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水如空 于 2014-8-12 12:57 编辑
凤凰涅槃 凤凰集香木自焚，复从死灰中更生。——郭沫若 把一个秘密藏在心里，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更何况这秘密一藏就藏了将近三十年。可是我又终究没有胆子提前将其公布，因为这秘密涉及到我的顶头上司——吴副县长。我的命运可是掌握在他的手中的，我还要在他手底下混饭吃，还要靠这份薪水养家糊口，所以不得不接受他的胁迫。不过好在上个月他脑梗突发死掉了，而且死前还晚节不保，被一个什么巡视组抓住了把柄，结果……结果不说也罢，反正与我要说的这件事无关。总之，他是死掉了，再也不会对我指手画脚，再也不会对我颐指气使，再也不会……叫我把一个秘密憋在心里三十年了。 三十年前的那个秋天，我只有二十几岁，在县科委下属的一个研究所工作。根据上级相关部门的指示，我们所成立了一个科学调查组，奉命到乌有山区进行考察。我们的落脚点是一个很偏远的村子，在大山深处，周围都是大片的原始森林。那里环境清幽，风景如画，如果不是那个小山村太过破烂，我们真要把这里当成远离人间纷扰的世外桃源了。 就在我们一行五人怀着无限感慨的心情走进这个小村子时，却突然听到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就在昨天，一个姓贾的村民捉到一只凤凰。 乍一听到这个消息，我们全都呆住了，头一个反应就是：这怎么可能？ 科教小组中唯一的女性阿欢立即跳着脚叫起来：“太好了！我就说这次不会白来嘛。要不是我努力争取，这么难得的机会可就错过了。我这辈子还没看见过凤凰呢！” 我不由得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天知道她是怎么争取到这个名额的。 旁边年纪最大的老屈不由得皱了皱眉头，摇头道；“这怎么可能？凤凰不过只是传说中的动物。” 最会溜须拍马的长着一个大脑袋人送外号“大头”的小刘则歪着脑袋问我们考察组的组长，也就是我们所的吴副所长，也就是后来的吴副县长，征求他的意见：“吴所，你看这事……” 吴所长很有派头地朗声一笑：“不管这事是真是假，我们村子都进了，还在乎过去看一眼吗？如果就是一只普通的山禽，我们也不搭什么；万一真是凤凰，我们的收获可就大了……” “这绝不可能！”老屈突然打断他的话头，“凤凰只是传说中的神鸟，现实中根本就不存在。古籍记载也只有周文王时期出现过一次，据说只有在盛世才会出现……” “你什么意思嘛！”吴所长一句话就把老屈给打断了，他满脸都是不悦，“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这么不知深浅，说话可千万要注意点儿：难道现在不是盛世吗？怎么凤凰就不能出现？还非要一再强调凤凰是传说中的动物，难道就只有你知道，别人都是白痴？传说也不完全是空穴来风，那也是有现实依据的。这个世界上当然不会有什么神鸟，但未必就没有凤凰，也许凤凰只不过是一种珍稀动物，是一种濒临灭绝的大型鸟类，由于十分罕见，所以就被古人赋予各种各样神奇的色彩。这些年来，我们发现了多少新的生物种类？怎么就不可能发现凤凰呢？” 老屈不屑地哼哼一笑：“看来还是你老人家命好，刚一进山就有这么大收获。” 吴所长听了这话，脸色更加难看，没等说什么，旁边“大头”早跳出来了，指着老屈喝道；“你别整出那一副阴阳怪气的样子，万一真有了发现，你还算不算一个？” 老屈冷笑道；“别的发现当然算一个，至于凤凰嘛……还是别算我好了，我怕叫人笑掉大牙。” 我见这样争下去终究不是办法，只好出来打圆场：“我看大家还是不要争了，不过就是几步路的事，我们过去看看不就得了。 老屈虽然脾气拧，但是学识渊博，在那个年代，平时很得一帮无知的女孩子们的敬羡，所以阿欢也要出来调和一下，怕他和吴所长弄得太僵了：“对，咱们先过去看看……” 没想到吴所长眉毛一竖，坚定地吐出一个“不”字 ，他直盯着老屈问：“这事必须先说清楚了，还有没有谁不算数的？” 一句话，所有的人全都没声了。 要知道，科研成果可是和评优晋级涨工资等挂勾的，谁都知道，对于一个科研工作者，一个重大的科学发现意味着什么。只是发现凤凰这事……实在有些太不靠谱了。 “大头”第一个站出来表态：“反正我得算一个。” 阿欢略一犹豫，也随着说：“我也算一个。” 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不由得偷偷看了一眼老屈。尽管他平时对我不错，我也经常向他请教问题，我们名为同事，其实是一种亦师亦友的关系。可是如今站在他对面的可是能主宰我命运的顶头上司，到了这种“选边站”关键的节骨眼儿上，我也只有牺牲和他的交情了。 在我表态以后，分明听见从老屈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而吴所长脸上的不悦一扫而光，又恢复了那种一向坚定的表情，将右手向前一挥，便如指挥着千军万马的将军一般，从胸膛里发出一声雄浑的命令：“走，看看去！” 当我们一行五人找到那个姓贾的村民家里，见到那只大鸟时，所有人全都惊呆了。尽管那只大鸟的全身都弄得脏乱不堪，尽管它身上的羽毛掉了一大半，但我们却分明能感受到它那种发自骨子里的高贵和它眼神里的桀骜不屈，最关键的是，无论怎么看，除去它落魄的外表，都与传说中的凤凰一般无二。 吴所长和大头都瞪圆了眼睛，张大了嘴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阿欢却拍着手叫起来：“真是凤凰！真是凤凰！这次来我可赚大了 ……” 这一路上我都不敢看老屈的眼睛，这时偷偷瞟了他一眼，发现他也正看着我，我们彼此用眼神交流了一下，谁也没有出声。 毕竟还是吴所长定力好，他很快恢复了常态，却没有急着询问那个姓贾村民关于这凤凰（我们还不能确定它的真实身份，为了叙述方便，权且就叫它凤凰吧！）的一些细节，而是转过身来向老屈说道：“你向来说话算话，看来这次科学发现与你没有什么关系了。” 老屈脸色铁青，一言不发。我们都知道，这只大鸟如果真是凤凰意味着什么。老屈这些年恃才傲物，在领导那很没有好果子吃，在他这个年纪，别人早晋了高级职称，只有他还是中级。我们几个人中，吴所长是领导早晋了高级不说，其他几个人都没有资格和他竞争，如果有了这么重大的科学发现，哪怕只是在吴所长后面附上一个名字，来年的高级也非他莫属。可是眼看着这么好的机会，却被他一句气话生生错过了。 这时，在一边幸灾乐祸的大头也缓过神来，仍用他那副一贯谄媚的表情看着吴所长，小心问道：“吴所，接下来我们……” 吴所长眉毛一挑：“接下来当然要调查核实了。” 大头一听，急忙把手一招，叫那个姓贾的村民过来。 吴所长上下打量了他一下，问：“你是在什么地方发现这只凤凰……阿不，这只鸟的？” 那村民的方言很不清楚，但我们还是听了个大概，原来他是在西山的原始丛林里发现的，因为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鸟，所以就想搞个偷袭抓回来。他本来也没抱多大希望，没想到这只鸟的警惕性很差，他很轻松就把它给捉住了。 吴所长点点头，又问：“这片丛林里都是些什么树？” 那村民答：“都是些松树啊、槐树啊之类的，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树种。” 吴所长若有所思，沉吟了一下，又问：“你确定没有梧桐树？” 那村民却摇了摇头，他根本就不知道梧桐树是什么样子。经过吴所长的一番解释，他总算了解了一个大概，然后一口咬定，周围那些树他都认识，根本就没有那种大叶的什么“五通树”或是“六通树”。 吴所长苦笑了一下，半晌无言。调查一时陷入困境。 其实以前这类工作都是由老屈完成的，他知道怎么去询问，再怎么从回答的细节中发现问题，而吴所长只不过在最后的报告中签上自己的名字而已。可是如今老屈被排除在外，我们又都年轻，担当不得重任，就只好由他亲自上阵了。可是说了半天，却只弄清了这么一个问题。 这时，欣喜若狂的阿欢早去那边逗着凤凰玩上了，大头只会溜须拍马，正经时候根本指不上他，见此情景，我只好出来给领导解围了。 “你再回忆一下，那凤凰是落在什么树上被你捉住的？”我向那村民问道。 “没有落在什么树上。”那村民直劲儿摆手，“是落在石头上被我捉住的。” “石头上？”我和吴所长同时一愣，很显然，他也想到了和氏璧的故事。 “那块石头还在吗？”吴所长急忙接过话头。 “早就不在了，我把凤凰抱回来，有人说凤凰落的石头里面有宝贝，我就又去把石头捡回来，拿锤子砸开了，里面什么都没有。” 我们听得只有苦笑，多亏里面没有玉石，如果真有的话，他这一锤子下去，恐怕也报废了。 吴所长还不放心，又问他砸碎的石头在哪里，他说是扔在墙角了。这山村里家家的院子都是用石头砌的小矮墙，如果是同样的山石丢在墙角，恐怕也分辨不出什么来了。不过吴所长还不放心，又带着我们去探看了一番。还好，墙角下果然有一小堆碎石，都是新砸开的痕迹。吴所长便指示大头收起一些，准备拿回去进一步研究。 重新回到屋里时，我们惊奇地发现，阿欢已经和那只凤凰混熟了。她拍一拍手，那凤凰也跟着拍一拍翅膀——那翅膀上早已没有了羽毛。她一扬起手，那凤凰也仰着光秃秃的脖子向上探望。她若是伸出手来，那凤凰便很温顺地低下头，任她抚摸，而且看起来还是很享受的样子。这哪里像是传说中高贵的神鸟，分明就是一个被人从小养大的宠物嘛！ 而看着它那一身半秃的羽毛，我更是想到了一句俗语：落毛凤凰不如鸡。乡下人们养的家鸡，虽然它们的饮食都要仰仗人类，人们还可以取其卵、食其肉，可是却没有一只鸡愿意如小猫小狗一样接受人们的抚摸。这只凤凰实在有些特别。 吴所长似乎也想到了羽毛的事，又问那个村民：这只凤凰怎么会成了这个样子，是原来就这样还是捕捉时挣扎反抗碰掉的。 没想到他的回答更叫我们哭笑不得，原来它全身都长着丰满的羽毛，可是后来叫村里的孩子们都给拔光了。 吴所长听了怒不可遏：“你怎么不制止他们？这是珍稀动物，受国家法律保护的？你懂不懂？” 那村民却毫不在乎，只是有些不好意思地挠着头；“你说我能咋管？都是一个村里的孩子……” 原来这只凤凰刚被捉来时是长满羽毛的，一想到这一点，我们心里都很神往：它没有被拔毛之前该是怎样的一种状态啊？是雍荣华贵？是气宇轩昂？是威风凛凛？还是……总之，这一切都不得而知，这个村民根本就形容不出它的样子，一切只能靠我们的想像来弥补了。上想到不能亲眼目睹一只完美的凤凰，我们都不由得恨恨地直咬牙：这帮村民，真是愚不可及！ 调查到了这一步，似乎也就没有什么可问的了。天色晚了，我们就在这位贾姓的村民家里借宿。他家里也没有虽的地方放，我们大家也不放心，就叫它和我们一起住，我们在床上，它在地下。我们吃过晚饭，那村民也给凤凰喂了些粮食（看它吃东西的样子，更像一只普通的家鸡。），而且吃过没多久，很快就趴在墙角里睡着了。可是我们五个人却谁也没有心思睡觉，都在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凤凰的事。只有老屈一声不吭。 “看来我们只有把它带回去做进一步研究了。”吴所长最后发表了意见，“我们都不是这方面的专家，所以还是带回去研究比较妥当。不如我们这次的科考活动临时取消，毕竟这只凤凰就是一项重大发现。明天我们就带着它回去。” 阿欢忽然说道：“那我就不能和它一起玩了。” 吴所长嗔怪着轻声喝道：“你就知道玩，别忘了，我们是在搞科学考察。” 阿欢撅着嘴小声嘀咕着：“我没忘啊，人家不就是喜欢它嘛，要是它的羽毛没有被拔多好啊！” 一句话说得大家再次陷入沉默。不用说，这只凤凰被拔了毛，见不到它的本来面目，在大家心里都是一个遗憾。 “羽毛……”吴所长也沉吟着，忽然眼睛一亮，拍了一下大腿，“凤凰不是能……那叫什么来着？就是烧死了之后还能活过来的。” 我们也都知道这个传说，可是却谁也不知道那叫什么。最后，大家的目光都落在老屈身上，老屈终于动了动嘴唇，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凤凰涅槃。” “对对对，叫凤凰涅槃。”吴所长眼放亮光，“我们也不妨试试，叫它涅槃一下，重新焕发光彩。” 阿欢和大头都欢呼起来。 我却隐隐觉得这么做有些不妥，可是又说不出来不妥在哪里，再一次拿眼神去征求老屈的意见。 老屈这次却并没有看我，只是低着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沉着声说道：“那都是传说。” 吴所长立刻板起脸来：“又是传说！传说怎么了？凤凰还是传说呢？你先头死活不信，这回不是也亲眼见到了。别看你年纪不小了，可满脑子都是僵化思想，实事求是还讲不讲了？大胆假设，小心求证还讲不讲了？我认为，既然传说中的凤凰是真实存在的，那么关于凤凰的其他传说也可能是真实的。而且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嘛！你不亲自试一试，怎么知道是真是假？” 大头急忙在旁附和：“对，毛主席都教导我们：梨子的滋味要尝一尝的。” 老屈冷笑道：“你们要尝一尝烤凤凰的滋味倒可以试一试。能够死而复生的是西方的不死鸟，是我们把它翻译成凤凰的。我们国产的凤凰根本就没有空上本事。” 吴所长更加不悦，将手一摆：“不用说了，什么东方西方，人分东方西方，难道动物还分东方西方？科学无国界，动物也没有国界。这次科考我是组长，我说了算，这事就这么定了。现在我正式通知大家：咱们的行程推迟一天，然后带着一只完美无瑕的凤凰回去。我相信，我们的发现将震惊全国，不对，是震惊全世界。” 吴所长说得慷慨激昂，阿欢和大头忍不住鼓起掌来。然后，阿欢小心翼翼地问：“吴所，你真的要把它烧了？万一要是活不过来怎么办？” “怎么可能有万一？既然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凤凰，那么关于凤凰的传说就也是真的。我们应该有这个信心。” 阿欢半信半疑，带着满脸复杂的表情，陷入沉思之中，不再出声了。 这时，一直沉默的老屈突然又说了一句：“就算传说是真的，你也不能烧。因为传说中的凤凰可是‘集香木自焚’，在这个大山里，你上哪儿找香木去？” 我正要为这理由站出来支持一下老屈，没想到吴所长反而哈哈大笑：“要说是用别的木头那可真把我难住了，香木嘛，那不是现成的吗？” 顺着他的手指方向，我们都把目光投过去。原来之前我们都只顾研究凤凰了，谁也没有注意，在这个小小山村的这户普通农家里，竟然有一对檀木椅子，放在墙根底下，一把椅子上堆着两个装粮食的袋子，另一把椅子上则放着一个装鸡蛋的葫芦头。 老屈顿时目瞪口呆。 当晚，吴所长便和房主人，也就是那个姓贾的村民谈好条件，用八十块钱买下他的一把椅子，并搬出一大堆法律条文和传说依据，叫他同意把凤凰交给我们，好叫它重获新生。二十年后，我在一个拍卖会上再次见到了余下的那把椅子，那一次，它拍出了一百八十万的高价。 老屈极力反对，坚决不同意吴所长搞什么“凤凰涅槃”，他不惜撕破脸，声称回去后要向上级反应吴所长的独断专行。吴所长却根本就不在乎，这一次，他拿出了民主的手段，建议大家举手表决。在关键时刻，我再一次背叛了老屈，投了赞成票。 第二天一早，凤凰涅槃的仪式正式开始了。那是我们每个人都终生难忘的一幕，伴着檀木椅子腾空而起的火光，那只被牢牢捆住的凤凰奋力挣扎，同时发出一声声响彻云霄震人心魄的惨叫。三十年后，每当夜深人静时，似乎耳边仍会响起那种惨叫声，叫得人痛彻心扉，叫得人夜不能寐…… 我们并没有推迟行期，就在当天下午，我们便匆匆离开村子，踏上了归途了。回来的路上，吴副所长给我们每个人都下了封口令，严禁泄露此事。我们每个人，包括老屈，也都拿自己的人格和母亲做了保证。而大头收起的那包碎石，也叫他直接扔到山沟里去了。 直到退休，老屈也没有晋上高级职称，因为在吴副所长的的干预下，他再也没有进行科考甚至科研的机会。而吴副所长却步步高升，直做到分管科教的副县长，再后来就在即将退休安全着陆前犯了事，再后来就因心梗突发死掉了。 如今，我决心不顾自己的人格乃至自己的母亲把这件事情公布出来，也决不是基于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我只是想释放一下三十年来保守这秘密的压力，同时也向早已做古的老屈，还有那只凤凰，表达一下内心的歉疚…… 2014年7月21日辰时 中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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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8-11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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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8-12 07: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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