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娜

淡淡不如风

　　对于潘妙来说，在三十岁以前，娜娜还只是个回忆――是一个充满苦涩和悔恨味道的回忆。其实潘妙一直在找年幼不懂事的理由，来试图让自己在那段回忆中霸占着一点情有可原的借口，但事实上，潘妙心里明镜似的，不管她怎么掩饰，不管她怎么掩耳盗铃地诉说，她也洗刷不掉心底的那块黑色。这个阴影已经镌刻在潘妙的骨髓中，就像传说中苗疆的蛊术，只要远隔千里或者万里的娜娜念念咒语，潘妙就会立刻尝到噬骨钻心的痛楚。
　　
　　没有人能帮助潘妙解除这种痛苦，精明强干的潘妙只要一碰到这段历史，立刻变得魂不守舍，眼神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迷乱而恐惧，心底更是变得杂乱无章。这时候的潘妙是可怜的、脆弱的、极需安慰的。娜娜的事不能轻易和别人说，除了在日记中不停地写着娜娜不知道变什么样了？不知道嫁人没有？这些年她只和两个人说过，一个是她上大学时的闺蜜。闺蜜和她上下铺，曾经被她的故事感动得一塌糊涂，曾经陪着她流了一床单的泪，但最后在面对共同喜欢上的白马王子时，闺蜜把这段隐私当成了要挟潘妙的杀手锏。潘妙毫不犹豫地退出了，虽然她也极爱那个男生，但她不能让记忆中的娜娜暴露在阳光下。第二个人是她的第一任正式男友，一边抚摸着她的秀发一边听她的诉说，到后来搂着泪流满面的潘妙亲个不停，边亲边说这不怪她，她还小。潘妙在那一刻感觉到了亲所未有的温暖，当天晚上就被男友抱上了床。虽然后来男友还是和一个领导的女儿结了婚，但潘妙一直对他心存感激，就是因为那两句浅薄的安慰。不过娜娜的事，潘妙以后再不肯对人言，她知道说出来也只能让自己再受一次伤害，也让记忆中的瘦小的娜娜再受一次伤害，她终归是无法解脱――除非她能见到娜娜，获得她的原谅。
　　
　　娜娜应该算是村里最漂亮的女孩，眉毛很细，还带着点弧形，真的像两片柳叶。眼睛是那种会笑的，鼻子小巧，嘴唇红嘟嘟的。村里看相的说这是个娘娘的相貌，现实的娜娜却是个苦命的人。娜娜的爹是村里的劁猪匠，手艺不错，但好酒贪杯。娜娜的娘是爹从外地买回来的，和村里的女人们不同，娜娜娘不会农活，在家养两头小猪还养得黄皮拉瘦的。劁猪匠生意好时，提着下水回来给老婆解馋；生意不好时，抓着老婆打个半残，打的时候就骂一件事，女人不是黄花闺女。在这么吵吵打打中，女人生下了娜娜。劁猪匠有了孩子，一时高兴就戒了酒，挣了几个钱，找个外乡的木匠来，要给孩子打张床，再给家里打个衣柜。木匠的手艺好，三五天的工夫就完了工，木匠走的时候没收工钱，却带走了娜娜的娘。劁猪匠拿着尖刀追了五十里，到后来醉着到了家，看着在新床里哭叫的娜娜，举起来想摔，又放下了，一头栽倒在地上，人事不省。
　　
　　这以后娜娜就在酒鬼爹的酒气中泡大了。潘妙找她玩时，娜娜得喂猪喂兔子；潘妙上小学时，娜娜只能求着潘妙教她写名字；潘妙家吃上米饭时，娜娜家永远是黑面馒头……那几年的春节，潘妙的娘总是要多摆出几个又白又大的，上面还嵌着枣的馒头，别的小朋友来拜年时，娘都是塞给他们糖，只有娜娜来时，娘除了糖还要把这几个馒头塞给她。每次娜娜看着馒头嘴角直动，但她还是忍着不在潘妙家吃。娘总说这是个孝顺孩子，一定是回家带给那酒鬼爹吃了。那一年的春节潘妙成了宠儿，她的成绩进了全乡前三名，潘妙的爹乐得合不上嘴，破天荒地给潘妙买了一套《红楼梦》小人书。潘妙把它们当成了宝贝，睡觉也搂着看，任哪个小伙伴要借，她都不允许。
　　
　　初一早晨，娜娜照例来拜年。潘妙至今还记得娜娜那天穿的是一件绿色衣服，是她娘的旧衣服，娜娜手巧，给改小了。娜娜虽穷，但到潘妙家时，手和脸总是干干净净的。潘妙一把便扯住了她，给她看了看那一套十二本的小人书。那几年潘妙的旧课本都给了娜娜，所以娜娜也认识了几个字，也知道什么是四大名著。那样图文并茂的小人书，立刻便把娜娜的魂儿给摄走了。后来还是潘妙的娘装好了枣馒头催了几次，娜娜才把眼光艰难地从小人书上移走。看到她恋恋不舍的样，潘妙真想把小人书借给她，但话到嘴边还是说，让她改天再来看。娜娜兴奋地搂着她亲了一口，悄悄告诉她，要把她珍藏的美人照片给她看――是她娘留下来的唯一一张照片，但是她一定要保密。
　　
　　那天潘妙出去拜年，中午才回家，到家里清点宝贝时，才发现少了两本小人书。她左翻右翻，确定少了，再问娘，确定没有别的孩子进她的房间。潘妙像踩上风火轮一样扑进了娜娜家，一把打掉娜娜刚咬了半口的枣馒头，责令她把小人书交出来。娜娜惊恐地看着潘妙，结结巴巴说没有。潘妙坚持要搜。娜娜家除了两套行李，一个被酒鬼爹砸得稀巴烂的衣柜，也就没什么可搜了。潘妙最后在床底下找到了一个小木匣子，居然上了锁，她喝令娜娜打开，娜娜却一把抢过来，说死不给她，只说没拿，让潘妙相信她。潘妙大喊，如果不交出来，就把她藏了她娘照片的事告诉她爹。叫骂声引来了妞妞的酒鬼爹，他在外面已经喝得半晕，一听说娜娜藏了她娘的照片，扬起巴掌就把娜娜打倒在地。潘妙一看闯了祸，吓得急忙跑了，回到家中，她看到爹和隔壁二叔正说话，二叔手里拿着两本小人书，让潘妙把下一集的给他。
　　
　　潘妙一把夺过来，狠狠地瞪了二叔一眼，再度狂奔到娜娜家道歉。娜娜家门口已经围了不少人。潘妙跑到门口时，门前的人呼啦散了，只见娜娜鼻青脸肿，一只耳朵上还滴着血，嚎哭着奔回来。有人喊着娜娜，有人去追她，还有人去劝酒鬼。潘妙呆立在门口，看见院里酒鬼眼睛通红，把一个木匣子狠狠摔在地上，骂着娜娜居然还想着那烂女人，不听话的人就该把耳朵切下来。
　　
　　血腥味在空气中蒸腾，潘妙的心冻住了，她哆嗦成一团，后来她出村找到天黑，娜娜再也没了踪影。村里人慨叹，有人说肯定冻死了，有人说肯定让野狗吃了，没有一条好消息。酒鬼在酒醒后，出村寻找，半个月后回来，就有些疯疯癫癫，从此到再也不喝酒了，隔三差五的就出去找一趟。但娜娜再无消息。
　　
　　转眼间，潘妙已经是而立之年。娜娜的形象不再是记忆中那极度委屈极度绝望的眼神了，一份打击“毒品女匪”的档案，让她必须正面面对娜娜。为了得到第一手资料，潘妙回了趟老家，娜娜的酒鬼爹已经住上了新房，见着她就说娜娜又寄钱了，就是不回家，连个电话都不打，看来还记恨着呢。
　　
　　潘妙耐心地拉着家常，把从酒鬼那得到的少得不能再少的结索组织起来，总算是确定了娜娜的大致活动范围。临出门时，酒鬼拉着她的手叫了声，闺女，把娜娜找回来吧，我们爷俩过个团圆年……
　　
　　男友吸毒，他爱我，为了他，我什么事都能做。我要钱，我要毒品。潘妙的这套说辞声情并茂，对面的女人却只是冷冷地听着。潘妙盯着那细细弯弯的眉，再盯着那左耳上的残缺，她的情绪再度失控，声泪俱下。娜娜终于过来，拍了拍她的肩，傻女人，真傻，我已经不相信男人了……老规矩，先跟我走趟货。
　　
　　中缅边境已经设好了埋伏。娜娜感觉到了危险，在酒店里，她吸了一根又一根的烟。看来这条路算是到头了，跟了我十来年的兄弟也背叛了我，要不是你替我挡了一枪……娜娜看了看潘妙受伤的胳膊，她突然间甩掉了上衣，把胸罩摘了下来。你穿我的，我穿你的。
　　
　　潘妙吃惊地看着娜娜，自己的胸罩里装的可是海洛因，娜娜为什么要调换？别看了，潘妙，算我还你一条命。你还没前科，好好过日子去吧，那个男人，该甩就得甩。
　　
　　潘妙瞪大了眼睛，你认出了我？
　　
　　娜娜微笑，点了点头。
　　
　　潘妙哭了，对不起，当年是我对不起你。小人书被别人拿走了，你的小匣子里，只有你娘的照片。
　　
　　娜娜的眼圈也红了，别说了，脱衣服，没时间了，从小到大，欠你不少呢，这次全还了。
　　
　　潘妙一步一挪地越过了边境，她知道自己只要做个撩头发的手势，娜娜就会被十几条枪顶住——这个手势是有毒品，可以人赃俱获的意思。娜娜走在前面，怡然自得，嘴里还哼哼着小曲。潘妙的心疼了一下又一下，那小曲正是她在学校学的第一首歌，回来后兴奋地教给了娜娜，这么多年了，娜娜还记得。娜娜欠她的，这次要都还上，她欠娜娜的呢？如果不是她冤枉了娜娜，娜娜的秘密又被酒鬼爹发现，又怎么会被毒打？又怎么会沦落到这种程度？
　　
　　空气紧张得快要凝固，潘妙终于拍了拍胸口，这个动作代表着对方有防备，不宜打草惊蛇。阳光随即照在了森林里，娜娜回过头来，拉着潘妙的手，两个人闭上眼睛，共同沐浴在阳光里。
　　
　　平安了。娜娜的笑容变得微妙，你刚才为什么不打手势，把我抓起来？
　　
　　潘妙呆呆地看着娜娜，原来她什么都一清二楚。
　　
　　娜娜下了她的枪，把胸罩摘下来，你走吧。其实毒品一直在我身上，在酒店里我就觉得不对，所以换给了你。我告诉你，我已经不相信任何男人了，我更不会相信任何女人，从那天起——你知道哪天——我就再也不相信别人了。
　　
　　潘妙的眼睛湿润了，她说，是我害了你，可……你爹等着你回家过年。
　　
　　娜娜一笑，走吧，去陪我爹过个年，我们之间，算是谁也不欠谁了，下次遇见我，千万别手软。
　　
　　潘妙茫然地走出了树林，她头脑混乱，脚下无跟，娜娜的阴影不但没有消弭，反而愈加弥漫开来。有两次她摔了跤，她爬起来再走，但第三次她爬不起来了，她听到了一声枪响，又感到胸口一凉。
　　
　　娜娜的脚从她的眼前漫过，我说了，我已经不相信任何人了。这是还你的。
　　
　　两个雪白的馒头，散落在潘妙的眼前，她视力在渐渐模糊，已经看不到馒头上是不是有枣，但她残余的意识里，还清楚地记得，娜娜戴的胸罩里有她安好的一枚微型炸弹，摇控器就在她的手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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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迎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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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为公

百味人生，感叹

荦春

故事曲折生动，人物形象立体。

五味轩主

情节曲折，描写细致、故事感人。

暴雨迎风

第二段写潘妙的笔墨可以精简，早点入题。题目是写娜娜，可开头读起来一直以为是写潘妙。
小说笔法娴熟，故事情节渐入佳境，情节设置曲折跌宕，引人入胜。对潘妙和娜娜两个闺蜜伙伴到最后的生死较量（心灵的）写得细腻生动，将人物的人性的复杂刻画得惟妙惟肖，不错！

淡淡不如风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4-2-14 16:53 发表
第二段写潘妙的笔墨可以精简，早点入题。题目是写娜娜，可开头读起来一直以为是写潘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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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淡不如风

原帖由 天下为公 于 2014-2-13 16:00 发表
百味人生，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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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满园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4-2-14 16:53 发表
第二段写潘妙的笔墨可以精简，早点入题。题目是写娜娜，可开头读起来一直以为是写潘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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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来读了，语言的大向度描述性强，支持。

木门长子

学习过。

碣石清风

好作品，支持。问好

奉洁

由玩伴到警匪？警匪情感纠结的有点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