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战争与和平》

梅边

读《战争与和平》。
      在第三卷结束第四卷开始的时候，出现了两次精彩的描写。一是娜塔莎夜里偷偷起来，去会病中的安德烈公爵。这对曾经的恋人，因为娜塔莎的一时之误与人私奔，在娜塔莎心里留下了深深的自责和追悔，在这一特殊的情形下，娜塔莎还是鼓起勇气去见他。昏迷中的安德烈公爵，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以一种被刚刚唤起的“上帝的爱”，重新燃起对娜塔莎的思念。以往的一幕一幕，在他不清醒的脑中忽闪着，时断时续地出现着幻觉。这时候娜塔莎来到他的病床前。这里体现了托尔斯泰天才的笔力。快读完了这部书，原以为它未必及得过中国《红楼梦》的艺术成就的想法被推翻。托尔斯泰对人物心理深层的挖掘，几近人类思维的极限。这种心理梳理，细细想来，《红楼梦》中几乎没有。唯一与之能够匹敌的，我读过的书中，唯有司汤达的《红与黑》，并且绝不逊之于托尔斯泰。这种震撼，是与作品的翻译分不开的。我读的是张捷译本，也首推张捷。“啊，这连续不断的幻觉真是难受！”张捷用的是“幻觉”；从我前面的叙述看，“幻觉”是准确的。草婴是“唉，这连续不断的昏迷真是痛苦！”草婴用“痛苦”一词，是明显的错误；因为这时纠缠安德烈公爵的是与娜塔莎的种种幻觉，不是伤病带来的痛苦；娜塔莎正是在这种思想的痛苦和肉体的痛苦的幻觉中走到安德烈公爵跟前来的。再往下读，草婴的翻译粗糙，而张捷的语境里仍在继续着那种幻觉，使真实的娜塔莎慢慢出现在安德烈公爵眼皮底下。这里，张捷的句式和句法起了决定性的作用，真实地显示出托尔斯泰的文章风格，展现出托尔斯泰的艺术才华。有两个细微处:张捷“……低语声还在有节奏地继续着，有什么东西挤压过来，伸展着，只见这张奇怪的脸到了他的面前。”草婴“……轻轻的低语匀调地继续着，有一样东西压迫着他，伸展着，一张奇怪的脸出现在他面前。”挤压过来是一种动态的进行时，继承着前面的，后面有用了“到了（他面前）”呼应着，句式好，句法有特别严密。草婴的“压迫着他”是定时了，这句收的也不好。再相比较刘辽逸译本，刘译是乏味的；但仍比草译准确，比如上面那句，刘译是“……轻轻的低语继续发出有节奏的喃喃声，有一种东西在挤压，在伸长，那张奇怪的脸停在他面前。”刘译就用了“在挤压”。有人说我读书细，不是的，这种语言的感觉，是一遍读过去，自然而然感受到的。

      另一个精彩之处就是第四卷开始写到的，玛利亚公爵小姐和尼古拉·罗斯托夫会见的情景。这出描写精彩动人。这是一次玛利亚和尼古拉的相亲会。这出精彩可追溯到这部卷帜浩繁的作品的最前面，玛利亚公爵小姐和阿纳托利相亲的过程里去。玛利亚公爵小姐并不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在老公爵父亲古怪性格的压抑下，心情更是出展不开，她的面部表情暗淡无光，只有有时偶尔闪闪发光的眼睛，还多少传递给人些希望。在这部书里，一直到这时，都给读者的是这样一个印象，爱美的读者几乎要不喜欢这个人物了。在和阿纳托利相亲的过程里，她越打扮自己越丑，越想要表现自己越笨拙，最后干脆不管不顾，撂了挑子。这还不够，托尔斯泰还让她的侍女抢了她的风头，占了上风，阿纳托利不是和公爵小姐，而是和她家的下女搂在了一起。这一切是托尔斯泰艺术上的“抑”。到了写到这里和尼古拉相亲，出现了一种对比。遇到了相爱的人，公爵小姐的整个“纯的精神活动”全部焕发出来，这时她受一种“新的生命力”的控制，不由自主地表现得动作优雅，语音也是那种情窦初开的处子的语音，“第一次用新的、女人的胸音说起话来。”在这里，托尔斯泰的描写，表现出他高超的艺术才能，把一个人的美，用一种爱情中产生的精神生气表现出来。托尔斯泰写道:“如同一盏雕花彩绘的灯笼点亮后，灯笼四边原来看起来觉得粗糙、阴暗和毫无意义的精巧的艺术作品突然变得惊人的美丽一样，玛利亚公爵小姐的脸也发生了这样的变化。……她内心对自己的不满，她的痛苦，她对善的追求，顺从，爱情，自我牺牲——这一切都在她的闪闪发光的眼睛里，在她微妙的笑容里，在她柔嫩的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里，表现出来。”上面说到的她的那位侍女布里安娜小姐，这个最会卖弄风情的女人，也自愧在向自己见到的喜欢的男人讨欢心时，也不能比公爵小姐表现得更好。这种扭转是合理的，也是科学的。一句话，爱能使人变得美丽。

      《战争与和平》还有三百页就快看完了。庆祝自己的胜利！

                                                   2014-06-11 下午 十里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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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梅边 于 2014-6-11 22:11 编辑 ]

一孔

我《追忆似水年华》还有一千二百页就可以看完了，哈哈

夏冰

关键是看过的还要看，一是阅读需要，二是看到后面忘掉l前面，所以总在半路上，加上几乎没有读书时间和心情，所以以上两位所说两部巨著都看成半截子，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拿起来看完。

夏冰

这种随读随记很好，可及时捕捉阅读感受体悟，因为再过些时候想写下来，也许就找不到感觉了。

梅边

嗯，欣赏它的精彩。它把你感动了，这时候不得不有话说。这样一写，等于又阅读体会了好几遍；因为下次捧起，还不知什么时候呢。问好夏老师！

梅边

前段我在书店见过，光这部书在书架上排了很长，都疑惑这是不是书了。一孔老师好！

梅边

我是就文本本身和它的表现艺术来说，具体到细节上；我愿意看见别人阅读在某个细节的体会。这是欣赏，是学习，也是享受！

夏冰

原帖由 梅边 于 2014-6-12 08:58 发表
我是就文本本身和它的表现艺术来说，具体到细节上；我愿意看见别人阅读在某个细节的体会。这是欣赏，是学习，也是享受！

是的，根据自己的阅读经验来读书，效果很好。能够借鉴学习，就更是锦上添花。

西夏楼兰

还是以前读的，简直是折磨，太长了。印象深刻的还有彼埃尔对战争的反思。我觉得写战争的题材，能有如此的深度的确是大师。

梅边

身心愉悦，尤其刚读过的后半部分。真爱惜那些字啊。洁白的纸张。人家一节也是一两千字，我们为什么不能写到那样？问好西夏楼兰！——这名字，千年古韵！
今晚全书读完。

一孔

时常从梅边的文字当中能够看到对翻译的解析，单这点就很值得某佩服了！

梅边

今天开始读《静静的顿河》了（力冈译本）。在这里留个记号吧。因为我这次在北京买了很多书，不得不读了。梅边嘴大，是信口开河。一孔老师错爱了。问好一孔老师！

一水

羡慕梅边和一孔，都能静下心来啃大部头。一孔读普鲁斯特有啥窍门和捷径没？取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