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刘彦林 于 2014-11-20 10:25 编辑
对于故乡,我是远徙了的客家人;对于我,故乡是熟悉的陌生人。其实,故乡是父母的出生地,也是我心灵欲想着皈依的憩园。
奶奶不止一次给我倾诉过,上世纪六十年代家人所遭受的饥饿之苦。爷爷被生活困窘折磨怕了,在充当“脚户”和做麦客的过程中,选中了距离故乡三百多里远的地方。只因那里田多人少,土壤肥沃墒情饱满,可以凭借双手的劳动填饱肚子。当初,爷爷的思想有过怎样的斗争,一家人有着怎样的心理纠结,我这个晚辈只能暗下揣测了。然而,对于背井离乡,更多的依恋和不舍肯定丰茂在每个人的心头。既然做出了抉择,便没有了回头的余地。于是,1966年的冬天,爷爷带着小脚的奶奶,刚刚成家的父母和年少的四叔,踏上了举家迁徙的征程。一路徒步,晓行夜宿,三天之后,终于来到了在传说里金子遍地的徽县。从那时起,西和县河口乡刘家沟村,就成了地理上并不遥远我的故乡。
故乡,这个地理意义上的符号,却是一棵扎根于灵魂疆域的树,还是一棵越是艰难境遇越能枝繁叶茂的树,也许更像一棵在贫瘠的故乡山野上顽强生长的酸枣刺,即使许久忘却去浇上一瓢水,也能葱葱茏茏存活着,还能在每年秋叶落尽之后挑出豆粒大小的红枣,映得人心里环绕着星星点点的温暖。这温暖之源,或许就是无法从心中擦拭掉的“故乡”吧。哪怕是再决绝的游子,也是有心无心念着故乡的,这似乎不需要怀疑。虽然我是故乡的“弃儿”,但是血脉里依然徜徉着故乡的元素,又怎能没有认祖归宗的念头滋生呢?
八岁那年暑假来临之前,母亲领着我去帮助外爷家搞夏收。故乡所在的刘家沟村,距离外爷、外婆居住的红茂村不足十里路程。在还没有收割麦子的几天里,母亲领着我去二叔家。二叔一家,还住在爷爷、奶奶离开时留下的老屋里。由于年幼,即使回归故里,我也没有更多喜悦在心头涤荡,只是粗略记住了一些事物。二叔家门前,是一条流淌细流的埝渠,下端和一座水磨相连。这水,引自穿村而过的大河。埝渠的水从高处斜冲下来,撞进木质的大轮的小槽里,推动木轮带动上端的磨盘转动,下面水流哗哗做歌,上面磨盘低沉哀吟,水响磨转,推动平淡的日子向前而行。
母亲领着我走亲串户,不仅去二爷家,还去了姑姑家,大致是不太远的亲戚家都去了,嘘寒暖,问年成,叙旧情,我顺道认识了穿越村庄而过的那条河,还去籿北头的小香山寺庙里叩拜,母亲特意代替刚成家的四叔跪在菩萨想前祈求,还得到一个代表愿望达成的红苹果。当然,还带着我去给曾祖父上坟,算是对祖先的怀念,以及告慰先辈一家人安好吧。后来,我还跟着堂姐彩霞、堂妹晓霞,以及当时年幼的堂弟双学,到二叔家房屋后的山坡上摘草莓,也采摘红似宝石滋味甜润的地梅子,还跟着二叔去庙背后他家的地里割麦子,也到高流沟他家的责任田里种黄豆,抽空捉喜欢吱吱叫的绿蚂蚱,也捉翅膀色彩丰富的花蝴蝶。当然,还把刚刚结籽的豌豆荚采回去,塞进茶壶里煮熟,品尝到绿豌豆甜味淡淡的馨香,这些都在我的脑海里刻凿下了美好的印记。但在我孩童的目光里,那时的故乡贫穷而落后,不光房屋老旧,人的衣服也有着补丁,照明沿用古老的煤油灯,种植的作物是产量不高的青稞,以及身高过人、麦穗瘦瘪的“洋麦”,何况庄稼一年一熟,玉米、黄豆、小豆不能生长,粮食的空缺凭依硕壮的洋芋,生活的富足程度打了折扣。这就是留存在我最初记忆里的故乡!
四年之后,我还没有进入初中的那年正月,十七岁的小姨要出嫁到离红茂村不远的铁谷坪。过了初八,父母就带着我和姐姐去恭贺。小姨的婚事办完之后,我们便翻过草坝对面的山,穿过蜿蜒曲折的乡路,再去二叔家。由于正值故乡过旧历年,我们一家也走了不少老亲戚。除了同村的,还到大妈的娘家郭家河、二婶的娘家河口村,以及田窑上的堂姐彩霞家。初八开始,村子里唱大戏闹新年。可是,戏子的服装多以便装代替,响器也只有锣鼓板胡之类,演员由村里人充当,顶多算个清唱吧。还有,他们记不住台词,看戏的人仍然热情不减,就得有人躲在幕后提醒。有一天演的杨家戏,二叔扮演佘太君,一个是长辈的年轻后生演八妹,也得喊二叔奶奶。那娇滴滴的一声奶奶之后,二叔悠长的“唉……”余音未落,便忍不住哈哈大笑,结果下面的唱词也接连不上,惹得台下观众捧腹大笑。那个戏中,对秦腔痴迷的父亲,也充当了个武生角色,也算是“过了把瘾”。据说,故乡的社火也很有看头,但要跑到十来里外的村子里去“追”,我也就作罢了。
那时,二叔已经在老屋的前面,盖起了三间土木结构的新房。可是,由于拆除老屋时和邻居发生了口角,被人家强词夺理说是堵住了他家的水路,导致他家的女人常年生病,人家又有人在县城当某单位的头头。尽管二叔肩挑着刘家沟村的党支部书记,为了息事宁人,被人家从堂屋里挖出几寸深的“水路”。算起来,那家还是我们骨头连着筋的亲戚呢?老屋那个地界上,后来还发生过更伤心的事情——就是堂妹晓霞在那里夭折了。听说,晓霞得的先天性心脏病,不能出大力,也不能受气。我八岁那年去时,她一次故意打掉了我头上的五角星帽子,然后跑走了。我也是不好惹的,顿时追前追后的要“报仇”,母亲硬拉着劝住了我。后来我想起,她的脸蛋常年发青,就是病症的外在表现。在我第三次去故乡时,二叔已经迁址重建了新房,可能是堂妹“走”后才下定决心,丢开老屋那块伤心之地的吧。
十六岁那年的暑假,是我第三次去故乡。那时,我初中毕业幸运地考进了一所师范学校,算是能吃到“公家饭”的人了。在去学校报到之前,父亲领着我先绕道去了一趟故乡。还有一个原因,当时七十多岁的爷爷奶奶,已经于两年前回到了老家——大抵是要圆叶落归根的夙愿。去故乡,也是看望爷爷、奶奶,顺便给他俩及亲戚报喜。当然,该去的亲戚家里,也都匆匆的去了。还在二叔的陪伴下,我们去给早些年去世的曾祖父,也给去世不久的曾祖母上坟。我们跪在几乎看不出印迹的土堆前,点蜡,插香,焚烧纸钱,以此告知另一个世界的祖辈后生的努力和荣耀。几天之后,父亲把我送到了学校,他又回到侍奉了半辈子的土地上,耕耘田地,播种希冀,收获汗水浇灌的并不怎么丰厚的回馈。
两年之后,又一个暑假来临之前,去帮父母收割麦子的爷爷、外爷,在回家途中也绕道来学校看我。等到考试结束后,我也跟着他们再次去了故乡,这次同去的还有要好的同学长海。短短几天里,我和长海除了去红茂村的外爷、外婆家,更多的时候去摘草莓,采地梅子,也观察几乎倒塌的水磨,去香火仍然旺盛的村庙里,也算重温故乡的面貌,把不能带走的事物藏在记忆里,在想念爷爷、奶奶,二叔一家时,用以抚慰内心的不宁静,平息心灵上思亲念家的波澜。
毕业的前一年,爷爷、奶奶由于不习惯老家冬天的酷冷,加之身体依然硬朗,便又返回了徽县。从那时起,到2005年秋天九十岁高龄的奶奶去世,再到2009年冬天的爷爷离开,十多年来他俩再也没有回过那个家乡——我的故乡。从1966年算起,除去在老家的那几年,他们这辈子离开那里四十多年了。当初,大伯已经去宁夏当了工人,他们只得把二叔一家留在那里,不仅让二叔守着祖上的根脉,还期望有朝一日再回去时也好有个落脚的地方。可是,离开了,又怎能回去呢?最终,他俩把自己的尸骨丢在了“家乡”之外的“家乡”,成了无法更改的真正的异乡人。也许,临终前,他俩动过让父亲把灵柩送回去安葬的念头,到后来都把那个欲念摁灭在了心里,因为爷爷也不止一次流露过——“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啊”!至此,我想父母也不会再滋生回去的想法了。那个叫刘家沟的村子,就是我们一家人再也不可否认的“故乡”了。
这些年,时光的指针一路奔跑,不觉已翻过二十三个年头了。期间,我也没有回到过故乡的怀抱里,故乡与我的距离越来越遥不可及。关于故乡的消息,有些是母亲回娘家时捎来的,有些从父亲和二叔的电话里得到。在时光溜走的年轮上,故乡也在岁月的磨砺中容颜更改,二爷爷爷在爷爷、奶奶之前告别了人世,最小的堂妹红霞也出嫁到了红茂村,堂姐彩霞早就抱上了外孙,堂弟双学的妻子离家出走,二婶的身体每况日下,还有疼爱过我的外爷、外婆也在时隔不到两个月双双谢世。来自故乡的,喜悦更少,苦涩更多,故乡便也疏远了,几乎隔离了。可是,故乡就像嵌进河蚌体内的沙粒,虽然是疼痛的缘起,但是还不能使我舍弃,至今还存活于我的牵挂里,毕竟是和我的人生之源有关,而且还有血脉相系的二叔一家,以及二姨、三姨、姑姑、堂姐、堂妹、堂弟们,他们也是我无法从心理上剔除的惦念!
越是回不去的,越是在脑海里醒目着。那是一个恒星,也是一盏灯火,那光焰透着暖意,也撩拨的内心作痒作痛。每次想起,便一遍遍回忆曾经的铭记的情景。奇怪的是,越是年月久远的,越能显影出更清晰的图像。那印象,被时光雕刻在了心壁之上。每次阅读,我的灵魂都不能恬静如深冬的原野。这之后,故乡就只能走进我的梦里了。我也通过做梦的方式回返故乡,温习和亲人之间的情感。那一缕如烟如雾的乡愁,又顺着蜿蜒的山脊和乡路升腾着,故乡的面容却油画般清晰逼真,越来越充满诱惑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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