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文君：这样一位女子

石上柳

　　卓文君，在我心中有着极其可爱的形象。我与她虽则相隔两千多年，但总觉其人离我很近。
　　
　　我觉得，她是一个受父母伤害的女子。
　　
　　拿今天的恋爱观与古时相比，卓文君自然是一个受害者。父亲卓王孙一心想攀高枝与官员为伍，丝毫不顾及卓文君意见，擅作主张让她与李内史的公子成了亲，却不知，李公子早就疾病缠身。这一为官所迷的错误选择最终苦了文君，让文君婚后不到一月便守了寡。一个错误的决定往往害人一生，这个道理，想必人人都懂。只是防患未然，在事发之前不固执为之，怕少有人能做到。
　　
　　十七岁的美貌女子卓文君，就在父亲大人的“关照”下，成了一个小寡妇，长时间披麻戴孝，忧郁凄迷。让一个尚未品尝到婚姻甘甜的妙龄女郎受寡居之苦，何其残忍！卓王孙对此一定后悔过，但是他却屡屡犯错。女儿守寡后，他依然严格遵守礼法，想让女儿坚守贞节，聊度残生。孔子有句话：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不过，卓王孙的愚，问题不在不好学上，而在思想的愚昧上——明知制度害人，却要顽固坚守！
　　
　　我觉得她又是一个受命运与父母垂青的女子。
　　
　　卓文君多才多艺，天生丽质，聪慧过人，这是所有对卓文君有所了解的人的共识。据《西京杂记》记录，卓文君“眉色如望远山，脸际常若芙蓉，肌肤柔滑如脂”。把这句话说得更通俗点就是，卓文君容貌娇美，眉色深黛，就像遥远的山峦；脸庞好比芙蓉花，肌肤柔滑细嫩像脂玉。这样的女子不一定让所有女人喜爱，但绝对讨男人喜欢。据说，她能诗善文，精通音律，弹得一手好琴。这个时候我们或许要问：卓文君才从何来？丽从何生？这时你就不得不承认，上天对她的确是格外眷顾了。你更不得不承认，她的父母一定是对她格外青睐，给予了她良好的教育。虽然我们看不到相关的记载，但我绝对相信她从小一定受过极其良好的教育。据陈东原在《中国妇女生活史》中的记载，汉代及汉代以前，女子还没有享受教育的资格和条件，不过富家女子享受家庭教育的情况倒是不鲜见。一个女子，在原本会遭受冷落的时代，却受到了上天和父母双重的垂青与关爱，岂不是很幸运！
　　
　　她还是一个多才而又痴情的女子。
　　
　　卓文君守寡期间，生活凄苦，心情忧郁。她靠琴瑟来排解心中苦闷，靠乐声来传达心中情愫。且听：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
　　
　　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
　　
　　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
　　
　　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
　　
　　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
　　
　　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
　　
　　万岁更相迭，圣贤莫能度。
　　
　　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
　　
　　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一场错误的婚姻把一个年轻貌美的少女变成了固守空城、伤春悲秋的少妇。她的凄苦，她的美貌，连同她的才气，就这样被琴声传扬了出去。你看，那位叫司马相如的才子，不正背着绿绮琴，循着文君的琴声，大踏步走来了吗？
　　
　　是的，他来了。他装着一肚子的心计和才华来了。
　　
　　在县令王吉的撮合下，他用一曲《凤求凰》彻彻底底地俘获了卓文君的芳心。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一艳女在此堂，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这首诗我把它这样翻译：凤鸟啊凤鸟，终于回到了家乡，这么多年我行踪无定，游览天下只为寻求心中的凰。未遇凰鸟时啊，我不知所往，今日登临此地，谁能懂我心惆怅！有位美丽女子在居室，居在咫尺人却如隔天涯。千万年的思念，正毒害着我的心肠。如何能够得此良缘，与你结为夫妇，做那恩爱的交颈鸳鸯？如何能与你这凰鸟，比翼双飞，在天际翱翔？凰鸟啊凰鸟，愿你与我共起居，哺育生子，永远做佳偶。你我定然情投意合，两心相悦，夜夜相随度春宵。为圆美梦，我们须展开双翼飞他乡，不要让我苦受煎熬而心悲伤。
　　
　　这样一番精妙而炽热大胆的倾诉，卓文君岂能不心动！看来满腹才华且甜言蜜语的男子，从古到今总是很有市场。
　　
　　卓文君不仅深受感动，而且从此死心塌地地爱上了这个叫司马相如的风流浪子。我一直觉得没有什么比疾病与贫穷更能考验一个人的爱情了。毫无疑问，卓文君对司马相如的爱是深入骨髓清纯无比的。在司马相如穷困潦倒之时，她能离经叛道深夜私奔，便是明证。在司马相如被疾病缠绕困苦不堪时，她侍奉汤药不曾废离，更是明证。而司马相如对文君的爱，相比之下，就显得太过功利了。
　　
　　卓文君在司马相如仕途浮沉的二十年间，始终忠贞不渝，从一而终。司马相如最潦倒的那几年，她变卖首饰与家产，开酒肆，当垆卖酒，沿途吆喝，丝毫不顾忌自己曾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司马相如飞黄腾达的那些年，她依然那么低调，不图什么荣华富贵，只求爱情天长地久。她是一个把爱情看得比生命还要重的女子，所以她能容忍得了丈夫的穷困潦倒，却容忍不了丈夫的花花肠子。
　　
　　司马相如飞黄腾达之后，在外做官的那些年，开始寻花问柳，渐渐冷落卓文君。面对卓文君日甚一日的思念，他变现得冷漠而无情。文君的深情款款肺腑之言，最终换来的却是他冷冰冰的一串数字：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聪明的卓文君读后，泪流满面。一行数字从一到万，唯独少了一个“亿”，无忆，无意也！这是司马相如在暗示自己已无意于她。她，心凉如水。怀着十分悲痛的心情，回了一封《怨郎诗》：一别之后，二地相思，只道是三四月，又谁知五六年。七弦琴无心弹，八行书无可传，九曲连环从中折断，十里长亭望眼欲穿。百思想，千系念，万般无奈把君怨。万语千言说不完，百无聊赖十倚栏。重九登高看孤雁，八月中秋月圆人不圆。七月半，秉烛烧香问苍天。六月伏天人人摇扇我心寒。五月石榴似火红，偏遭阵阵冷雨浇花端。四月枇杷未黄，我欲对镜心意乱。急匆匆，三月桃花随水转；飘零零，二月风筝线儿断。噫，郎呀郎，恨不得下一世，你为女来我做男。
　　
　　对这首数字诗，我是喜爱到了极点，佩服到了极点。自以为才华横溢的司马相如或许觉得自己的一组数字完全可以难倒卓文君，让文君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没想到，卓文君悲伤之时依然才气十足，把一串干枯的数字调弄得如此丰满多姿。聪慧多才的文君不仅顺着从一说到万，而且倒着从万回到一，文采斐然而又情深意长。司马相如看完文君的信，被其才华打动。遥想昔日夫妻恩爱之情，羞愧万分，轻薄行为大为收敛。这首诗也便成了卓文君一生的数字诗代表作，也成了中国诗歌史上璀璨夺目的明珠。
　　
　　据说，司马相如之后又“旧病”复发，终于明目张胆地纳了小妾，让文君伤心欲绝。文君写下一首《白头吟》以示劝诫：皑如山上雪，蛟若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
　　
　　躞蹀御沟止，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竹竿何袅袅，鱼尾何徒徒。
　　
　　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这首诗的大意是这样：爱情如山上积雪一样白，如云间月亮一样明。听说你对爱情已是三心二意，所以我来与你决裂。今日我们放歌纵酒，明日便将分手沟头。我缓缓地移动脚步，沿沟走去只觉你我宛如沟水各奔东西。当初我毅然离家随君远去，没有一般女孩儿那样哭哭啼啼。原以为嫁了个痴情郎，可以相爱到永远。却不知，半生垂钓情悠悠，最终落得空手回。好男儿应当重感情，岂能见钱而眼开？
　　
　　写下了这篇流传于世的《白头吟》之后，她在后附加书信一封：“春华竞芳，五色凌素，琴尚在御，而新声代故！锦水有鸳，汉宫有木，彼物而新，嗟世之人兮，瞀于淫而不悟！”随后再补写两行：“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这首诗，悲伤之情溢于言表，关爱之情流露在字里行间。卓文君的多情柔媚、刚烈怒目形象跃然纸上。读这样的心声，真让人悄然动容潸然泪下！
　　
　　之后几年，卓文君面对司马相如的花心不改，几近绝望地写下一篇文章，表达了她决绝的态度：妾卓氏顿首：自归君子，与今十载。犹记十年前此日，酒肆相遇，缘定终身。文君自以君子风雅，徒生思慕之心，而寄托无路。不意苍天有情，相思忽酬，此诚文君之福。
　　
　　今日中夜回思，闻琴夜奔，当垆卖酒，事俱往矣。十年相依，深情款款。自思古今红颜，未有厚遇如文君者。
　　
　　然不意百年盟约，忽逢变故。君以子嗣之念，移情别恋。文君命薄，有负君子深恩，何可言哉？此际仰头瞻月，惟见茫茫蓝蔚，此恨何极！顾念月中嫦娥，犹虚桂府，我何人哉，而能永好？
　　
　　况君子十载情深，文君无以为报。惟以君子之喜乐，为文君之喜乐，方可薄酬一二。姬妾之事，自当尽遂君子之意。然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今日是君迎新之日，亦为文君断肠之时。此际文君五内俱焚，不忍睹新人归于司马氏，亦人情之常。望君勿以此别为念，珍之重之，致仕休息，以养身为要。亦望君与新人琴瑟相谐、子孙繁盛。临别之时，心肝俱碎，涕泪滂沱，不知所言。此诚不足以君子观。
　　
　　中夜无寐，再读《白头吟》。文君实有与君百年之痴想，不意中途分波，竟告纷飞。妾何薄命！呜呼无言，即此与君子别！
　　
　　十年情感起伏变化，文君以四百三十六字作结，字字泣血，句句言悲。所谓金玉之声，震古烁今。于文君而言，这是爱的表白；于天下负心汉子而言，这是讨伐檄文。多情女子偏遇负心汉，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据说，司马相如晚年遭遇贬谪之后，在失落低迷之时，痛改前非，选择了与文君归隐田园，白头偕老。这样一个颇能满足国人大团圆欲望的结局，却给人颇多感慨：一个痴情多才的女子，难道就该享受这样的待遇？仅仅一个团圆的结局就能抹去文君一生所受的悲伤吗？
　　
　　2014/5/15

　　

[ 本帖最后由 石上柳 于 2014-5-19 08:03 编辑 ]

夏冰

用情之深，则反被其伤。从古至今，不知多少良善女子走了文君这样的情感路。问候石上柳老师。

一孔

凤求凰、白头吟、当垆卖酒、数字诗……事关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经过文学作品的演绎尤其是戏曲的传播几乎尽人皆知，时隔两千年，如今看来，依然引人阵阵唏嘘。
当然，在中国历史上满腹才情的女子不再少数，像卓文君这样的才貌双全的人也大有人在，仅汉代而言，蔡文姬、班婕妤都是流传青史的。但是，我们都觉得还是卓文君尤为可爱，因为她的真性情，一点不矫揉造作，不扭捏，敢爱敢恨，被司马勾了魂之后，私奔而去——倒是开了先例的，然后就在老头眼皮底下做小生意，老头看不过去了，只能分些财务给小两口——卓王孙当时怎么着也是全国首富什么的（司马相如究竟是奔着人去的还是冲着人去的，难说，不过这样一分析，有点煞风景，所以权当为爱抉择吧），后来，司马相如犯了“很多男人都容易犯得错误”之后，卓文君的态度就更加可敬了，没有一哭二闹三上吊，以情动人，终究还是把那个准负心汉生生地拽了回来，这是文君的智慧，也是文君的真性情，不像有些女子明明不乐意，嘴上还附和着三妻四妾的道道，多磨人呢！
后来班昭当时写过《女戒》，就是劝女子得安分，得唯男人是从的，后人反倒不如前人的。
想来，班昭毕竟出于官宦之间，所以教育的要严格一些，卓王孙毕竟是一商人，教育可能还是要自由一些，从这点上讲，可能还是卓文君的幸运。
问题是，往往只要争取了，结果就没有那么糟，卓文君最后还是和准糖尿病人司马相如度过了“幸福的一生”，也算是个大家都能接收的结局吧！
忽然，觉得这样的事情还有点现实意义，比如“且行且珍惜”……无疑，那个女子也挺招人怜的。
先生此文，对事情的介绍很是详尽，也有自己的思想，使得卓文君的形象再次扑面而来。
赏读！

一水

好故事。几首词贯穿文中，确显史料价值，欣赏柳老师此文。

石上柳

原帖由 夏冰 于 2014-5-16 12:38 发表
用情之深，则反被其伤。从古至今，不知多少良善女子走了文君这样的情感路。问候石上柳老师。

谢谢夏冰老师点评。用情深处总有伤，似乎是一个惯例，如此去说，当然不是劝诫后人别去用情。祝福问好！

石上柳

原帖由 一水 于 2014-5-16 13:43 发表
好故事。几首词贯穿文中，确显史料价值，欣赏柳老师此文。

谢谢一水，问好祝福。望能多于指导！

石上柳

原帖由 一孔 于 2014-5-16 12:54 发表
凤求凰、白头吟、当垆卖酒、数字诗……事关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经过文学作品的演绎尤其是戏曲的传播几乎尽人皆知，时隔两千年，如今看来，依然引人阵阵唏嘘。
当然，在中国历史上满腹才情的女子不再少数，像卓文君这样 ...

一孔老师看来是深有感触，评论之言洋洋洒洒，几近成文。能看得出您对此事的熟稔程度。问好！

摇曳风铃

老师读得深刻。
那首数字词年轻时我我很迷恋呢。

西夏楼兰

卓文君的故事读过，但第一次读到这数字词，有妙趣。果然是才子才女。

石上柳

原帖由 西夏楼兰 于 2014-5-18 15:26 发表
卓文君的故事读过，但第一次读到这数字词，有妙趣。果然是才子才女。

是啊，一首数字诗尽显其才华！感谢留评。

石上柳

原帖由 摇曳风铃 于 2014-5-17 11:45 发表
老师读得深刻。
那首数字词年轻时我我很迷恋呢。

看来以此我们可以有共同的交流话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