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掉的乳房

贵妃醋

割掉的乳房

文／贵妃醋

    割掉了一只乳房的惠芬很快成了村妇们闲言碎语的主题。

    惠芬的婆婆有些不安了，看到扎堆的媳妇们便直翻白眼。惠芬却满不在乎，或者说，是压根没想去在乎。打进这小村落，自己被碎嘴的事还少吗？至今，村人大概也没几人直呼她的大名，要不就“唉”，要不，在背后，用“贵州人”三个字代替了她的本名。

    “贵州人”三个字一直刺痛着惠芬，没办法，在这个自以为经济发达的江南小镇，大家对外地人的称呼一律简约成地名，比如“四川人”，“小广西”,……这江南小村镇离上海不远，乡镇企业不算发达，但在九十年代初，人均收入上万元的现实对许多内地人来说，绝对是个诱惑。不管是嫁人还是打工，能够在这些小乡镇上安居乐业，早已成为所有外来者的心愿。

    这也是惠芬最终冒着不被尊重的屈辱委身江南的原因。

    惠芬刚来那天，先是被这男家的三姑六婆围着看了个遍，在她们叽叽喳喳的“鸟语”里，惠芬很是紧张，不知道她们时不时瞄着自己屁股和乳房的眼光里夹杂的狐疑、冷淡和警惕，究竟对她是欢迎还是拒绝，惠芬实在难以在这一堆“鸟语”里找到答案。她借着喝茶的动作偷偷斜了一眼坐在她侧面的两位“介绍人”，那一男一女面对这群围观她的人满面堆笑，手舞足蹈，唾沫星子直飞，惠芬的心忐忑着。自己的去与留，自己后半生的命运，就交给他俩执行着。惠芬脑袋里一片空白，那些话语仿佛离她渐远，眼前雾蒙蒙一片。

    也不知过了多久，看“介绍人”和这家的婆婆笑嘻嘻从厢房转出来的神情，惠芬知道，这事成了。

    这事成了，惠芬也就成了这村上半年来的又一个爆炸性人物。

    惠芬成为焦点的首要条件是她再嫁的这个男人。男人叫金生，拖拉机手，在当时可是个铁饭碗。因为身材魁梧相貌英俊，金生很快便成了小镇上大姑娘小媳妇魂牵梦萦的对象。话说这金生倒也不安分，在外面动静很大的搭上了一个小“姘头”，也是个美人胚子，老公“跑外勤”，经常不在家。因为金生能来钱，老婆起初不敢和他大闹，小吵小闹不但没有拉回自己的男人，反而助长了金生与小姘头的胆子，这下，当老婆的来气了，叫上娘家人来大闹了一场。据说金生面对强势的舅爷姨姐们，当即跪下信誓旦旦，之后貌似也老实了一段时间。

    话说偷腥这玩意来瘾，一旦上了劲，忍，只会让某种渴求越烧越旺。六月天，割稻插秧，拖拉机忙完收割继续忙耕地，没日没夜地加班。可是，眼看着这地耕得差不多了，地里也都插上秧了，这金生却还是每日忙到半夜。这当老婆的不傻，带上金生的堂哥堂弟直直找了去，发现金生在姘头的床上正耕得欢呢。

    当场捉奸，回家自然不会安生，可这金生在兄弟面前出了丑，自然怨恨老婆的不给脸，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无赖样，让这当老婆的气不过想不开了。第二天中午，还是那上小学三年级的女儿春燕，左寻右找，在放农具的小屋里找到了金生老婆早已冰冷的尸体。尸身一股刺鼻的农药味，身旁有一只装“草甘磷”的空瓶。

    本家的叔伯们忙着找金生，地里、赌桌上遍寻不见，最后把他从姘头的床上拎回来了。舅爷姨姐们不干了！把那个姘头强行绑了来，罚他们俩个跪在尸身旁，三天两夜不给吃喝，把姘头的衣服全扒了，打那是轻的，剪了阴阳头，身上的阴毛一根一根拔。那鬼哭狼嚎的场景，让村人拍手称快也不是，好言归劝又无从下口。

    这场闹剧之后不到半年，惠芬被领来了。

    一个从贫困山区出来找活路的女人，又是一个年过三十的中年女人，被人议论是早有心理准备的，被人提防也是预想中的。何况进这家门前，“介绍人”也都说过了，这本地人与外地人就是不来电，始终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性。虽然本地人的文化水平、办事能力不一定很强，但对外来人员却是一概得藐视。哪怕是落户本地的学校老师、工厂技工，也常常会被大字不识几个的本地村妇不屑。在当地人的眼里，讲普通话的，大都来自贫困地区，而一口地道的京腔或者上海话，才是值得膜拜的对象。所以，大多数外地人后来深刻地领悟到，以一口标准普通话是绝对难以融入这些吴侬软语的队伍中的。事实是，即使你夹着半生不熟的吴语偶尔插上那么一句，也比滔滔不绝地一段标版普通话演讲更具亲和力。

    惠芬就这么低声下气的住了下来。虽是女人，因为身健体壮，惠芬很快成了这个家里的主力，田头地里的庄稼蔬菜打理得好不旺盛，挑水担粪的勤快劲让村里的大老爷们都汗颜，而且对吃食从不挑剔，只要能吃饱就行。看着她成天忙碌的身影，金生妈是满意的，怕她半路开溜和贴钱给老家儿子的担心也稍稍放松了；对于惠芬的嘘寒问暖，春燕也不像开始那么冷淡，慢慢也和惠芬说说话了。自打惠芬过了门，金生也老实了，晚上再不出门，连麻将也不打了，天刚挨黑就往家跑，吃过晚饭早早就躲房里睡了。村里好事的人又开始在背后窃窃私语，说金生这小子不知道哪辈子修来的福气，这新娶的贵州人也忒能干了，白天种得一地好庄稼，晚上把这花花肠子修理得服服帖帖。甚至有不少男人开始对惠芬的大屁股大胸脯想入非非了。

    每次想到自己刚来的那段日子，那些无边无际的寂寥与忧伤便又开始泛滥了。村人对她是怀有成见的观望，尽管后来她知道，那是对外地人不信任的一惯矜持态度，但连本家叔婶妯娌都异样生份的态度，让离家万里的她更觉得孤苦。金生呢？惠芬知道，身体的频繁撞击并没有让他们的心灵碰撞出火花，他俩的交流也仅限于白天的吃饭晚上的睡觉，尽管金生是如此迷恋于她那一对大乳，但是依然有许多话，她在他面前根本不敢说，她怕她大乳的诱惑力远远抵不上那些话的杀伤力，那样的话，她又该去哪流浪呢？

    贵州那鬼地方是死活也不想回去了，吃了上一顿没下一顿，家里那个瘸腿老男人，成天就知道坐家里猜想下地的惠芬又与哪个野男人苟合去了，等她拖着饿得发虚的身子回家，不但没有一口热水热饭，相反是老男人狐疑打量她的眼光，似乎他的眼睛是照妖镜，总能照出一点惠芬不守妇道的丑行来。要不，就是指桑骂槐，惠芬要是敢还一句嘴，立马抽起手边扎背篓的藤条狠着劲往她身上抽，尤其是惠芬那对丰满的大乳房，仿佛它们招惹了什么祸事一般，他把自己心里的憋屈借着藤条全撒了出来。惠芬知道，这男人没给自己上个锁算是恩惠的了。许多年后，当惠芬在江南的一座小村落里，听一位同是“贵州人”的姐姐用乡音讲起另外一些女人被男人锁住下身，或者用手试图掏出被拉去卫生院上的那个不给生育的环时，把女人活活掏死的事情时，惠芬除了为那些姐妹心痛外，心里却感谢起了那个老男人，感谢他在最后没有生路的时候，把自己卖给了一位过路的货郎，换到的钱至少也够两个儿子吃上大半年饱饭了。她也感谢那个货郎对她的不提防，让自己有机会偷偷寄钱回家。

    想到货郎，再看看自己空瘪的右乳，惠芬的心忽然就痛了。

    货郎真是做生意的料，在最初发现惠芬的大屁股大胸脯对他有着极大的诱惑与粘性后，便打起了这身体的主意。其实惠芬心理清楚，货郎对自己的“不提防”，或许完全是一种赏赐吧，说句不好听的，那些用来养家的微薄小钱，哪一分，不是靠惠芬的身体换来的？

    在发现了惠芬的真正价值后，货郎便不再是货郎了，他带着惠芬一路往南走，因为只有在经济发达的南方，才会让惠芬的乳房体现出最高的价值。那些噩梦一样的白天黑夜，惠芬高鼓的丰乳为货郎赚鼓了腰包，也从形形色色的过客中，听到了上海这个名词，知道了苏州和无锡。在货郎忘乎所以的时候，惠芬偷偷跑了，跟着她服务过的一个苏南客人。

    这客人与惠芬之间达成了一个可悲的约定，客人拿介绍费，为惠芬找一个可以长久安身的去处。

    惠芬并不关心自己究竟被换了多少票子，没有一张是属于她的，她要的，是后半生的安宁。金生一家是她的港湾，她唯有用自己最好的一面来换取在他家的长久停留。

    忙碌可以掩盖一切慌乱。日子一天天过着，惠芬的心似乎渐渐平静了下来，她跟金生学吴语，慢慢走进村人中，试图打消那些人对她的猜度。很快，她便认识了村上另一位据说也是贵州来的媳妇，年纪比她大，比她早来三个月，那大姐的老家距自己老家的县城还有两天的火车，她跟货郎出来时听过那地名。

    大姐的男人比大姐年轻，惠芬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人对满脸皱纹的大姐言听计从，常常变着法似的讨她欢心，还把大姐的儿子接来住了一个月。每次惠芬看着金生给春燕买这买那，她就想起自己远在老家的两个儿子来。这么多年没见，儿子也应该长高了，比春燕小不了两岁的他们，有没有上学了？以前寄回去的钱他们够用不？惠芬多么希望金生也能这么宽容，让自己和孩子见上一见啊！

    没有别的办法，惠芬只能用辛劳来换取金生的同情与温暖。她每天一早就前往自留地里挑水施肥，忙完家务忙春燕和金生妈的吃喝，也忙晚上把金生服侍好了换他对自己的满意。惠芬不知道怎样去形容自己，此刻的自己，居然需要靠一对大乳房拯救？

    新认识的贵州大姐见她每天这么辛苦，就悄悄劝惠芬不要这么苦了自己，偷偷懒，别把金生惯得脚都踩不到自家的地。然后，拉着惠芬熏老家的腊肉，做小食，悄悄教她问男人要钱自己存着，给老家的儿子寄过去，或者让男人给自己买点好吃好穿的回来。

    金生倒也体贴，赚了钱，也常常买鱼买肉的，有集市的时候，也会带她去买两件衣服。惠芬很知足，对要钱这事始终说不出口，尽管她看着春燕每天穿得漂漂亮亮的样子，也希望给家里的孩子寄点钱回去，可每次话到嘴边，总像喉咙被卡住了，愣是出不了声。尽管大姐还是会不停地教她如何在床上，在金生兴头上时撒撒娇，提点小要求，尽管惠芬每天都在内疚自己享福却忘了老家受苦的孩子，生活依旧每天重复着，唯一变化的是，金生妈看她的眼神。

    和贵州大姐相处不到两个月，惠芬发现婆婆的眼神变了。一看到大姐来自己这，本来预备去自留地割韭菜的金生妈，放下菜篮和镰刀，改成收拾屋子了。大姐跟她扯了一会儿，看金生妈那一脸的不待见，也就无趣地回去了。赶上惠芬忙完了活没事干想去大姐那窜门时，金生妈硬拉上她去前屋大伯婶子那拉家常去。

    惠芬想不通，为什么金生妈不让她与自己的老乡亲热，直到有一天，大姐的男人一家在那呼天抢地，那家所有值点钱的财物连同大姐一起失踪了。

    村人把怀疑的眼光一起投向了惠芬，仿佛惠芬就是那个同谋。

    惠芬什么也不说，面对金生的质疑，面对村人当面的指指点点，面对金生妈对她的前后不离，惠芬依旧每天重复着之前的生活节奏，并且在深思熟虑地某一天上午，让金生带着她去镇上的卫生院取了节育环。

    没过多久，惠芬的肚子发芽似的膨胀了。

    金生激动了，金生妈不知所措起来，村人更换了质疑的内容。肚子膨胀的惠芬没有撒一丝娇，每天的生活节奏依然如故，即便九个多月后她生产前一天，还担着两只粪桶往自留地上的青菜地里浇肥。肚子疼很突然地发生了，金生妈还没来得喊上金生送惠芬去卫生院，孩子就生下来了。惠芬按照土法自己剪了脐带，拽出胎盘，让金生妈烧水，把孩子洗洗裹好了。吃过金生妈煮好的红糖鸡蛋，惠芬收拾收拾就要下床把弄脏的床单衣裤给洗了。这可把闻讯赶来的婶子妯娌们看呆了，把她拖回床上躺着，有心疼的也有假惺惺的，好言赞傲了她一番。

    添了孙子，且是唯一的孙子，金生妈乐呵得嘴就没合拢过，打发叔伯们帮忙上街买营养品，抱着孙子当着惠芬的面，乐颠颠地把刚赶回来的金生好一顿臭骂。

    第二天一早，村人们惊奇地发现，惠芬没事人一般，又担着两只粪桶去自留地浇水了。

    双乳丰满的惠芬奶水也异常充足，小儿子长得虎头虎脸，特别讨人喜。

    惠芬在这村子扎下根了。

    日子慢慢流淌，生活继续重复，虽然大屁股大胸脯依然会迎来或羡慕或嫉妒或渴求的眼神，生下金生骨肉的惠芬终于被村人接纳了。当她那一份与金生好好过日子的心愿被金生的家族认可的时候，她那一口生硬的吴语也被人听懂了。于是金生每每就能从夏天的树荫下冬天的墙角里聚在一起说闲话讲斤斗的人群中找到惠芬了，惠芬也有金生给的零钱了，并且与老家的儿子也通上了信。小儿子天天调皮可爱，因为是唯一的男孙，自然被金生妈和金生溺爱，连春燕也常常惯着他。有时候小天天捣蛋打疼了邻居家的小伙伴，或者偷摘了邻居家的香瓜，惠芬想揍孩子，却发现早已有一堆人把天天围在中间，任惠芬站在人群外咬牙切齿和无可奈何。

    以为日子就这样平静了。直到有一天，派出所找来，告诉她和金生，她那个才十六岁，常常不着家的宝贝儿子天天，因为伙同他人盗窃，被拘留了。而更要命的是，这不争气的儿子偷盗的居然是同村的一处住宅。

    惠芬像被人当众抽了一耳光，在村人面前第一次臊得抬不起头来。背后那些指点与议论她听不到，她把自己关在房里不敢出门。因为证据确凿，很快，派出所通知他们，天天被送去了少教所。

    金生一夜苍老，惠芬也从来没有过的一病不起。出嫁的春燕听说这事回来看望他们，把病倒的惠芬强行送到医院。或许要感谢春燕，这个虽不是亲生，但终算体贴的孩子，带着她在医院做检查时，检查出了乳房一直疼痛的原因。

    割掉了一只乳房的惠芬很快成了村妇们闲言碎语的主题。

    惠芬已失去了扎根人群的资格，成天躲在屋里不愿见人。她想她最爱的小儿子天天，想她那两个这么多年都没机会见面的儿子，想她那遥远却长存的贵州山村，想那些模糊的人与事。

    前来探视的人都在唏嘘，惠芬却听不见，她只知道，自己割掉的那只乳房一直在疼。


（5169字）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 本帖最后由 贵妃醋 于 2014-2-28 16:24 编辑 ]

碣石清风

凄惨的故事，苦命的女人，令人唏嘘，结构完整，语言流畅，反映了地域差别揭露社会丑陋，现实主义作品，不错。 贵妃醋散文写得好小说也不错哈，希望常来太虚发帖。加版权声明呀！

[ 本帖最后由 碣石清风 于 2014-2-28 15:40 编辑 ]

刘满园

令人感动的故事，悲情的人物，小说读来沉甸甸地。

曾经沧海

同感，耐读。

贵妃醋

谢谢老师鼓励！问好

贵妃醋

问好，请多批评

贵妃醋

谢谢老师读评，多批评，问好

木门长子

一个很悲惨的女人，命运不幸，生活不幸，身体不幸，更可怜的是不幸背后的人言可畏，她的路归何处，难知！问好贵妃，久不见了。

若水

一个女人，一个为了生存下来饱经风霜的女人，一次次打击终于使她选择了逃避，逃避人们的猜疑，逃避人们的眼光，更逃避这个社会给她带来的所有伤害。问好 ！

万里

这个被割掉的乳房，是生理上的痛，更是心理上的痛。它的隐喻象征意义，经作者最后的妙笔一点，点得读者心里也生生的痛。不可不说，女主人翁是个好女人，但其性格也自有其不可取的一面。这，或者也就是其痛苦的根源所在。过于懦弱，过于顺从。
贵妃好小说，欣赏了！

昨夜秋风

时间的跨度很大，掌握起来很不容易。人生的苦难一直是文学的主题，学习。

暴雨迎风

不错的故事，耐读有韵味。

贵妃醋

谢谢各位老师！问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