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曾一度流行过荒诞剧，其代表作是塞缪尔•贝克特的两幕剧《等待戈多》。《等待戈多》的故事并不复杂，写的是两个身份不明的流浪汉，在黄昏小路旁的枯树下，等待戈多的到来。他们为消磨时间，语无伦次，东拉西扯地试着讲故事、找话题，做着各种无聊的动作。他们错把前来的主仆二人波卓和和幸运儿当作了戈多。直到天快黑时，来了一个小孩，告诉他们戈多今天不来了，明天一定来。第二幕是在次日黄昏，两人如昨天一样在等待戈多的到来。不同的是枯树长出了四、五片叶子，又来的波卓成了瞎子，幸运儿成了哑巴。天黑时，那孩子又捎来口信，说戈多今天不来了，但明天一定来。《等待戈多》究竟有哪些象征意义，随便哪一本文学史上都有论述，这里不再赘述。要说的是，在蒲松龄笔下，也早已有了如《等待戈多》一样荒诞的故事。当然，蒲氏写的不是戏剧，而是一篇不足千字的短篇小说。
故事的主人公是顾生，他也并非在等待着什么人，而是在亦幻亦真中见了一个人，听了一场戏。而这一切，都是他的眼病造成的。
顾生是江南人，出门在外，客居稷下，没想到突然得了场无妄之疾，“眼暴肿，昼夜呻吟，罔所医药。”得了这种疑难杂症，该怎么办呢？既然“罔所医药”，其实是没有办法的，就只有听天由命了。可是谁能想到，正是因为这个病，顾生的奇遇来了。
就在他“十余日病少减”时，本来睁着眼睛都看不见的景象，却在他闭上眼睛时突然出现了：“乃合眼时辄睹巨宅，凡四五进，门皆洞辟；最深处有人往来，但遥睹不可细认。”
一个大宅子，门还开着，大门内外又没人把守，门里边影影绰绰还能看见人，这很难不叫人有窥视的欲望。可是顾生毕竟是个读书人，其实就算不是读书人，除非胠篋之辈，随便哪一个人，也不可能那么草率就闯进别人家的宅子——即使你内心深处多么渴望进去看看，因为人内心的欲望并不一定都会付诸行动。
可是他最终还是进去了，而且似乎是被动进去的，因为照文中描写，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一日方凝神注之，忽觉身入宅中。”表面看起来顾生是不由自主地进去的，而其实正是他潜意识影响行动的结果。可以想见，如果他不是“凝神注之”，如果他不是那么渴望，就绝不会“身入宅中”，当然也就没有后面的故事了。
奇怪的是，顾生进门时非但没人阻挡，甚至“三历门户，绝无人迹。”再往里走，一直到了“南北厅事”才终于有了人影，然而见到却是“满屋婴儿，坐者，卧者，膝行者，不可数计。”一个大宅子，怎么会没人把守，只在“最深处处有人往来”？而客厅中又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婴儿呢？看了后文才知道，原来宅子里的人们都看戏去了。而这些婴儿，似乎并不是这宅中的居住者，他们在故事里的作用就如春晚中的小彩旗，是用来计时的。
就在顾生“愕疑间”，终于有大人来了，原来，这宅子的主人“九王世子“知道有“远客在门”，所以派人前来邀请顾生。这时候，先前还“凝神注之”一门心思想进来看看的顾生，一见主人邀请，反倒有些顾虑“不敢入”了。可见，他心里是知道自己随随便便就闯进人家宅子是不合理法的。然而他终究架不住来人的热情邀请，只好“强之方入”。原来，这个宅子的主人“世子疟新瘥，今日亲宾作贺。”看来，他的机缘真是不浅，居然赶上了这么个好日子。
这时，又“有奔至者督促速行”。先后派了两个人来请顾生，这个“九王世子”还真的很看重这位不速之客。至此，顾生想不进去都不行了。不过顾生很清楚自己的身份，要知道，人家可是堂堂正正的“世子”，而自己不过是一个客居他乡的穷书生，所以他一进去“便伏堂下”，却没想到他这一伏惹得“满堂尽起”，九王世子甚至亲自“曳顾生东向坐”，可见在这宅子里，他可不是一般的客人，分明是被当成难得一见的“贵宾”了。
贵客安置好之后，戏自然要接着演了。那么，这个九王世子看的是什么戏呢，这可是一部从来都没看过，甚至没有听过的戏，叫《华封祝》。（《华封祝》戏名从未听过，元明清杂剧中亦无此剧目，只是《庄子•天地》中有“华封三祝”的故事，此剧名或源于此。此剧与下文的《彭祖娶妇》皆大有深意。）
不过，顾生的戏看得并不过瘾，“才过三折”，就被人唤走了。唤他的可不是这宅中的什么人，却是店主人和他的仆人来叫他去吃午饭，于是一下子就把他的“好戏”给搅了。这时候的顾生，虽然感觉自己身在仍在宅中与世子等人一同看戏，可是对这二人的呼喊却听得清清楚楚，他“恐世子知”，实在没有办法，只好“遂托更衣而出”。结果眼睛一睁，“仰视日中夕，则见仆立床前，始悟未离旅邸。”原来，刚才经历的一切都只是他生病的眼中所见的幻觉。
那么他是喜欢回到现实的旅店还是宁愿沉浸在病态的幻觉之中呢？当然了，和普通人的心思一样，顾生选择的也是后者。而且这次他也更加焦急，三言两语打发走二人，急忙又闭上眼睛。结果他的愿望也即刻变为现实（或曰幻境），“甫一交睫，见宅舍依然，急循道而入。”可是有哲人说过，“一个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当他再次进入这所巨宅时，一切都改变了。
首先，那些用来计时的婴儿不见了，变成了“数十媪蓬首驼背，坐卧其中。”不仅仅是婴儿变成了老太太，而且是招人喜爱的婴儿变成了令人讨厌的老太太，她们一见顾生进来，便“出恶声曰：谁家无赖子？来此窥伺？”
面对这样的老太太，如顾生一样的书生，要对付一个都难，更何况几十个了。所以只有不理她们，赶快逃走才是正路。 “顾惊惧，不敢置辩，疾趋后庭，升殿即坐。”可见顾生也深知这一点，于是二话不说，急忙跑到后院，结果他便发现了第二个改变：“见王子颔下添髭须尺余矣”。而第三个改变则是王子亲口说出来的戏剧进展：“剧本过七折矣。”
顾生明明只是睁了一下眼睛，又打发走了两个人，大概不过只过了一两分钟而已，可是剧本就从三折演到了七折，怎么也得一两个小时吧？而本为少年的王子下巴底下居然长了一尺多长的胡须，那总该有十年八年的时间吧？至于厅堂中的那些婴儿长成了老太太，则至少过了六七十年。
《聊斋志异》以及古代传奇中，往往会出现“世上方一日，山中已千年。”这样的时空错乱的情节，《聊斋》中有一篇著名的《贾奉雉》就是如此。可是却从来没有在同一空间内，时间如此错乱的情形。顾生病目中所见，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时空呢？大概谁也说不清楚。事实上，我们所生活的自认为真实的时空，又有谁能说得清楚呢？现实生活中，我们不是常常会有“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的感觉吗？
这时的顾生，在仆人叫他时可以清清楚楚知道身在旅店却神在幻境，可见他并没有如庄子梦蝶一样不知身在梦中。然而他对这种时空的错乱却似乎并不觉得奇怪，而只是很自然地处在这种幻境之中，沉醉在幻境中虚幻的享受之中。
这是，待他为上宾的王子见他回来，先是“以巨觥示罚”，他自然是无条件地接受了。接着又递上剧目叫他点戏，他便点了一出《彭祖娶妇》。而当“妓即以椰瓢行酒可容五斗许”时，他终于记起了现实中自己的眼病，于是“离席辞曰：‘臣目疾，不敢过醉。’”
那么，这个顾生到底处于在现实，还是身在幻境？到现在，是彻底把我们给弄糊涂了。若说在现实，哪会有个什么“九王世子”把他这个落魄的书生当作贵宾款待呢？若说在幻境，他的眼病又分明是真实的。
而接下来的情节就彻底把二者混淆（或者说接通）了。王子听说他有毛病，便提出“有太医在此，便合诊视。”于是“东座一客，即离坐来，两指启双眦，以白玉簪点白膏如脂，嘱合目少睡，因而熟眠。”结果他一觉醒来，他的目疾就彻底痊愈了。幻境中的幻人竟然治好了他现实中的疾病，可谓一奇。顾生所见的一切究竟是真是假？谁也说不清楚。《红楼梦》中有“假作真时真亦假”的句子，对于顾生来说，则是“真作假时假亦真”了。只是在他的眼病痊愈之后，重新闭眼时，却从此一无所睹，再也见不到他向往的巨宅，再也遇不到宅中的奇人奇事了。
自来写梦幻的故事并不少见，《聊斋志异》中，就有著名的《续黄粱》和《莲花公主》。可是这些故事中的主人公都是身在梦中却不知是梦，梦中梦境皆认以为真。《画壁》写的虽是幻境，却也一样。只有这篇《顾生》，顾生身在幻境却心下明白，只是他不喜欢忧病交加的现实，更愿意沉迷于幻境中罢了。
如此一个时空错乱、亦幻亦真的故事，蒲松龄究竟要告诉我们些什么呢？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可能每个人都会有自己不同的感悟。就如《等待戈多》一样，要的就是借一个荒诞的故事向我们展示一个荒诞的世界。亦正如《画壁》中老僧所说的话：“幻由人生，贫道何能解？”（很奇怪，明明是个和尚，为什么要自称“贫道”呢？）其实，要从幻境中清醒过来并不难，不过是要治好那双病态的眼睛，再如故事的结尾，来一只“狗舐油铛”将其唤醒也就是了。问题只在于，我们是否真的愿意清醒过来，我们内心深处，是否仍在留恋着那个虚幻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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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4-5 1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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