吗？我把他的爪子拨开，瞪了他一眼，心里骂他狗改不了吃屎。男人女人们哄笑着，像一波波杂乱的浪头，将新娘子的嫩脸冲刷得通红。在众人的逗弄下，她像一只挂了网的兔子，惊慌失措，想要伸出千只手，以阻挡来自语言和手脚的逗弄。大多时候，她低着头，像一个面壁思过的红衣犯人，然后被那些下流男人们一次次地扭过身子，甚至被托起下巴，问及长了几颗牙，和男人亲过嘴没？她一言不发，兀自抵抗着。原本梳妆整齐的头发被扯乱了，像村里得了疯病的兰英。看着这一幕，我心里隐隐有些不舒服，像是眼看着一棵白菜被猪拱了。她像是夜色中的一盏灯火，被露骨的乡风一次次地吹抚、逗弄，可是自己却无计可施。我处于哄闹的外围，眼睁睁地看着她在风中摇曳欲折，慌乱不堪。逗弄的高潮是，花狗窜上炕头，将她扭转过来，从后面抱住她的身子，欲要解开她的衣服，让大家看妈妈（乳房）。花狗在村子里是小辈，管新娘子叫奶奶，闹新娘子来得合情合理。这也是农村婚娶的一种助兴风俗。这种时候，她是弱势的，无助的，急不得，恼不得，脸红得厉害，急速地喘息着，扭动着身子，两只手用力掰扯花狗的脏爪子。花狗一脸淫笑，像只发情的公狗，欲要将自己的东西戳进她的身体里。我佯作闹新娘子，从口袋中掏出一把带刺的苍耳，挤上前去，冲着花狗的脸用力掷去。花狗啊地一声松开手，脸上的笑跌成碎片，羞恼地骂，妈了个巴子的，你他娘的瞎眼了？不闹新媳妇，朝你爹脸上扔嘛？！人群哄笑声中，花狗捡起苍耳，朝她头发上胡乱揉着，揉成一堆乱草窝。她不再反抗，双手捂着脸，眼泪顺着指缝流下来，像一支秋天里的泉流。
夜间，娶媳妇的洪木子家花钱请大伙看电影。电影开演前，我随母亲来到洪木子家。同白天相比，洪木子家消停了许多，好多人忙着去占座位看电影，顾不得闹洞房，院子中进出的人少了。柴油发电机的轰鸣声像一股热浪，将院子罩起来，冲击着人的耳膜。院子里亮起了电灯，由于电压不稳，灯光一闪一闪的，层层黄晕像夏天河里的水波，在院子上下来回晃荡着。波光中，新娘子像电影中的某个角色，笑吟吟地从凳子上起身，根据婆婆的指引，亲切地唤我的母亲一声嫂子，然后让座倒茶，矜持中透着几分热情。母亲谦让着，同新娘子婆婆和新娘子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话，约定哪一天请新娘去家里吃饭。新娘子从盘里抓来糖块和瓜子，让着我吃。母亲说，快叫婶子。我接过吃食，蚊子哼哼一样唤了声婶子。被我叫作婶子的她微笑着打量着我，拉我在她身边坐下。她的身上散发出一种好闻的香味，我不清楚是脂粉或是别的什么东西，感觉很新鲜。同白天的狼狈相相比，此时的她是端庄的，像一棵顶了红缨的玉米，周身上下蕴含着一种成熟的汁液。她长得并不漂亮，可是脸色很白净，红装烘染下，像一汪荡漾着的春水，让人着迷。
电影开演了，与新娘子有关的一切，像一盏随风散开的灯火，隐于幕后，被我暂时淡忘了。得了疯病的兰英笑嘻嘻地来到影幕前，口中念念有词，眼睛异常光亮，透出谜样的诡异。兰英的爹拖拖沓沓寻了来，连哄带骂，将她拽离。她哈哈大笑着，在空气中刮起一阵风，欲要将某些灯火吹灭，还原夜的本色。对此，观众们不为所动，沉浸在光影的幻境里，将时间慢慢消解成尘。
三
夕阳下，父亲一手脏污，用麦秸简单擦了擦，将修车工具收起来。我小心翼翼地对父亲说，气门嘴不用了吧？给我做灯。父亲扫了我一眼，将气门嘴从废弃的胶带上剪下来，扔给我。我如获至宝。终于盼到这一天了，我也可以有属于自己的灯了。我把早已洗净的墨水瓶子找出来，用小刀在瓶盖上钻出一个合适的孔，将气门嘴牢牢地固定在瓶盖上。然后找来棉线，搓成灯草，穿进气门嘴。在瓶里灌上柴油。一盏灯终于做好了。我用抹布一遍遍地擦拭着，将瓶子擦得一尘不染，红褐色的柴油透过瓶壁发出温暖的光，像一块天然的琥珀，在我的心湖里荡起一阵轻波。
哥哥去邻村读书了，我接替他，享用了他曾经用过的教室，连同那片操场，成了一名小学生。夜色中，我和其他少男少女们，如当初的哥哥们一样，秉持着灯火，照亮了属于自己的青青夜色。弟弟接替我当初的角色，围着灯火垂涎欲滴，继而被一次次斥责，哄赶，乐此不疲。我整个的身心陷进灯火的光亮里，陷进成长带来的快乐中，无暇度量弟弟的青涩和失落。我发现，弟弟毫无悬念地陷进关于灯火的羡慕中。我不是他，不知道在一个个的夜色里，他与天上的月光星光交际与否，心中坦然与否，心怀期望与否。可以想见的是，他也在渐渐长大，终有一天也会如我一般，拥有一盏属于自己的灯火，照亮属于自己的人生路。
在他的羡慕中，我与圈内的男女伙伴们分享灯火的温暖和乐趣。我们举着灯火，行走在村中街巷，用游戏的方式探寻周围的世界，也探寻着男女间的隐秘。月光下，我们分成男女两帮，玩儿那种简单的打斗游戏。我发现了一个秘密，几乎所有的男孩子都喜欢这种游戏，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攻击”女孩子，名正言顺地搂抱她们，将她们摔倒。在那种搂抱中，我们得以近距离地接触女孩子的身体，闻嗅她们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她们也尽量用力，不被男孩子们摔倒，像一尾尾打挺的鱼。她们终于被软绵绵地放倒了，像一盏盏稚嫩的灯火，散发出野草的清香，撩拨着隐于我们身体深处的雄性激素。我看到自己的小小身体被欲望的灯火充盈着，激荡着，借着夜色与一个个女孩子搂抱着，打斗着，发出隐隐的喘息。在某一个瞬间，洪木子家新娘子的面容出现在我的脑海里，笑吟吟的。这种意念像是进一步激发了我体内的欲望，欲要寻找一个入口，或是出口，让某种不可言明的东西得以释放出来。那种感觉是懵懂的，迷惑的，像朦胧的月光，像她的动人微笑和神秘腰身。我搂抱着她们，像搂抱着一棵棵稚嫩的玉米。
四
当弟弟终于拥有了属于自己的一盏灯火时，我看到自己也像哥哥一样，离开了本村的学堂，到邻村去上学。在那里，我看到自己坐在新的教室里，得以见到更多的新同学，见到更多的新灯火。遗憾的是，我再也不能像小时候一样和女孩子们搂抱打斗了，我和她们中间隔了一条河。白天和夜晚，一些模糊的场景在我体内冲撞着，像一群精力旺盛的小鹿。可是那条河我却没有勇气跨越。更多时候，我看到自己在河边游荡着，像一尊隔岸观火的夜游神，风中不时传来神秘的叹息。
我看到自己穿着一件黄色的背心，上面印着篆体字“青云直上”。好多时候，我甚至来不及仔细琢磨这四个字的确切含义，只是将它们当作一种符号，与颜色和布料搭配在一起，成为一种青春的裹附，任由内里的芯子吸足水墨，挥洒成一幅青涩的水墨画。我看到自己的脚步是如此匆匆，如此急切，像是根本没有心思去计划，去布局，像一只莽撞的萤火虫，从西飞到东，从南飞到北，以为那种冲撞便是所谓的飞行，便近似于青云，近似于直上。孰不知，我在泥上，云在空中，隔着很远。那段距离是如此遥远，以致于我在自己年轻的眸子中看不到当时的行迹，没有沧桑，没有成就，唯有青涩。
我看到自己穿着那件“青云直上”，与朋友们并排立在一棵枝叶葱葱的苹果树前，眼中闪着灯火，我知道自己当年把它定义为友谊。在那张照片后面，作为友谊的一种见证或是行动，我们把彼此少得可怜的零用钱放到一处，算是入伙，由一个人保管着，感觉像是心也贴近了，比亲兄弟还亲。我看到自己去一个朋友家吃饭、睡觉，看到他家桌上燃着的灯火，与我们家没什么两样；我看到自己在他家炕上皱起了眉头，想找个东西把鼻孔塞住，以隔开屋子里弥漫着的脚臭味。对于我的友谊之举，父亲给予了冷水泼。我据理力争，想要保住那盏友谊的灯火。后来终于有一天，朋友把钱要回去了，从此桥归桥，路归路，我们的友谊之火熄灭了。很自然地，我体会到了一种隐隐的失落。
五
过年了，家家燃起长明灯火，名曰守岁。一盏盏灯火在夜色中闪烁着，写满喜庆和自足。洪木子他爹在胡同口燃起一捆捆谷禾，烧得毕毕剥剥，将天空映红映亮。我看到自己把一只只小鞭炮扔进火堆里，炸起一团团花火。洪木子的媳妇穿着过年的新衣服，怀里抱着娃娃，满脸喜色。她的腰身变得更加丰腴，像是怀揣着一盏旺盛的灯火。
这一年的夏天，村里放电影。兰英她爹用斧头把电线砍断了，说是放电影声音太吵惊吓了他闺女。兰英的疯病加重了，光着身子在田间跑，用镰刀将花狗家的一片玉米斩了头，然后从村子里消失了，像是被某种强大的力量收了去。
……
人生如碾，欲望如磨。岁月更替中，生命的灯火慢慢消耗着，改变着，像一条悄悄变轨的河。作为河中一粟，我经历了并经历着一些关于生命的成长和变化，也体会了并体会着关于生命灯火的希望、懵懂和烦恼。渐渐地，我发觉自己变得像一个喜欢怀旧的梦游者，时常趟过岁月的河道，观望生命的灯火。在那里，我一次次看到自己，看到她，看到她们。灯火阑珊处，那些身影渐渐变得模糊，像风中摇曳的玉米棵。
[ 本帖最后由 青衫子 于 2013-12-12 14:59 编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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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2-12 13: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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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2-12 17:36
楼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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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会有更明亮的灯火闪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