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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想起白先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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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一孔
时间:
2014-8-1 14:47
标题:
想起白先勇
本帖最后由 一孔 于 2014-8-1 21:00 编辑
想起白先勇
木心说过,知名度缘于误解。这话应在白先勇身上倒是有些贴切。
在大陆,白先勇进入人们的视野多半是因为其身世的显贵,再者就是他的私人问题。其实这些和他的文学成就无关,至少说没有直接的关联。
有直接关联的是他打造的青春版昆曲《牡丹亭》,想来有十几年了吧。当时关注度很高,人们也就顺道开始关注了他的小说和其他的文学作品,这样一来,他的作品在大陆也开始走出了“小众”,我大约从那时开始偶尔留意他的文字的。
而今年暑假,还是抽空系统地读了一遍——一般的书我只读一遍,所以大多记不住,但是,读这本书实在不是什么重活,这本四十一万字的《白先勇自选集》只用了两天不到的时间,仅仅是因为精彩。
精彩的不是情节,而是整本书散发出的独特的一种美感:细腻、精确、感伤、含蓄,柔美——当然,还有淡淡的颓废。我们这个年纪的人,一直在一种比较单一的语境下生活、学习,阅读乃至写作,也更习惯于以惯用的“高大全”的模块去评介所面对的文字。文也好,道也罢,纠缠不清的,却往往因此错过了好多纯美的精品。
到了八九十年代,风气自由了一些,尤其三毛的引入、张爱玲的走红等因素让人看到了来自大陆之外的汉语写作圈里的别样的文风,真实、细腻、坦诚等等。起初的惊讶缘于感觉上的另类。回头想想,这样的另类恰恰是回归了文学的本身,是一种去伪存真之后的精致与优雅,是真实人性的昭示。我们天天讲真善美,可是我们很多的东西真吗、善吗、美吗?木心戏言过:文学为人生?文学怎么着能为人生,人生是什么啊?文学就是文学。也是,包装多了,包袱也就多了,轻盈不起来,哪能飞啊?只能停留在原来的谜楼里,找不到出口。伊卡洛斯如果不飞的话只能丢在谜楼里,飞得过高的话就只能被太阳融化,伊卡洛斯最后还是飞得太高,跌落在海水里。
伊卡洛斯象征的就是文学与艺术,那个谜楼指的就是现实的生活。
而文学是要飞的。
张爱玲出生在民国的动乱年代,可是你看不到民国的背影(至少不刻意地找的话是看不到的),三毛成长在战后的台湾,可是她只兀自地找寻着自己的梦想与爱情。她们站在地上,想的是天上,她们始终有着飞翔的姿势。
白先勇小于张爱玲,长于三毛,却和她们有着丝丝缕缕的联系。人们喜欢把白先勇和张爱玲比较。白先勇的说法是他们没有真正地接触过,白只见过张的一面,且在学生时代,如果真有联系的话,是因为他们的作品都有一个祖宗——《红楼梦》的传承。而三毛显然比白先勇小一些,算起来还是后学,因为三毛在白先勇主编的杂志上发过文章,白先勇是很看好三毛的。
三毛当时投稿的杂志就是《现代文学》。那是她十六七岁的样子,还是一个学生,小说的名字叫做《惑》,也是白先勇惊讶于她的“怪”才而发表的。实际上那本杂志是以白先勇为主几个文艺青年在老师的鼓动下办的,钱几乎也是白先勇自己筹集的,用的是十万美元的利息在运作。办得很艰难,一共办了五十一期。最后也是反反复复地办办停停,断断续续的,卖的杂志也从来没有超过一千册。但是,却围拢了一批至今响当当的作家与诗人,比如余光中,欧阳子、陈映真、林怀民、施叔青、李欧梵、於梨华等等。他们在自己的年轻时代,用的是对文学的热情,竭尽全力地站在那个地方,推介着外国的先锋文学,创作着各自的作品,回顾着我们的古典文学。如今,这些人业已成为大家,他们的青年时光因为一本杂志而充满着亮色,而他们自己也恰恰通过这么一个阵地而飞快地成长。他们实际上当时可能还没有意识到,他们的兴之所至甚至都加重整个台湾文学分量。
当然,白先勇是最为重要的,无论是他投入的精力(包括财力),还是其创作的丰硕都是突出的。细数他影响最为深远的那些小说,竟然都是源于当年无人问津的《现代文学》,如《玉卿嫂》《寂寞的十七岁》《芝加哥之死》《谪仙记》《金大班的最后一夜》《梁父吟》《游园惊梦》等等。尽管定居美国之后,他的技巧更加纯熟,思想更加深刻,小说也开始试探着长篇的写作。但作为白先勇个人来讲,他最为偏爱的还是《现代文学》时期的自己的作品。
而实际上,仅仅就这些小说来讲,他的独特的气质已经酝酿成熟并尽显无疑了。
比如《玉卿嫂》。一个年轻守寡的女子为生活计进入“我”家帮工,贤良,勤快、达理、清秀,是“我”所信赖并且依赖的一个人。她执着地付出着,仅仅是维护着自己心里的那份爱情,感情炙热,全无保留。但是,她忽略了对方的感受,那是一个把她当姐姐的人,她的爱情不过是一厢情愿的幻觉而已,直到由于“我”带她亲眼看到自己认定的男人和别人在一起,她的所有梦幻被击碎,她再无希求,用剪刀刺向了那个男人和自己。“我”见到的最后景象是。玉卿嫂伏在庆生的身上,表情安静,庆生被压在身下,似乎在挣扎,唯有鲜红的血滴不住地往下滴……
这不是什么奇异的故事,文学作品中司空见惯。真要是提炼的话,无非是关于情感的自私性原本就是一个悲剧。两个不错的人搁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很不好的结果,这是一种宿命。之前有,以后也还会继续上演。但是作者却能把这样的一个故事写得摄人魂魄,阵阵唏嘘。我们自然而然地会往技巧上去想——他是怎么弄的?我想首先他是站在一个孩子的角度来写的,因为是儿童的视野,所以底色很干净;其次他传神的描写,玉卿嫂和庆生都是大量的描写:正面的、侧面的、语言的、行动的、心理的等等,作者如画工笔画般精细地勾勒了这两个活着自己身边的人,让人过目不忘,把读者拉进了故事的空间了,如何不心生恻隐?第三,对于乡情乡俗的描写,作者在缓慢的叙述中不时穿插着风景以及风俗的描写,让这样的文字散发着淡淡的乡愁,自然能引发读者的共鸣。我很留意最后一句话:“不晓得有多少个夜晚我总做着那个怪梦——梦见玉卿嫂又箍着庆生的脖颈在咬他的脖子了,鲜红的血一滴一滴一一滴一滴地流到庆生青白的脸上”。
这个梦昭示着什么,有过程也有结果,这就是悲剧,性格与命运无法调和的冲突。
这个小说的调子是灰色的,却不恨压抑,与张爱玲《金锁记》中的曹七巧不同,那也是一个高度典型化的人,张也是极细腻的(我一度怀疑非女性不能为),曹七巧因爱生恨引发变态,而玉卿嫂因爱生恨导致死亡。白先生自认为他这样写来得爽快,其实,他只是一个爽快的结果,与张一样,他对于过程的描述算是细腻到家了。
按照白先勇的路数,我们很容易想到散文化的小说。真要是在体裁上界定的话,是散文还是小说真的难说,不过,这点真的不重要。
再比如《我们看菊花去》。很简单的情节,自己要把生病——精神病的姐姐送到医院,而精神病院是非人的,姐姐不愿去,于是母亲就安排和姐姐最要好的我骗她说带她看菊花去,姐姐一路信以为真,非常地开心,最终铁门关起的一刹那,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就这么个事,他使用了好几千字,不断转换着自己的思维,过往的情景历历在目。姐姐的良善,富有爱心,无染的单纯,对我的情意等等读起来让人无比动容,现在却由我来做这样的事情,只能是钻心的痛:他当然希望带着姐姐看最大最美的菊花啊!
情节的简约几乎是他所有小说的共性。比如那个相当有名的《金大班的最后一夜》,无非是一个舞女作别都市的行为以及心理,有着对于纸醉金迷的眷念和未来的茫然;《月梦》写的就是老医生的梦境,时间在过去和现在之间交替,生命在真实与幻觉中轮回;《芝加哥之死》就是一个博士的死亡,在异乡的始终被隔离,徒有“汉魂”这样一个象征性的名字而已。这些小说的质地都是以描述为主的,尤其是细节和心理的描述极端的精确,哪怕是没有章法的杂思也都用意识流的方法表达了,有时是现状与回忆交替出现,引得你自然而然地走进主人公的内心去感知,去同呼吸——实际上也就被拉下水了。
生命究竟是充满着神秘的,这也诱发着所有的人去窥探他的质地,一个干瘪的故事是没有这种功能的,而细微的言行举止和心理活动往往是开启的钥匙。
当然,我们很容易想到另外一个话题,就是其作品的灰暗色调与感伤主义。你不可能从他的小说中看到什么高抗的因素和积极的情怀,这是不可否认的。一来与其背景有关,毕竟是白崇禧的儿子,毕竟小时候居家不定,在台湾也只能算是客居,偏偏后来又客居美国教书;他幼时生病(幼时生病带来的孤独令人恐怖,我想到了普鲁斯特),家中子女众多,谁又能偏爱一个病孩子,大约只有佣人了——因而他写佣人很传神(《那一片血一般红的杜鹃花》等有所体现);还有他自己受佛教影响也较深的因素,再有六十年代台湾社会的因素,想来也是可以理解的。他自己也曾写文探讨过放逐主题的文学作品。再者,优秀的作品当真就是所谓“高大上”的吗?显然不是!好的作品应该是站在感悟与思考的角度上的,艺术家应该走在前面而不是跟在后面吆喝——这也是艺术家往往为当代所不容的原因。站在探索路上的人不可能看到一切都感到美好,他们的责任就是把不好的东西搬出来给别人看,让人有所感悟,少走弯路。比如曹雪芹那么一大本《红楼梦》你能否认里面的感伤吗——当然你偏要说那反映了“四大家族的腐朽”什么什么的,我也不抬杠,但是我想作者在写这本书的时候可能并没有我们后人想的那么愤怒。较能接受的是,作者对于世事沧桑,祸福无常,生命的脆弱等等的意识倒是浸淫其中的,“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不是一句空话。同样,有着丰富阅历与高度敏感的白先勇在面对世事变幻的时候是不可能不感到感伤与困惑乃至无助的,恰恰他是真实表现了出来,因而能触碰到对应的许多人内心的柔软琴弦(比如他的怀旧,他的思想,他的同性情结),也就制造出了别具一格的美感。
唯真实方可动人,唯细腻才能深刻。
这是缺憾美,悲剧原本也是一种美。
扯着嗓子一味说好的人太假了,还是让他们继续自欺欺人去吧!
对纯美的追求他一直没有停过,青春版《牡丹亭》是他的另一贡献。作为京剧前身的昆曲真的到了曲高和寡的境地了。读过正宗剧本的人才知道这些剧本写得该有多么美!随便一句“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还是借助流行歌曲为人熟知的,这样的句子在剧本里面是随处可见的,然而有几人在意?从小有幸感染其绚丽的白先勇前后奔走,亲手打造了青春版《牡丹亭》,居然引起轰动。说是拯救国粹可能过了一些,但是至少让我们看到了国粹传承的希望。
这是一个追求极致的人,就像昆曲那样悠远而神秘。
好在他的书好看,你爱从哪个角度去看都行。
记得余秋雨好像很早就替他说过一句话:白先勇先生的文字能排进亚洲前三的。我至今不知道那时的亚洲前三是谁,但我知道,他应该所言不虚。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作者:
夏冰
时间:
2014-8-1 15:57
好东西是因人而异的。但也是独立特行的。这个领悟地道。
作者:
一孔
时间:
2014-8-1 2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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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夏冰
确是很好的。暑假刚好罗列一些书看看,蛮好的。
作者:
一孔
时间:
2014-8-2 15:16
相对而言,更觉得这段文字接近评论一些,送到论坛评论这儿,欢迎各位老师斧正!
作者:
蝶小妖
时间:
2014-8-2 19:59
很专业的评论,读后,对于小妖也是绝好的领悟。小妖的阅读量不广,但从各位老师的文字中,能学习到很多。抽空也去读读!问好一孔老师!
作者:
高迎春
时间:
2014-8-2 20:04
精彩的不是情节,而是整本书散发出的独特的一种美感:细腻、精确、感伤、含蓄,柔美——当然,还有淡淡的颓废。我们这个年纪的人,一直在一种比较单一的语境下生活、学习,阅读乃至写作,也更习惯于以惯用的“高大全”的模块去评介所面对的文字。文也好,道也罢,纠缠不清的,却往往因此错过了好多纯美的精品。
作者:
高迎春
时间:
2014-8-2 20:07
唯真实方可动人,唯细腻才能深刻.
作者:
高迎春
时间:
2014-8-2 20:12
静下心来读一本书,而后有感悟,而后有评述,给读者带来阅读的愉悦,真的很好!
作者:
一孔
时间:
2014-8-2 2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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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蝶小妖
谢谢小妖,这名真是诗人的出手,呵呵!
作者:
一孔
时间:
2014-8-2 2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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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高迎春
谢谢高版,多斧正!
作者:
梁星钧
时间:
2014-8-4 17:23
看起来随和。悟透了的随谈才真正有力道。围绕一中心意思纵横,收放自如到只见其韵味。
--读本篇的感悟。
作者:
一孔
时间:
2014-8-4 17: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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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梁星钧
谢梁老师指教!
作者:
夏冰
时间:
2014-8-4 17:55
重读。此文很适合在这里发。支持。
同感各位老师的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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