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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村子里的“C” [打印本页]

作者: 房子 时间: 2014-5-12 11:10
标题: 村子里的“C”
村子里的“C”

村子就在那儿，麦秸草、稻草、朽了的树木堆积在那儿。

他说，一到冬天，看见那堆草，他就想点火。他说看见火就觉得身体被火苗包围着。但是，他不能点火。一点火就会出大事，能将他毁了。

初夏时，他在一个地锅里，用烧红的火苗煮豌豆吃，秋天煮玉米。他把吃剩的豌豆皮或者玉米核随便仍到村路上。那年初夏，他坐在一条木头凳子上，看着从那里走过来的人，踩着它们，而踩到豌豆皮的人差点滑倒。

他在那个下午看着那条人来人去的村路，三个多小时，一直到天快黑了。那些损坏他家土地上麦苗，偷走豌豆的人，给他带来的愤怒，渐渐在心头平息。到了傍晚，他看到从村子一头，溜达着走过来的的C，忽然就又生气了。他想，这事和C有关系！

C长到了17岁，个头还停留在1米4的样子。人们说他肯定不能再长了，后来就真的没长。他的嘴歪着，头长得像一个蒜瓣，眼睛眯缝着。他不看人的时候，一点神色都没有，象人家房梁上的灰暗的苇箔。他想，C，这个和他一起长大的人，常常背着他偷揪人家加种麦田里的豌豆，玉米地里的棒子，还有大豆刚长成时的豆角。但是C不敢到他家地里去摘。

“你过来——你知道谁到我家地里去了？”C朝着他走了几步，站在他面前。C警惕地闪动着小眼睛，看着他几秒种，脸上出现了抗拒的表情。“什么，你说什么。我一整天就没去过地里。”“我说的是昨天！或者是昨天晚上……”“晚上我和E打牌呢。不信你去问问他。”他哼哼地，说道：“你小心点，让我抓住你的话，你吃不了兜着走！”C摇着头，很无辜的样子说：“随便你。”

C转身向着村路的东边走去了。看着C的罗圈腿，他恨恨地说：“这个无聊的家伙，整天在村子外边溜达，别人家里都没吃的，就没听说他饿过。”他看着C矮小的背影越来越小。听着C去的方向传来木地排车的响声，那个响声像把木头都弄碎了，整个空间都被这个声音割裂着。他很讨厌这个声音，骂了一句“狗日的”，就从地上站了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他走到了墙院里。

在院子里站了几分钟，他就听到几声鸟叫，那个高大的椿树上，有几只黄色羽毛的鸟。那声音好听极了，抵消了刚才地排车磨损声对他的侵扰。现在，他的呼吸变得顺畅而均匀了。在树的阴影里看着鸟用它的嘴挠着身上的羽毛，鸟从他眼睛里飞走时，黄色的羽毛蓬松舒展的像一团好看的云彩……

他跟着那只鸟，从一棵树上飞到另一棵树上，从村庄飞到那片田野里。在半空俯视那片绿色的麦地，他想，自己扇动着鸟的翅膀，看着那个进入他家麦地黑影，他突然降落到麦地，身手就抓住偷豌豆的家伙……他抬头看着蓝天和白云，它们像棉花，像被被着了色的水，它们在那里自如而缓慢的移动着。

几年以后，他考上了城市里的中专，人家以农转非的方式，剥夺了他在那里的一亩八分地，他成了没有土地的人。那时，他为没有土地高兴了很久。后来，再来村庄，发现那里没有一点属于他的物件了。他成了这个村子的陌生人。那个黑瘦的C在看见他，说：你不是这里的人，你还在这里做什么？！C缺了半个牙齿的嘴，发出奸笑声。C想起当年踩了他家麦地摘豌豆的事，说到：这回没人踩你的麦地，偷你的豌豆了。

他从村子里经过，看着从自家建的高大房屋里走出来的人，每个人的面色都很红润，而地里的庄稼长得蓊郁而高大。村头站着很多人，他们的目光一起朝他聚拢过来，像看西洋镜一样，看着他，他脸上堆出笑容和一两个年长的人打招呼。不认识他的人，在问年长的人，他走远了，还听到他们在说，这是谁家的三孩，说他小时侯如何和人打架……

路上散落着金黄色的稻草，地面已从泥土变成了水泥地。他从路边的树枝上看到几只麻雀，想起他年少时麻雀是成群结队的，经常无所顾忌地跑到人的眼皮底下吃食。麻雀比人更容易获得粮食，它们靠着灵敏的飞翔，到处游走，每只麻雀都有比人更尖利的一双眼睛，一下子就能发现粮食的微小颗粒，然后准确地叼入口中。那些麻雀都有一个肥硕的身躯——那时，一些麻雀也会被他这样的孩子捉到，去除掉麻雀的羽毛和皮，麻雀丰满而结实的肉，就成为最廉价最喂美的食品了。

不久前回这个村子，他听家族的人说，C进了福利院，福利院一年四季发衣服，冬天有冬装，夏天有夏装。C吃饭由福利院管着。吃饱了，穿暖了，C就在这个村子里到处溜达。每有村子人聚集的地方，都能看到他。村子里人谈的话题，他都能参与进去。大家常说：C，你小子比谁都好了，现在比谁都享福！C这时就会露出它残缺的牙齿，嘿嘿地笑两声。

他又一次碰到了C，C忽然问他：你老了，回到村子里住吧。他说：为什么？C说：你可以在村子里买房子，也可以种人家的地。他看着C，反问到：我老了，还能种得动地吗？你让你孩子来种。他笑了笑说：我不种了，免得人家踩我的麦地，偷我的豌豆。C不屑地说：咦，才没人去偷你的破豌豆。

C看着他，呆呆地有一会。仿佛想起来什么，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倒着身子向后退了几步，然后转过身，继续向前走了。他听说C到现在也没有娶上媳妇，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不识数，十个指头，他都数不到头，人家没法和他过日子。他听着C脚步踢踏踢踏地，越来越远，仿佛和路以及散落的的草，有着扯不清的干系。

他走出了村子，这个村庄和他内心的瓜葛越来越少了。他想，有一天，他都不认识这里的人了，他们也不认识他。这个村子，连一点他容身的缝隙也没有了。甚至C，他也见不到了。他或者只能，在一个隐秘的角落，溯时间的逆流而上，去看望他的出生地……

2014年5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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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房子于 2014-5-12 13:26 编辑 ]

作者: 于文华 时间: 2014-5-12 11:54
坐沙发拜读房子先生充满乡村意味的散文，浓郁和弥漫着走出村庄的城里人和一个乡村伙伴的复杂心理和关系的语句……问好！

作者: 李兴文 时间: 2014-5-12 12:55
特定环境中的特别人性际遇。物质生活的贫乏，精神生活的猥琐，这些都是造成人性劫杀的祸首。相比之下，物质生活的贫乏是其次的，关键在于一个群体的精神高度，因为它毕竟关联着群体中每个成员的自我状态。
想起了鲁迅的《故乡》。笔调含蓄，旨趣深刻，很婉约地透露出人所共知但不为人所准确表达的生存情感。
欣赏新作，问候房子！

作者: 雨兰 时间: 2014-5-12 14:33
故乡成了异乡。

作者: 芳菲 时间: 2014-5-12 15:58
都在回忆里了。很多事物在消失，很多村庄也在消失。房子的文字有点小说的味道。看得出您在写一个回忆系列。学习了！

作者: 木门长子 时间: 2014-5-12 16:48
先提，问好房子老师。

作者: 房子 时间: 2014-5-12 17:19

原帖由 于文华 于 2014-5-12 11:54 发表
坐沙发拜读房子先生充满乡村意味的散文，浓郁和弥漫着走出村庄的城里人和一个乡村伙伴的复杂心理和关系的语句……问好！

好久不见，问好文华。
谢谢品读。

作者: 房子 时间: 2014-5-12 17:23

原帖由 李兴文 于 2014-5-12 12:55 发表
特定环境中的特别人性际遇。物质生活的贫乏，精神生活的猥琐，这些都是造成人性劫杀的祸首。相比之下，物质生活的贫乏是其次的，关键在于一个群体的精神高度，因为它毕竟关联着群体中每个成员的自我状态。
想起了鲁 ...

兴文朋友的理论高度深刻揭示了这一现象的根源。
非常感谢，并问好。

作者: 文珺 时间: 2014-5-12 20:55
他走出了村子，这个村庄和他内心的瓜葛越来越少了。他想，有一天，他都不认识这里的人了，他们也不认识他。这个村子，连一点他容身的缝隙也没有了。甚至C，他也见不到了。他或者只能，在一个隐秘的角落，溯时间的逆流而上，去看望他的出生地……

作者: 剑鸿 时间: 2014-5-13 09:10
以发现的方式，透视了一个人的命运和心灵，这种发现中所呈现的生存状态和内心状态，非常典型的说明了这个时代不为人知或被人忽略的某些痛楚和尴尬。叙述成分的加入，让文本增加了流动的质感。短短的二千多字，这么丰富的信息量，这么深刻的主题揭示，凸显了房子散文的独特之处。

作者: 木门长子 时间: 2014-5-13 16:30
内敛，精湛，对一个人物的书写达到了智、知、理，全面而不失探究的深度。

作者: 李晓萍 时间: 2014-5-13 20:05
内心的刻画，物事的变迁，细腻，生动。拜读学习！

作者: 房子 时间: 2014-5-13 23:37

原帖由雨兰于 2014-5-12 14:33 发表
故乡成了异乡。

问好雨兰。

作者: 房子 时间: 2014-5-13 23:37

原帖由芳菲于 2014-5-12 15:58 发表
都在回忆里了。很多事物在消失，很多村庄也在消失。房子的文字有点小说的味道。看得出您在写一个回忆系列。学习了！

谢谢芳菲的读评。:handshake

作者: 房子 时间: 2014-5-13 23:38

原帖由 木门长子 于 2014-5-12 16:48 发表
先提，问好房子老师。

问好木门。

作者: 房子 时间: 2014-5-13 23:39

原帖由文珺于 2014-5-12 20:55 发表
他走出了村子，这个村庄和他内心的瓜葛越来越少了。他想，有一天，他都不认识这里的人了，他们也不认识他。这个村子，连一点他容身的缝隙也没有了。甚至C，他也见不到了。他或者只能，在一个隐秘的角落，溯时间的逆流 ...

问好文珺。

作者: 房子 时间: 2014-5-13 23:39

原帖由剑鸿于 2014-5-13 09:10 发表
以发现的方式，透视了一个人的命运和心灵，这种发现中所呈现的生存状态和内心状态，非常典型的说明了这个时代不为人知或被人忽略的某些痛楚和尴尬。叙述成分的加入，让文本增加了流动的质感。短短的二千多字，这么丰 ...

谢谢剑鸿深刻而精透的读评。
问好。

作者: 敬一兵 时间: 2014-5-14 08:44
感性的笔触和跨文体的韵致，让人物的轮廓和线条散发出了呼吸的景象，确实不错。欣赏并问好。

作者: 刘彦林 时间: 2014-5-14 09:28
房子老师的文章，一直喜欢读。问好。

作者: 清风盈袖 时间: 2014-5-14 09:38
俗常生活、片段式的故事，凝结出强烈的现实冲击力。房子在文字里往往不直接表达个人的情感、思想和态度，只是用一种独特的眼光、视角，从生活中捕获一些情境抑或是矛盾对立，给读者一个全新的思路。

作者: 房子 时间: 2014-5-14 15:34

原帖由 木门长子 于 2014-5-13 16:30 发表
内敛，精湛，对一个人物的书写达到了智、知、理，全面而不失探究的深度。

谢谢木门的精评。
问好。

作者: 房子 时间: 2014-5-14 15:35

原帖由 李晓萍 于 2014-5-13 20:05 发表
内心的刻画，物事的变迁，细腻，生动。拜读学习！

问好李晓萍朋友。

作者: 房子 时间: 2014-5-14 15:35

原帖由 敬一兵 于 2014-5-14 08:44 发表
感性的笔触和跨文体的韵致，让人物的轮廓和线条散发出了呼吸的景象，确实不错。欣赏并问好。

问好一兵兄。

作者: 房子 时间: 2014-5-14 15:36

原帖由 刘彦林 于 2014-5-14 09:28 发表
房子老师的文章，一直喜欢读。问好。

问好刘彦林朋友。

作者: 房子 时间: 2014-5-16 11:41

原帖由 清风盈袖 于 2014-5-14 09:38 发表
俗常生活、片段式的故事，凝结出强烈的现实冲击力。房子在文字里往往不直接表达个人的情感、思想和态度，只是用一种独特的眼光、视角，从生活中捕获一些情境抑或是矛盾对立，给读者一个全新的思路。

谢谢清风如此深入的精到的读评。
问好。

作者: 明月总照进人心 时间: 2014-5-19 22:49
人物的刻画很到位，层层展开，让人不由随着情节深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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