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河滩

田瞳

　　
　　
　　黄河没底，黑河没帮。黑河沿岸的人都这么说，说了一千年，两千年，一辈一辈传下来，不知传了多少辈了。
　　
　　这条黑河从层峦横空的祁连山中奔突涌流而出，一路劈开古丝绸路上的戈壁砂石，大摇大摆横穿过河西走廊，自南而北，放荡不羁地向塞外的漠野流去。
　　
　　戈壁坚硬，遍布顽石。河水出山后，匆匆忙忙朝前涌，便顾不得河床深浅，恣意向两边横流。千百年时光过去，流水昼夜不息。河岸不断向两边扩展。夏天水涨时，汹涌激流遍河滩漫过，无休无止地冲刷淘洗着岸边的砂石；随着季节变换，河里水少时，又舍弃了宽阔的河岸，悄悄归入河心流淌，两边露出满河滩大大小小的石头。这样，河滩越来越宽，一里多宽，二里多宽，河滩连着茫茫戈壁滩，放眼望去，也分不清哪是河岸了。于是就传下来那句话；黑河没帮。
　　
　　黑河离县城不过一二十里。现在那儿已是一片戈壁绿洲，岸边有村庄座座、农田片片，河滩里绿树丛丛、碧草茵茵。一条平坦的公路从张掖城里延伸出来，向西可通往万里新疆。自然，公路跨过滔滔黑河，便有一座大桥飞架河上。那桥就叫黑河桥。
　　
　　黑河桥南一带，河滩尤为宽阔，滩里沙枣成林，灌木丛生，成了张掖城郊一个有名的风景区，被誉为天然公园，向为吸引游人的好地方。每到夏天，便有一群一群的城里人骑着自行车顺公路而来，到黑河滩里寻找凉爽的流水和绿荫。
　　
　　不错，夏日炎炎，黑河滩确是诱人的天然公园。然而，人们在游兴正浓时，常常会忽略了，浪大流急的黑河，也是暗伏凶险的不祥之地！
　　
　　今年的夏季又驾着热风来到了，而且似乎比往年的夏天更为火热。在许多个热天中的某一天，我们一群文化人也到黑河滩游玩来了。一人一辆自行车，各自带上吃的，有人拿酒有人拿菜，少不了还有饮料什么的，一二十人，喊喊叫叫一路上比赛着高超车技，出了城不过一时三刻，黑河桥在望了。
　　
　　啊，今天来得不巧，河水大涨，上下一片浑黄。几个原想下河扑腾几下的人都吸了一口气，看样子昨夜山上一定是落了大雨。平时山上若不下雨，河水是相当平静的。今天可大不一样，河面一下宽了许多。
　　
　　桥南边一里多远，河水拐了个大弯，挨着流水有一片沙枣林，林中沙滩上是绿草地，野草长了一尺多高。还是去年的老地方。大家在草地上铺开塑料布和报纸，而后就摆出了各样食品。
　　
　　这地方就是不错，树多草密，满眼绿意。河水那边是一片隆起的沙包，河水在拐弯处分出一支细流从沙包那边绕过去，那沙包便像水中的一个小岛。再过去，又是大片浓绿的灌木丛，因而便遮挡了视线，看不见更远的地方是流水还是河岸。坐在这沙枣林里望着眼前的河水和远处的灌木林，你尽可随意展开联想的翅膀，想象着自己是置身在渺无人烟的蛮荒之地了。
　　
　　来到这个地方，大家都放开了，不再分年龄和性别，说话不再受文明的限制，粗话酸话一律受到热烈欢迎，一句精彩的粗话就引出一片放纵的笑声。
　　
　　这时，几个喜水的年轻人已按捺不住了，喊着：“下水呀，看人家早在水里了。”
　　
　　果然，上边不远处，有四个毛头孩子正光着身子在河里扑腾着，玩得好不开心。
　　
　　“咱们也下。”我们的一号水手小丁喊了一声，率先扑进河水，立即顺流而下。
　　
　　小丁游水的姿式不上路，说不上是什么式。今天的河水太急，小丁在水里好像有点失控的样子，站了三次都没站起来，转眼间冲出了四五十米。另几个想往水里跳的都呆住了。好在下边的河面宽了许多，水浅了，小丁一屁股坐水底泥沙上，才算停了下来。他抹了把脸上的水，回头见别的人还在岸上观望，顿时有几分得意，扬着手喊：“下来呀！下来呀！”
　　
　　几个人犹豫着，还是不敢下水。这时一位年长的老同志来制止他们了：“别下啦，今天不能游，没看见水太大？”
　　
　　这当儿，不知是谁忽然喊起来：“哎？上边那四个小家伙咋剩下三个了？”
　　
　　三个光着身子的孩子在岸边追着水流飞跑，有一个手里还拿着一根长长的树枝。
　　
　　危险的信号！松弛到极点的神经猛一下绷紧了，我们全体惊跳而起，齐向那边跑去。
　　
　　“喂，出了什么事？”
　　
　　“一个人在水里不见了……”
　　
　　哦，真出事了！我们的眼睛都投向河水。正是流水转弯的地方，水面特别宽，只见水浪翻滚，什么目标也扑捉不到。正焦急间，还是一位女同志眼尖，指着一个地方喊：“那里那里，那不是一只手漂出来了！”三个小家伙立时扑嗵嗵跳进水里去了。
　　
　　那片地方水浅，刚没住膝盖，所以人才漂出来了。幸亏河水在那儿转弯，溺水的人从上边顺水漂下来，到转弯处在浅水中停下了。那三个孩子踏着水跑到跟前，前边的一个先抓住露出来的一只胳膊。两人一边一个，拉着落水者快速往岸边跑。
　　
　　“救出来了！”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此时我们谁也没有想到他会被淹死。
　　
　　“快控水！”众人一片声地喊。就有一人抱住溺水者的腰，一提，那个湿漉漉的脑袋朝下耷拉下去，身子软软地成了一张弓形。但是，控了一阵，嘴里没一口水出来。
　　
　　“做人工呼吸！”又有人喊。
　　
　　几个人连忙帮着把溺水的孩子平放在沙滩上，一位有经验的同志上前做人工呼吸。接连做了几十下，无一丝反应。有个人过去翻了一下孩子的眼皮，惋惜地说：“完了，已经完了。”又有人伸出手去在鼻孔边试了试，也跟着说：“真的没气了。”
　　
　　死了，真的是淹死了。再也不动一动，静静地躺在水边潮湿的沙滩上，嘴唇呈深紫色，如同熟透的紫葡萄。
　　
　　看样子他并没有喝水，是呛死的。他还完全是个孩子呢，不过十六七岁，一头自来卷发。
　　
　　我们的同志拿过来一条塑料布，盖在死者身上。
　　
　　三个活着的同伴围在死者跟前，都不出一声，全吓傻了。
　　
　　“你们是哪里的？”
　　
　　“四中的。”
　　
　　是学生，中学生！
　　
　　“今天不是星期日呀，你们怎么出来了？”
　　
　　“考试完了，是高三的。”
　　
　　哦，十七岁的少年，刚刚读完高中。再过几天，他应该坐在高考的考场上。
　　
　　我们问是怎么淹死的？一个孩子说：“我们三个都不会水，在边上玩。就他一个会水，游到河心里去了。河心有个漩涡，我们还没看清，他就掉到到漩涡里不见了……”
　　
　　河里淹死会水的！
　　
　　那孩子从水中漂上来时，他已经被流水冲出几十米远了。
　　
　　“快回去报讯儿吧，这里留下一个人看着。”
　　
　　三个孩子没了一点主意，全听我们的，就赶快穿了衣服，两个回去，一个留下。留下的那个孩子吓得脸上没了血色，带着哭音向那两个走的说：“你们可快点啊！”
　　
　　我看了下手表，时针正指在三点上。
　　
　　黑河露出了杀机，死亡的气息笼罩了美丽的天然公园。
　　
　　我们都离开死亡现场，回到原先坐的树荫里。只有那个死去的孩子被留在沙滩上，听着黑河水从他身边哗啦啦流过去。
　　
　　那个留下来守护的孩子，也不敢离死者近了，一个人远远坐在一棵老沙枣树下愣神儿。
　　
　　河滩里气氛全变了。有个人说：“快回去吧，这个地方还玩啥呢！”这话没引起别人的反应，话音落地就消失了。接着另一个人大声说了句：“来，还是喝我们的酒，别叫死娃子扫了我们的兴。”这话在此时显得有些刺耳了，不过似乎也没人在意。有几个人就又喝起酒来，只是没人吆喝着划拳，一杯一杯倒着喝，喝了几杯也没意思了。
　　
　　别的人都坐着，情绪一下不能安定，还停留在刚才的气氛里。女同志最容易动感情，你一句她一句说着惋惜的话：多可惜呀，就该考大学了！娘老子养到十六七岁，多不容易呵，一眨眼就没命了……男同志都在抽烟，沉默了一阵，有人忽然冒出一句：“黑河里每年总要淹死一两个。”另一个就接口说：“那个漩涡就是龙口，掉进去就出不来。往年淹死的人多了，每年都要拉一个替死鬼！”
　　
　　那孩子还坐在那棵沙枣树下，双手抱着膝盖，低着头，身子缩成一团，一动也不动。孩子，你小小年纪就阅历了死亡！
　　
　　我看看表，已是四点半。孩子家里人得到消息，应该是快来到了。
　　
　　起了风，远处有云冒出来，天要变了。
　　
　　“走吧，该回去了。”已有人耐不住了。
　　
　　“急啥呢？再等一会儿，他家里的人该来了。”这是多数女同志的心情。
　　
　　就再等下去。
　　
　　下午的光阴已过去多半，吃的吃了，喝的喝了，玩也玩够了。要不是碰上这场事，真的该回去了。但是现在，一场事还没有完，就如同一场戏还没有看到结局。人们不愿意散场。
　　
　　剩下的最后一件事就是等着看死者家里的人来了。大家的眼睛频频望着黑河桥，希望能快些看到遇难者的家人。不远处的公路上，过往的车辆川流不息，却没有一辆车在桥头停下来。
　　
　　“其实死一个人也没啥，死了就死了。”这时有位老兄发出了超然的声音，“中国有十几亿人，死一两个有什么？”
　　
　　“可他才十七岁！”我有些激动不已。
　　
　　“十七岁又怎么样？如果叫你替他去死，你死不死？”
　　
　　我语塞了。若说我愿意去死，那显然是空话。我惊奇的是他怎么这样提问题，我由此而想到了人类所应有的同情心……
　　
　　意外的死亡是猝不及防的灾难，不知随时会落在哪一家。谁家碰上了这种灾难，方能切身体会到这样的打击是多么难以接受。而只看到别人承受灾难的局外人，就无所谓了。我们这一伙等候在黑河滩不愿散场的人，大体上是出于一种特殊心理，想看到一个母亲怎样扑向孩子的尸体，看看人家的悲伤……
　　
　　“我是要走了。”方才那位发出超然声音的老兄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说，“我的车子出毛病了，路上怕有麻烦呢。”
　　
　　“我也走，没啥意思了。”又有一人也说。
　　
　　于是就有两个人推上车子先走了。
　　
　　我们继续等下去。两位女同志想起了沙枣树下坐着的少年。便喊他：“娃子，来，坐到这边来吧。”那孩子慢慢走了过来。女同志拿出吃的递给他：“先吃点东西吧，一天了。”少年不肯吃，说他吃不下去。他的眼睛又朝着公路那边望，嘴里喃喃地念叨着：“咋还没有来呢？咋还不来呢？”
　　
　　五点钟过了，按说是该来到了。但还是不见一点踪影。
　　
　　“那两个孩子会不会害怕，不敢去报讯儿？”一位女同志提出了这样的猜想。
　　
　　不会吧，大家都说，这么大的事，怎么能不去送个讯儿呢？
　　
　　时间缓慢地过去，风渐渐大起来，远处的云在空中蔓延，已遮盖了半边天空，似有下雨的征兆。我们中间又有几个人走掉了。来的时候大家一起来，走时就随各人的心意了。
　　
　　有附近村子的农民听见消息，三三两两跑来看淹死的人。其实有什么好看的呢？那孩子静静地睡在沙滩上，一面塑料布遮护着经不住风浪的稚嫩尸身，跑来的农民什么也没有看上，但看一眼就算是看了，站上一会儿，议论上几声，便又转身散去。
　　
　　河滩里只留下我们几个人和那少年。这时，风云迅速变幻，大自然要翻脸了！天空阴云四布，远方隐隐响起了雷声。离天黑虽然还有一段距离，但因为浓云遮了四野，天色很快暗了下来。
　　
　　我们再不能等下去了，雨要来了，回城的路还有十几里远呢。大家把所有的东西收拾停当，分别绑在各自的车架上，一齐动身。
　　
　　“叔叔姨姨你们别走啊！别走啊！”那少年眼泪汪汪，一声声叫着。
　　
　　还是走了，我们还是走了。不能不走了。
　　
　　到了黑河桥头，回身望望，河滩里孤零零站着那个少年。这时候已经是风雨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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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读一下。支持田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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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大的叙事框架，厚重的生活画面，支持田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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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在这里分毫必见。前面的描写有汪曾祺小说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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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冰

不动声色中揭示人性。欣赏田老师小说。

暴雨迎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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