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敌

顽主

他将车停在医院的停车场。
他钻出红色的马自达时,抬眼望见对面的自行车棚下,有个穿皮甲克的男人,直瞪瞪地望着自己。

他有些疑惑，他直起身子，拍了拍西装的下摆，向门诊楼走去，楼前有座白求恩的石像，水池里的喷泉顶起细细的水柱，那个男人迎面走过来，他迟疑：“您是？”

“你连我也不认识了吗？”
他摇了摇头，好像面熟，可一时竟想不起来了。

穿皮甲克的男人抱怨道：“我是温军呀！”
“温军？喔——”，他终于想起来了。

二十年前，也是在这家医院，病房楼阳台上陪杜鹃晒太阳，聊天看书的那个少年就是温军。
可眼前的温军与从前的那个温军反差太大，以前的温军白脸秀气。而站在他面前这个中年男人皮黑肉糙，满脸风霜，夹克的边缘毛糙，他不由地想到了两个词：落拓，潦倒。


温军向他伸出了右手，那只手关节粗大，是挥锤挫铁的钳工的手，他有意回避了。温军把手
缩回去，脸色却不显尴尬，只是关切地问：“你来医院是……？”

他笑笑说：“我是来拿体检报告的！”
他脸上的笑容是礼节性的，那是他在机关浸润了十几年养成的职业习惯。他转身走进门诊楼，把温军丢在身后。

温军！瘟君！你当你是谁？谁愿意见你呀？二十年前，正是这个温军把杜鹃从他怀里抢走，那时，他最恨的人是温军，恨不得拿把刀去砍杀。二十年后，他已经将杜鹃彻底遗忘了，可他又出现了。

瘟君！在医院里听见这两个字，是个坏兆头吧？他的手忽然微微战抖了。在机关谨小慎微的十几年，他习惯了察颜观色，揣摩心思，也变得缺少了自信和意气，他平时最爱看的书是周易八卦，面相占卜。稍微的坏兆头就让他心神不宁。

他想起，机关每年都体检，可他工作忙，连续漏了两次，最近的这次还在老婆的催促下做的，该不会有啥坏结果？心里的念头一闪，倏忽消失，他安慰自己，有啥可怕？自己身高体胖，面色红润，怎么也不是病恹恹的样子。

他穿过走廊，走廊两侧的铁椅子上坐着等待诊断结果的病人，那些从农村来的病人，或咳嗽，或吐痰，衣裳不整。他径直走进底楼最北的小房间，按照平日的习惯，邢副院长在这里值班。

房间里只有一位年轻的白大褂坐在里面抄写病历。白大褂问他找谁。他说邢副院长。他并不想炫耀与邢副院长的关系，那不是他的作风。
白大褂说：“院长出去了，待会儿回来。”


他就坐在邢副院长的位置上安静地等，翻看桌上的文件和病历，一个个病人从敞开的门前走过，他眼睛的余光瞥见温军。温军沿着走廊向西边过去了。

温军来做什么？去哪里？莫非他也生病了，医院可不是个好地方，没病没灾谁会来？他就想到了杜鹃，那时候，杜鹃是飞机楼上的值班护士，而他，是医院后面那所学校的教师，他来医院看病，一来二去，与杜鹃相熟了，处了对象。

病房楼只有三层，二楼三楼各有长长的走廊，中间是个大大的晒台，俯瞰是架待飞的飞机，那时候，他的心思还像秋天的天空那样单纯，以为陪着杜鹃聊天，看书，谈各种希奇古怪的想法，就可以追到她，可以平平淡淡幸福一辈子。

他的家在农村，有三个弟弟，一个妹妹，母亲年轻时就守寡，很困难，他是靠借钱读书的，而杜鹃的家是城里的老户，父母有着城里人常见的势利和斤斤计较，这些他都设想过，考虑过，他天真地以为，他的真诚可以改变未来岳父母的态度。然而，初次上杜鹃家，杜鹃父母的激烈反应还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们冷面对待他，嘲讽他，最后，他不得不碰壁而归。


后来，他和杜鹃就转为秘密的来往，好像地下工作者的接头，悄悄的，由白天的谈天说地，改为夜里的花前月下。那些日子，他闻惯了医院走廊里的消毒水味道，病床褥子白天晒过到夜里挥发出的热气，那些味道这样亲切，以至于他好像现在还闻得到。

他深吸一口气，满脸陶醉，白大褂纳闷地看着他，他慌忙改变神色，说：“刑院长怎么还没来啊？”
白大褂拿起桌子上的手机：“我来呼他。”
他忙说：“不必，我也没什么急事，就消停等吧。”

事情的急转直下是在半年以后，他自觉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他发誓要出人头地，让未来的岳父母惊讶！那几个月，他忙着请托关系，走门路，调动进机关，以便能走进官场。为了改变，他疏忽了杜鹃，整整两个月的不见面，不联系。他再回医院，在花园中的小路径上，远远地望见杜鹃在阳台上，身边坐着个少年模样的男人，两人交头接耳，耳鬓厮磨。

他怒火中烧，冲上了楼，打了杜鹃一记耳光，后来，他一直很懊悔，那记耳光让他和杜鹃的缘分戛然而止，也让温军成了杜鹃的丈夫。

他手里拿着病历，脑袋里却闪着杜鹃和温军的影子，算了！想她干吗！虽然是难忘的初恋，但后来形同路人。他和她，早已没有丝毫的关联。

她病了，直到一年前，她去世，他也没去看望过，他自认为心怀怜悯，而非铁石心肠。他是听到风闻的，他之所以不去，是因为在内心深处不能原谅杜鹃，不能原谅她的家人。一年多的相恋不如两个月的陪伴？况且温军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钳工，能出什么前途？他断定是杜鹃父母瞧不起他是乡下人。

他有怨气，这股怨气虽然说不清道不明，却持续而绵长，成为他心里的一道深深的伤疤。

他拨弄着邢院长的笔，把笔帽拧上又拧下。

邢院长进来，还是那付老成持重又面带微笑的神情，但他敏锐地察觉，邢院长的微笑不如往常自然。

邢院长问：“你最近是否感觉吞咽困难？”
他是机关的骨干，忙着工作，忙于宴会和应酬，吞咽困难？似乎有一点。
邢院长说：“你孩子在哪里？”
他说：“小子已经大二了，在北京。”

邢院长说：“虎父无犬子呀！你爱人在哪里？”
爱人？她是个地道的女强人，戴着安全帽，做大型工程的监理，已经半年多没回家了。

“你爱人能回来一趟吗？我想与她谈谈！”
邢院长在他的耳朵里轻飘飘的，他心底透亮，他明白邢院长话背后的意思，他感觉自己的灵魂在一点点发散，消失。

他强打精神，重新振作，说：“院长，我们是老朋友了，我有啥病，你照直说，我能扛住。”

邢院长吞吞吐吐：“这个嘛……不是息肉……边缘模糊……良性还是恶性……看不出来，我建议你去市一院再做一次彻底检查……”

他脸色苍白，挣扎着站起来，握手与院长告别，手不住地颤抖。
院长送他出门，告诫他，一切还未定，莫有思想包袱。


他走出长长的阴暗的走廊，来到门诊楼外，阳光耀眼，他不由地眯住了眼睛，他的马六就听在广场上，红得刺眼，像一大片血。
他两腿发软，难道他就要结束了吗？多年的奋斗，还未来得及尽情享受，真是造化弄人啊，……，他忽然萌生一个奇怪的念头。

他坚持着走过那栋苍老的飞机楼，他依稀看见温军站在二楼，凭栏而立。

他步履沉重，慢腾腾地上到二楼，悄悄地站到温军身后。
他声音很轻：“在看什么呢？”

“过去，二十年前。”，温军头也不回。
他顺着温军的目光望去，南面尽是矗立的高楼大厦，飞机楼被环抱其中，像个可笑的侏儒，二十年前，飞机楼可是个制高点，放眼望去，四周皆是农田，青青的小麦，成熟的稻子，四季风景变幻。

这个城市变化真大。

他问：“你常来？”
温军语意哽噎：“以前不，自从她走了以后，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常来这里……”

“唉——，好想回到过去。”，温军忽然大声感叹。

他不觉动容，第一次，他发现眼前这个外貌粗犷的男人也有细腻深情的一面。

他上前一步，手扶栏杆。
两个男人并排站走，凝神远望，一句话也不讲。

他好像看见了秋天的阳光下，一粒粒油菜籽鼓了，他好像看见一台小手扶拖拉机在地里突
突地蹦跳，他好像杜鹃还是十八九岁的小护士，带着白色的护士帽子，把纤纤玉手放在他的手心里。

他的思绪一点点漂泊……，眼前一抹黑，他向后歪倒下去。



他睁开眼，看见床头挂着吊瓶，看见他老婆关切的目光。
他躺在病床上。

“你怎么得到消息？”，他的嘴唇翕动。
老婆把被子掖好，说：“是一个温军的男人通知我的，邢院长说幸亏发现及时，血管破裂了，
还好，被止住了，明天就转院到市一院。”

“温军人呢？”
老婆说：“我来以后，他就走了，你别胡思乱想，安心休息。”









[ 本帖最后由 顽主 于 2014-6-17 08:59 编辑 ]

暴雨迎风

咋没编辑好？

暴雨迎风

其实温军从没把自己当情敌。可悲呀，心机太重的人不得病才怪呢！

暴雨迎风

小说比较成熟，文字细腻，简洁，叙述有质感。不错！

天下为公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4-6-17 10:31 发表
小说比较成熟，文字细腻，简洁，叙述有质感。不错！

是这样，学习

若水

情敌间没有l语言交锋，没有肢体冲突，谁小肚鸡肠，谁宽宏大肚，这是获得感情的关键。学习，问好！

碣石清风

情敌之间的小故事，被他视为情敌的人却在关键时候伸手救援了他。彰显了人物的思想境界，小说技法娴熟，给人水到渠成之感，不错 学习了。

顽主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4-6-17 10:30 发表
其实温军从没把自己当情敌。可悲呀，心机太重的人不得病才怪呢！

斑竹辛苦了

顽主

原帖由 碣石清风 于 2014-6-17 14:00 发表
情敌之间的小故事，被他视为情敌的人却在关键时候伸手救援了他。彰显了人物的思想境界，小说技法娴熟，给人水到渠成之感，不错 学习了。

相互学习吧

顽主

原帖由 若水 于 2014-6-17 13:21 发表
情敌间没有l语言交锋，没有肢体冲突，谁小肚鸡肠，谁宽宏大肚，这是获得感情的关键。学习，问好！

元老看得仔细

曾经沧海

欣赏学习。

李瑞民

写的好，有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