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陪父亲走完最后的日子（纪实）

糖2003

　　父亲说，有空写写他住院的故事，可以拿去赚稿费。我说，你的故事既不刺激又不离奇，没有读者想看。他失望地低下了头。当我拿起笔来，毫不犹豫地写下他的名字时，父亲已经不在了......         

    　　心脏病又发作了

  　　  2002年12月9日21时，湖北省孝感市电影公司院内。

    　　此时，父亲正准备就寝。突然，从卧室里传出一阵急促的喘气声。“不好，你爸爸心脏病又发作了。”母亲来不及放好手上的报纸，和我一起来到床边。父亲的表情非常痛苦，呼吸极不均匀。“还愣着干啥？快点找药去。”母亲一边催促我，一边扶起面色苍白的父亲。

    　　说来也怪，平时常在眼前晃悠的速效救心丸，一到急用的时候，连个影都见不着。

    　　“快快，打急救电话，你爸爸不行了。”母亲疯了似地大声吼道。

    　　经急诊科医生的安排，父亲第二次住进了孝感市中心医院一内科病房。这是一间抢救室，与医护值班室挨得很近，如果有什么异常情况，医护人员可以随时到岗。当日上夜班的黄医生，屡次给父亲测量血压，都测不出准确值来。“血压太低了！”他摇着头说。

    　　我和母亲都不是搞临床工作的，对血压太低能引起什么并发症一无所知，但我们对医生充分信任，相信他一定能有办法缓解父亲的疼痛。黄医生吩咐护士给父亲打上吊针，然后拖来监视仪，对父亲进行24小时心跳血压全监护。

    　　也许是用药及时，父亲开始平静下来。母亲决定，留我陪夜，她回去休息一会。

    　　因为心肌缺血的缘故，父亲调节血压的能力下降，只能靠药物维持恒定水平。他的血压一会儿高，一会儿低，无论高低，前胸后背阵痛不止。

    　　一晚上，我喊了黄医生六次。

    　　第六次，父亲再也支撑不住了，他绝望地说：“打电话叫你母亲来，我想见她最后一面。”  

    　　一个不祥的梦

    　　父亲曾经在沙发上向我讲述过一个梦：

   　　“我昨天梦见你奶奶了，她的两只眼睛全瞎了，还四处乞讨。很多人，包括我，都远远避开她，生怕弄脏自己的衣服。你奶奶摸到我的脚边，一句话也不说，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五十元钱来给我用。我打开来一瞧，原来是张假币。”

    　　我追问父亲是不是后悔没有好好赡养老人，从而对奶奶的过世深感内疚。他突然眼睛失神地盯着前方不说话。过了好长一会，他才缓缓地说：“你也会有这一天的。”

   　　 第二天，父亲单位的同事告诉母亲：早上老徐去买菜，走到半路上头发晕，差点倒在早点摊前。母亲陪父亲到医院检查，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门诊的专家说，父亲是因为心肌缺血导致的冠心病，如果不及时入院治疗，后果会相当严重。

    　　那是父亲第一次入院，时间是11月份，住的是一内科37床。父亲不喜欢住院，他说闻不惯医院里的84消毒水的味儿。还有打针的护士，打完一瓶又来一瓶，永远也没有完的时候，心里好烦！

    　　有时，我觉得父亲太任性了，与一个淘气的孩子没两样。医生反复告诫他要注意卧床休息，他偏不听。他抢在我和母亲来之前去打开水，然后，编故事给我们听，说隔壁床的陪床大婶挺勤快的，总抢着帮人打开水。我信了，下班后从不去帮他忙，只是陪他聊些家长里短的事。我高兴地告诉他这个月赚了1000元稿费。

    　　等我再去，全病房都在打听每个月赚1000元稿费的作家是谁？

    　　我发火了，埋怨他多嘴多舌，他只是微笑着，什么也不说。我借故看书，无言地陪他坐了两个钟头。他催我回去吧，明天上班重要。我站起身，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招呼不打就走了。

    　　我怎么知道，我是在用刀子割他的心呀！

    　　家是他最喜欢的地方

    　　母亲说，父亲喜欢病房的窗口。

    　　窗口并不大，看外面的景色却很清楚。他常常想像自己是只小鸟，能从“白牢房”里飞出去。

    　　医生来查房，他开口的第一句总是什么时候出院呀？其实每个医生都知道，他的情况不好，出院的可能性非常小，医生避而不答，或者答非所问。他开始当自己的医生，托我找了不少相关的书报。听说武汉亚洲心脏病医院名气大，治愈的患者多，他想转院。孝感市中心医院条件有限，不能做与父亲病情相关的心脏搭桥手术，所以医生也支持他。

    　　在他的强烈要求下，医生给他办了出院手续。医生反复叮嘱我和母亲，他现在的病情只是暂时稳定，需要尽快手术。

    　　父亲回家了，他对家里的每一件物品都有说不出的亲切感。

    　　怕他寂寞，我租了几盘美国大片的碟。他说不好看，要换新的。他要看斯琴高娃主演的《世界上最痛我的那个人去了》，我懒得跑，承诺明天帮他借。他赌气，威胁说，如果我不马上借来，他亲自下楼去借。

    　　我怕有什么三长两短，匆匆去了。碟片是新的，没有划伤。碟屋的老板解释说，这碟没几个人租，现在谁还看国产亲情片呀？

    　　我平时爱好码字，知道几个作家。因为电影是根据知名作家张洁的获奖作品改编的，所以吸引了我陪看。故事非常真实，尤其是母亲和女儿斗气的几场戏，活生生地像上演我和父亲的故事。我同样打着“爱”的旗号，蛮横、暴躁和固执地折磨、伤害和摧残过一个人，一个对自己有养育之恩的老人。

    　　我说：“好看。”

    　　父亲点点头，也说：“好看。”

    　　我们父子难得在一件事情上取得一致的看法，这是最后一次。

    　　有一场戏，我们都流泪了。影片尾声，女儿似乎被悲伤压倒，精神恍惚，万念俱灰，情缘已了，仿佛末日。甚至感叹“如今，我已一无所有，妈这一走，这个世界和我就一点关系也没有了。”

    　　什么是哀挽如泣，什么是肝肠寸断，我都能理解了。

    　　他敏感地问：“没有我，你会怎样？”

    　　我带着惶恐和悔恨答：“我便不知道什么是欢乐了。”

   　　 最后一眼

   　　 12月9日的下午，太阳暖暖地照在大地上。

    　　父亲坐在阳台上，直愣愣瞧着外面聊天的人们。他刚打了个电话，和一个熟人约好了明天包车去武汉住院时间。母亲知他心痒，试探地问是不是想出去走走。

    　　他幽幽地开口道：“我有一个月没和旁人说话了，真闷。”

    　　他坚持要下去晒会太阳，透透气。于是，他在外面呆了一个半小时。我和母亲都没有陪他，我们给了他想要的自由。

    　　等他喘着气爬上来，不停地说自己不舒服时，我和母亲才发现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医生说过，不管他有多么可怜，都不能出门活动，尤其是冬天。

    　　9日的晚上是一场战争，父亲用全部的生命力去和病魔作斗争。

    　　他赢了，赢得代价是巨大的。我和他都一宿没睡，体力和精力全透支了。

   　　 10日晚，哥哥才陪了他一会，他就催他打电话给我和母亲，又说自己不行了。

    　　一路上，我安慰母亲，他都挺过了一晚，这一晚也会平安无事的。医生和护士全围在他的身边，一下子粉碎了我的梦想。他不停地挣扎着说：“我要死了！”我抱着他，噙着泪水说：“坚持一下，没事的。”世间上有千种万种谎言，可哪一种能安抚一个即将离世的老人？我希望他能糊涂一点，不明不白也就过去了。

   　　 可惜，他是清醒的。

    　　他悲，他痛，我都不能去分担。

   　　 当心电图成一条直线时，我祷告上帝的出现，带给我们奇迹。

    　　平时，我是一个无神论者。那一刻，我相信上帝到了痴迷的程度。

    　　我亲手合上他的双眼。他的眼睛里多少不甘心，多少不情愿，都被我合上了。一个好心人帮我拉上床单，盖住他的脸。我想起了电影中的情节，又拉下了床单。我担心会影响到他呼吸，万一他的手又动了，不经意间活了过来，不是和电影里的好人一样吗？   

    　　我真傻，真的，生活和电影是不一样的。

    　　我绝望了。世界上最大的哀伤不是母亲那样的痛哭流涕，而是我这样的欲哭无泪。我的嘴唇是颤抖地，嗓子是呜咽地，眼泪滴不下来，全倒流进了心中。

    　　我的心是一座阴沉的城堡，被冰冷的河水淹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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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2003

好象有人在这里发过纪实稿，
我也跟着发一个吧。

絮飞黄昏

)无言!

王建设

下载学习。

山里娃

太感人了，这样的纪实小说俺喜欢！！父亲走了，走的很远很远，可是他的音容笑貌还留在儿女的心中！
      我同意本篇小说为精华小说！（按照论坛最新规定，一个版块的精华作品至少要有两个斑竹同意才可以）

马克

真情感人，小说感人，支持！

山里娃

感情真挚的好作品，再提！！

一楠

亲情悠悠，感人至深！与山版同感，精华作品！

袁和鲁

不错的小说，支持。

葛瑞英

最初由 糖2003 发表
　　父亲说，有空写写他住院的故事，可以拿去赚稿费。我说，你的故事既不刺激又不离奇，没有读者想看。他失望地低下了头。当我拿起笔来，毫不犹豫地写下他的名字时，父亲已经不在了......         

    　　心脏...

情真意切，学习了

袁和鲁

提一下。

山里娃

提！！

潇湘珍珠

我带着惶恐和悔恨答：“我便不知道什么是欢乐了。”
节哀.

龙侠

纪实小说~~

山里娃

提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