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万里

痛

　　桥北左拐，不足百米就到了家，桥南右拐，同样距离就是学校。桥是中点，将家与学校分在了两边。小万就这样坐在桥中央，看西天的落日将天空染成一片火红，看桥下潺潺的流水将天空的倒影摇成点点金波。


　　邻家的小弟兄俩还在外面狂奔着相互追逐。这是他们惯有的嬉戏方式。同小万一样，他们的父母也是外地来的打工者。而同小万不一样的是，他们是弟兄俩，在父母没有回来的时候，他们可以相互作伴玩耍欺负别的小孩。因此，他们大约是不会感到如小万此刻的孤独的。在小万眼里，很多时候，他们就像是两只荒原上的狼，公然抢夺小万手中的玩具与零食，甚至是父母给他的零花钱。是的，就在昨天下午，他们才刚刚抢走了小万辛苦攒下的五十块钱，那是小万平日里省吃俭用节约下来的，他打算在下次回家时，给奶奶买一大包巧克力奶糖。他记得上次回家时，奶奶说过自己喜欢吃那样的糖。可是现在，小万没钱了。


　　这帮狗日的，他们常常欺负如小万这样孤独的孩子。


　　这里是城郊的打工者聚集地，多的就是让他们欺负的猎物，小万只是其中一个。当然，也不止他们两只狼，在强者面前，他们偶尔也会充当一回猎物。


　　此刻，他们顺着河北岸的水泥路一径狂奔而来，到了桥头，没作片刻停顿就噔噔噔地上了桥。经过小万身旁时，那个小点的顺手想在小万背上捶一拳，还好小万早有准备，侧身躲过了。小家伙见自己偷袭不成，于是扭头恶狠狠地瞪了小万一眼。没等小万作出反击，他们已经如旋风般地下桥右拐，跑到学校的操场上去了。


　　狗日的！早晚弄死你们！小万对着他们的背影大声吼！


　　不过，他也知道，这个早晚在目前看来，还是个遥不可及的时间点。小万已经不止一次同他们大打出手了，结局也都是一样：屡战屡败！当然，他也一直屡败屡战着！男子汉就该是这个样子的，不是吗？很多时候，小万摸着自己头上鼓起的包，或者搓揉着身上某个不可见的痛处，总会激起一种昂扬的斗志！等着吧！早晚弄死你们！


　　此刻，小万又感觉到了那股斗志。那小子跑开时恶狠狠的一瞪倒像是在小万心中点着了一把火。小万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披上了一层红色的纱。他分不清到底是晚霞照红了眼前的一切，还是自己压根底就红了眼。但他是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一股豪情冲天而起。


　　也许，不用等什么所谓的早晚了！小万这样咬着牙想着，心中就又升起了那股斗志。他想在桥上等着，一直等到那小弟兄俩回来。或许脚下这座桥会是个极好的战场呢！他可以趁那弟兄俩跑到自己身边的一瞬，猛的将其中一个推到河里，那么剩下的一个就好对付多了。


　　时间已经是下午五点三刻，是该回家的时候了。再有十分钟，父亲就该骑着自行车回来了。可小万不想走，他得等，等那两只狼的出现。他心中冒着火，焦急地等待着，希望他们早点到来。


　　傍晚时分最是赏景的好时候！小万还小，在他的脑子里，不会有什么优美的诗篇出现。再者，他也没什么心情去欣赏。他单是看着远处缓缓流过的河水，以及岸边丝丝拂动的柳条儿，便想起了家乡六月的田野，还有那群野娃子，还有，他们放牛时，头上用柳条儿编织成的遮阴帽。可是啊，他们都散了。每个人都跟着自己的父母远离家乡，去到了一个不知名的远方。如果，自己的身边也有个伴，他还会受那弟兄俩的欺负吗？


　　小万不知道父亲为何要将自己带到这个鬼地方，他原本好好地跟着奶奶在老家读书。那个夏天，父母回到老家，将他接到了这里，从此后，爷爷奶奶便成了他梦中的常客。而他只能在每年的寒暑假里回去看望他们。一个大大的旅行箱，就装走了他在家乡的所有衣物以及书本，可再大的旅行箱，也装不下他离家时那颗沉甸甸的心。


　　小万是知道父母的不易的。母亲长期加班，每天都是天不亮就走，天黑透才回。父亲只得在上班之余，担负起照顾他的任务。他见惯了父亲骑着自行车经过小巷一路狂奔回来的样子，车把头上挂着两袋青菜。为了快点到家，他几乎从来不坐在自行车座垫上，而是弓着腰站在自行车上踩，速度快得像射出的箭。小万想告诉父亲，不用那么急着回家，可是他说不出口。他觉得，自己与父亲之间，始终有一条看不见的沟，他们分立两端，无法亲密地站在一起。


　　父亲是那种读书极多的文弱书生，他面临纠纷时，总是认定文争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可以口舌解决的事情，绝不用升级到武斗的形式。这，也正是小万所不能容忍的。譬如早晨，当父亲得知小万的钱被那小弟兄俩抢走的时候，他表现得相当镇定，还安慰小万：放心吧，爸爸会去找他家长帮你要回来的。这让小万感到相当耻辱！作为一个男子汉，他得依靠自己的力量把钱要回来！于是，他毅然决然地对父亲摇了摇头说：不！这事还是我自己来解决吧！


　　河水在风的吹拂下，荡起层层涟漪。晚霞收起了最后的一抹残红，像春天里最后凋落的一片花瓣，轻轻地飘落在河里，终于，了无痕迹可寻。小万心里的那股豪情似乎也正随着这晚霞的逝去，在一点一点地消散着。


　　小万不甘心，他仍然在等。站在桥头上，远远的，他看到父亲弓着腰站在车上猛踩着划过的身影，心里有点酸楚。可是他没有出声。他甚至能够想像得到，父亲到家后看到他放在桌上尚未打开的书包时，是什么样的心情，可他还是没出声。桥头的两侧有许多芦苇，高高地耸立着，芦花正开得旺。小万躲在芦苇后面，尽量不让父亲看到自己。透过芦苇丛，他看到父亲车把头上挂着的是一袋青菜和一把蒜黄，都是他爱吃的，好像还有一包肉。可他就是不出声。


　　小万来这里上学已经三年了，这三年里，他的性格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变得不爱说话，不爱笑。即使面对让自己感动的事情，也总是将那份感动隐藏在心里，尽量不表露出来。也许，只有在爷爷奶奶的怀里，他才算得是一个真正的孩童吧？他在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开了自己，那种经年的远离所带来的心理上的陌生感，是三年五年甚至是十年二十年的重聚也无法抹去的。他感激着父母对自己的好，似乎又仇视着父母对自己的好。尽管，他自己可能并没有意识到这种所谓的仇视。正是在这样的心理催动下，他变得敏感内向，不再笑，也不再哭。他觉得，这是种坚强。年少无知的少年往往就这样一步一步走向叛逆，这一点都不好笑，不是吗？


　　这一丛芦苇真正是生得好，小万想。置身其中，他隐约觉得自己已经披上了一件隐身衣，只要不再开口说话，自己似乎就从这个世界隐去了。这是一种多么切身而又实在的安全感呀！即便是在父母为他租来的那个小小的“家”里，他也不曾拥有过这样的感觉！更何况，在这样隐密的地方，他更可以大胆地实施那个属于他的壮举了！


　　天渐渐暗了下来，小万终于听到了桥南传来了那弟兄俩的嬉闹声，一瞬间，他感觉自己成了一只荒原上的狼。看哪，那边来了两只羊，他要发动袭击了。而一切，也正如他所想，那弟兄俩压根底就没有看到他的存在。当他们经过小万身旁的时候，小万猛的从芦苇丛中蹿了出来，将其中一个推下了桥头。突如其来的惊吓，让另一个站在桥上呆若木鸡。小万趁势将他按到在地，紧接着就是一阵拳头猛砸下来。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砸在什么位置了，单是知道自己一直就这样砸呀砸，不停歇地砸。他听到身下桥下都是啊啊的哭声，顿时感觉平日里受的委屈在这一刻都发泄了出来。


　　小万似乎记起起了语文书中有过一篇小说叫《鲁提辖拳打郑关西》，打得那家伙脸上都开了果酱辅了。他原想照着那样儿打下去，管他什么后果不后果的呢！大不了，也学着那鲁提辖的样子，打点个小包裹跑回老家去好了！这鬼地方，本就不是他想待的地方呢！可不知何时，那个被推下河的小子已经爬了上来，从身后将他抱住，于是身下的小子也趁机翻了上来。接下来的事情，他就记不清了。好像慌乱中，自己被人揪着头发按到在地上，拳头如雨点般落下，落在他的胸口上，肚子上，甚至，是他最隐密的私处。


　　小万觉得痛极了，可也爽极了！他不哭，也不叫，他还在回味刚才的情景！就那么一推，再那么一顿拳头，他们弟兄俩就桥上桥下来起了二重唱！爽！真他妈的爽！这或许是他来这里三年来，再开心不过的事情了！此后的一顿挨打，又算得了什么呢？他没哭，也没叫，说到底，自己才是真正的男子汉呢！


　　小万甚至不知道那弟兄俩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就那样四仰八叉地躺在桥上。晚风习习，身上早已汗透了，经过风吹，微冷。可他不想动，更不想回家。星星出来了，他第一次发现，这城郊的夜空，也有如家乡一样的星星，很亮，很美！他依稀听到远处父亲呼唤的声音，一声紧似一声，可他不想答应。这夜色多美呀，嘘，不要出声，不要打搅了这夜的美丽。


　　父亲终于还是寻到了桥上，看到了小万。他抱着小万，声音里几乎听到了哭腔：孩子，你怎么了？是不是又跟人打架了？我不是告诉你别理那帮坏孩子了吗？有事告诉我，我去帮你解决呀！看，你昨天被抢去的钱，我不是帮你要回来了吗？


　　小万扭头看了看父亲，父亲手中正挥动着一张五十大钞，那钱如一块巨石一下子砸在小万的胸口，他止不住唉哟了一声，终于一滴泪滑了下来。小桥、柳丝、芦苇，一切的一切，在夜的怀抱里，渐渐模糊成一片，再也看不分明。而痛感，却实实在在地从心底深处向身体四周一点点地扩散开来！

碣石清风

作者写得淋漓，读者读得痛快，好小说。反映农民工生活，这视觉新颖，人物形象通过心理刻画及场景描写塑造得十分成功，结构严谨，语言地道，描写精彩问好万里

万里

谢谢碣石老师为我首评！看到这样的评论，真是让我心生惭愧！也倍感压力，往后，倒是要再努力些了 ！

昨夜秋风

这篇小说的确很不错，语言简练，叙述有致，有深度！

荦春

视角新颖的反应了时下农民工的生活。学习了！

木门长子

痛是够痛的，小万也够可怜的，但愿小万非万里噢。小说散文化了，我的意见。

万里

谢谢版主。个人感觉还是不够简炼。

万里

其实吧，小说散文化一直是我追求的一种艺术境界。呵呵！

万里

谢谢荦春老师阅读！

暴雨迎风

原帖由 碣石清风 于 2014-2-18 04:28 发表
作者写得淋漓，读者读得痛快，好小说。反映农民工生活，这视觉新颖，人物形象通过心理刻画及场景描写塑造得十分成功，结构严谨，语言地道，描写精彩问好万里

前天读完，评论写了一半突然停电，确实是篇好小说，支持精华！

夏冰

能够如此关注底层，细腻刻画，难得。欣赏。

行者向东

关注农民工，更要关注农民工子女的教育，让他们不再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