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鱼传说

柳藏

　　曲指一数，从3月22日到现在，这条小鱼在家里已呆了一月有余。

　　鱼的来历源自于清明节时的一场传统而残忍、以人的快感为中心、破坏自然生态的游戏，这条鱼是受害者之一。因为想要延续另一种游戏目的，它避免了二次杀戮，在一个矿泉水瓶子里存活了下来——昔日和它一样嬉戏于山涧的鱼伴们，全部被开膛破腹，下油锅，浮尸盐水汤。经过人们的食道胃肠，转换为另一种物质。

　　鱼的大小尚可以从矿泉水瓶口装入，瓶子直径小，它沉在水底，只能弯曲着身子，在瓶里一呆就是三天。第四天，它被载到了百余公里之外的城市，到了我的家，置放在鞋柜上，准备送给要收养它的人。五天过去了，六天又过去了，瓶子仍放在鞋柜上。每次我开门回家，它便曲着身体，在不甚透明的塑料瓶子里望着我，依然活着。我为它的愚蠢感到好笑，瓶子直径太小，固然无法伸直身体，但只要抬抬头，往上游一游，就可以不用一直弯曲着了。这鱼真是标准的乡巴佬。一念既动，便将水瓶倾斜，让小鱼随势舒展，扇动胸鳍，往瓶口处游动。有此一试，它之后便明白了舒展身体的方法，不断朝上游弋，只是身子因为长期的固定扭曲，变得弯曲了。

　　人类的毒药没使它丧命。困顿在水瓶里整整六天，只换过一次水，没有吃任何东西，它竟然还能活着，换成别的鱼，早就死了。看着它有些畸态的小小身躯，心中有些不忍，便找了一个玻璃器皿，把它从瓶子里释放出来。从逼仄的小瓶里更换到相对宽敞的盆子里，它在里面斜躺着，缓缓游动，如同一名幸存的伤员。我们扔了点饭粒和菜叶在里面，吃不吃，对不对它的胃口，那是它的事了。就这么过了两天。这两天之间，它数次“越狱”，从盆子里跳出来，掉落在桌面上、在地板上。有一次，居然是保姆发现的，也不知它在地板上挣扎了多久，无水的状态下张合嘴巴，奄奄一息了，拾起来，重新放回水中，居然又活了过来。

　　小东西的超强生命力令我们诧异。楼上的兄弟飞机对我说，你这小鱼放着也是放着，不如给我吧。我家养的银龙昨晚一夜吃掉五十多条小鱼，把它放进去，保管一口就被干掉。他说的银龙鱼我见过，身躯粗壮，游动起来银光闪闪，显得骄横霸气。飞机描述的追逐吞噬，绝对是不同鱼种之间同处一室而导致的惨烈杀戮。倘若把这条小鱼给他，只需要瞬间，它便会葬身于银龙鱼的腹中。我拒绝了飞机的不怀好意，这条鱼的确不如银龙鱼名贵，甚至可以说是生长得有些滥贱，但它是那么顽强的生存了下来，并一次次的“越狱”，试图逃离囿局之地，那怕面对的是死亡。这种意像，不管是出自于鱼的动物天性，或者是冥冥之中的安排提示，都让我觉得有义务挽留它，保护它。若干天之后，朋友终于打电话来讨要它，我也毫不犹豫的拒绝了，正面的理由是对它有感情了，想自己留着养，内心的真实想法是不信任他人能善待这只可怜的小动物，他们没见到它的坚强，肯定如同我当初的冷漠，不管它的生死。我想养着它，是对生命的敬畏，和心头无名神明的捍卫。

　　“三八”节商家曾送了一个礼物，养植水生植物的玻璃缸。世界是如此的奇妙，商家当时送这个水缸时，谁也没在意，也从来没给植物换过水，就那样放置在电视机旁边。而在此刻，却成了小鱼最好的寄居所在。拎起植物，把鱼投入水缸，它如鸟投丛林，以美丽的弧线，游入深处。再盖上植物，封住口，既透气，又避免了它再跳跃出来“越狱”自杀的可能。

　　我很熟悉这种小鱼，土名塘魔喇，也有叫胖皮篓的。小时候，我多次逮过这种鱼。因为口感粗糙而基本被我们直接虐杀，丢弃在陆地上，观察它的死亡过程。它不断的跳啊跳啊，跳到没力气了，便躺在地面上喘气，腹部鼓动。喘了一阵子，又开始跳跃，如此反复。死亡过程是如此漫长，往往看到我们没有耐心，悻悻离开。有时，上午把鱼扔在路上，下午路过，发现它们还没死，裹着一身漠白的泥尘，象即将下油锅的面团，又象活着的木乃伊。成长过程中的我们，是如此的好奇，又是那般的残忍，可以不顾万物的生死存灭，只想满足自己的游戏心性。对于它巨顽强的生命力，我曾拍照发微信，表示感慨。有人认出了它，学名是斗鱼。我百度了一下，这斗鱼虽小，性格却是好斗凶猛，往往拥有艳丽夸张的外形，环境的适应能力很强。我家里这只斗鱼，只有一枚硬币大小，色彩也偏暗淡，尾巴还不知因为什么原因，破损了一角。

　　解决了斗鱼的住宿问题，我开始考虑它的食物。资料说斗鱼喜吃干血虫、丰年虾、水蚤或红线虫，这些名字一听便是寄生虫，让人不舒服，幸好有人说斗鱼也吃颗粒饲料，但必须是浮在水面的，适应它进食的习性。正好楼上的小孩来找桐玩，我本着不耻下问的精神，问他家里有没有养鱼？他说有啊。真是妙极。问他家里用什么喂鱼？他说有鱼饲料啊。我说你也喂鱼么？他点点头，说每天都喂，一次四五粒，一天两次，不能喂太多的。我说可不可以拿一点，送给我呢？他便爽快的上楼装了半杯鱼饲料下来。澄黄色的颗粒饲料，半个米粒大小，随手一撮，便超出了喂养的量。我得捻着手指，避免投放过多，把小鱼撑死。饲料散落在水面，饿了许多天的小鱼浮游起来，贴向水面，一次又一次的吸食。我蹲在缸前，观察它。它进食是攻击式的，每吃到一粒饲料，便要后退，仿佛在战斗。缸的凸面放大了它，青中带黄的身子，淡红的尾巴，半透明的胸鳍快速抖动，在静止的水中，无声的兔起鹘落。没有斗鱼的时侯，水养植物缸是静物，顶着绿色，形同一幅画，一张桌椅，而现在，有了小小的斗鱼寄寓其中，它是灵动的，显得生机勃勃。

　　透明洁净的玻璃缸，上面是青翠旺盛的植物，下面是徐徐而游的鱼，置放在案几上，规划出别样情趣，动静如画，天清地明。

　　自此，我的生活多了一项内容，每天给斗鱼喂食，隔两天换水。每次拎起植物，把饲料投入进去，看着小鱼浮上水面，鼓着腮吸食，我和它隔着玻离对视，似乎有一种无需语言的交流，涌动在我心里。换水时，得把整个水缸端到阳台水槽去，水缸的重量和易碎性注定这项任务唯有我来执行。在水池里，把植物放置一旁，倒出水和鱼，用水冲洗水缸，把鱼粪便和腐败根须清除。在这个过程中，斗鱼在陌生的环境中奋力游动，不断跳跃。重新注水，把鱼合在掌心，放入水中，它躲在最底层，似乎想寻找最安全的藏匿处。端回原位，它欣然而游。整个过程，我的心神随小鱼在不同时期的变化而游动，如同精神之鱼，附之水底，起伏涌动。

　　我在喂鱼食的时候，有意无意的想制造一些规律，比如条件反射效应。我希望拎起植物，水滴下漏的声音，能让小鱼渐渐明白，这就是进食信息。我也曾用食指点住个别被鱼忽略的悬浮颗粒，引导它吸食，也许久而久之，它便会记住，我的食指所在处，便有食物，如此训练，便有鱼随指动的奇妙可能。当然，它也可以记住我这张脸，一旦出现在水缸前，便意味着进食的愉悦即将来临。我甚至夸张的对朋友说，它成为我家的一员，已经认得我啦。但是，没过几天，我便察觉了自己的娇情，和作为人的控制欲望的可笑。我所希望的，无非是把它训练成一只宠物狗一样，对主人摇头摆尾，感恩涕零。我的所作所为和那些寺庙里的村夫农妇没有什么区别，慷慨施舍的背后，是更为赤裸的私人目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仍是浮士德与魔鬼的交易。小鱼进食是因为饥饿。它游近我，只是因为水缸不够大，倘若有河流、海洋的宽广，它必定宁愿远离我一千、一万米。以我心度鱼心，如果它真有灵知，沉到水底或者背在植物根部，是否是对我的另一种鄙夷？作为人的我，以庇护者自居，却忘记了它今日受困蜗居的命运，恰恰是我的给予。也许在它眼里，水缸外面的那张脸，变形得近乎狰狞？

　　一念动，即万念生。在此之前，我想过养狗养猫，从未想过养一只再普通不过的小鱼。小鱼几经劫难，存活下来，成为我生活中的一部分。它在水缸中生活，呆在那小小的天地，会寂寞吗？我不知道它的性别，想给它加个伴，却又担心会互相攻击，反而造成伤害。它出生在乡村山涧，清洁的小溪，有茨荇的水草，无数玲珑石窠，幽静的深潭。而此处只有黝黑的植物根茎，冲不破的透明之墙，和永不流动的水。它会思考吗？会嗟叹自己的命运吗？喂养它的过程中，我无法不联想人的生存。玻璃缸一样透明的世界，无法改变的生活，人们象鱼儿一样微不足道，在社会上辛苦工作、打拼。林林总总，牵绊万千。小鱼无声而游，更象一面镜子，纤毫毕露的照出了我的本性，我曾经的旧恶与新善，我的过往与重生。

　　也许，这就是佛家所说的缘吧。世间善缘、恶缘、喜缘、孽缘，诸多人缘、物缘，造就了现今的一切。属于你的缘，忽然就来了。缘来而聚，缘尽而去。缘长缘短，便是人间分寸。缘在时，弥足珍惜，因为你不知道缘去再来是何年何月，也许一去就是不复返了。正如我不知道面前的这只斗鱼能相伴多久。又或者，我应该找个机会，让它回到那清凉的山涧；倘若因果轮回是真的，下辈子再续缘份。
——2014年5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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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实

不容易，抢到沙发，先报个到。
回头再来细细品读，呵呵

槐安

此文应是明证：
1养小动物之男子都充满爱心，会照顾人。
2言语厉害的人，内心都很细腻。
3修行无处不在。

冷晰子

话说，今天闲了的时候，我就想想这个头像，忍不住就乐。差点让人把我当成傻子。所以，这头像，好，好得不能再好。
你物理学得肯定不错。我物理也经常受到老师表扬，拿高分。
物理比化学好玩。或者说，更接近于文学的反刍。
小时候在山沟里小河中捉鱼儿是常事。用大块一点的石头，围成一个V形，然后用一个竹制的簸箕放在V口的位置，一大帮小伙伴从上游开始往下赶，成群的惊慌失措的鱼儿成了我们的猎物。至于最后鱼儿的命运，大多成了腹中美食，一小部分为我们偶发的散心所拯救，重新回到河流。不知道这其间的过程，鱼儿会不会记忆深刻，假使鱼儿也有情感。不知道我们下一次的簸箕里，有没有上一次的鱼儿，更不知道是不是第二次的幸运儿？
年幼时，未曾考虑。懵懂无知，多么幸福。
现今的纠结“能相伴多久”以及“又或者的放生”，在儿时，是多么自然的一件事。相处一秒的快乐，无知无觉放生的磊落与干净。
鱼其实也磊落着呢。不管是一隅还是宽巷，均安命如歌。
所以呵，鱼儿聪明你聪明？
.......................
哈哈。

夏冰

先送上问候。待细赏。

水如空

兄打鱼打得那么过瘾，怎么却对这么一只小鱼动了感情？
情之一动，万劫不复啊？焉知来生它不会是条美人鱼……

秋实

此条并不名贵却生命力顽强的小鱼儿，无疑是鱼坚强！
本来对此类小鱼儿并无感觉，可一番细读下来，竟然也妙趣横生呢

柳藏

回复 3# 槐安
养小动物的无论是什么人，都有爱心。
大凡喜欢文字的人，都是热爱世界的人。
槐安早安。

柳藏

回复 4# 冷晰子


    又是你高一层。终归我还是落在人的思维窠臼里，以人之心度鱼之腹哈。
观鱼、观景，观世间万物，折射的还是人心，在出于人而脱于人，看来还得继续努力。
前些天，开了一天的会，闲来无事，又在纸上乱画练字。突然有了新的感悟，以往练字，我为了让笔划更到位，往往写得很用力，锋芒毕露，但是写完后，有些字体结构却变形了。而用笔随性一些，在用力与非用力之间把控，写出来的字却更圆润，整体感更好。正所谓强而为之，损而随之。顺势就形，慨然丰姿。别找出处，这是柳叔文言，自成一体。

柳藏

回复 6# 水如空

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不纯粹才有人间烟火。
太极兄寻狐仙女鬼，我自找一鱼一木，各得其所，岂不快哉？

柳藏

回复 7# 秋实


    这条鱼还养着呢。而且之后又发生了别的一些故事，以至于我周围的朋友都知晓了，关心它的命运。

在这个镜像世界里，我们常常要借助外界的力量来看清自己内心。那怕是一花一草一虫，都附带着“道”的秘密。当然啦，我肯定比不上太极兄、孔姨、水阿二等的高大上。只会就地开花，仓促结籽，如灯花闪爆空中而已。

谢谢秋实阅读。

一水

回复 11# 柳藏


如灯花闪爆空中而已。——言外之意，是“金花四溅”吧，只你比柳三变要圆滑一点儿。柳三变还叫啥啦，自己琢磨去

一水

回复 8# 柳藏

如此推理，这倒似乎可以悖论，比如海子们等。

一水

回复 10# 柳藏

快哉来快哉去，难怪你们两兄可谓江天圣叹，文字领域，实在得道于逍遥，本尊不胜羡慕嫉妒恨。

一水

回复 9# 柳藏

谁知这力与非用力之间到底掌控的如何，空口无凭，上图才是王道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