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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菜地
专业军士老童说,这营房建筑的布局结构就是一个“苏”字。六十年代初期请来了A国的军事专家设计的。到底是不是个“苏”字,只有从高空俯瞰这庞大的建筑群落才能断定真和假。营房建起来几十年了,还没有人从高空俯瞰这营房。老童说他说的这些都是真的。
老童的话,没有多少人相信。
初冬的那个上午冷的特别,老天半阴半晴地丧着个苦脸,“噢噢”地吼着风。淡黄淡黄的老杨树叶满地里打滚。
季节的变换本来没有这么快的速度,这么快的速度硬是让老童给逼出来的。昨天上午,路上走着的几个河北兵还笑话在菜地劳作的老童。笑话老童一个夏天也不见得能洗上一次澡,裸露的后背沟里的污垢“扑哧扑哧”地往裤裆里掉,黑黑的膀子肉“流流”地淌着臭汗。
河北兵手插在裤兜里。插在裤兜里的双手将肥大的军裤恶作剧地高高提起,露出半截流淌着青春的腿肚儿,“嗵嗵”地走着。河北兵还说:老童老童,膀子上淌汗了,下死力把一地儿的白菜侍弄得象老娘们的腚那么肥那么白,也倒不了你的口,对不对?
歇歇吧,歇歇吧,不然夜里找老娘们玩“立正稍息”会淌更多的汗呢!
河北兵真操蛋!
老童并不生气地想。这些孙子辈上的兵,论岁数我老童可以做你们的爷爷哩。
其实,老童也不是太老。家属院里的一些老娘们记的前几年给老童找媳妇的时候,老童好象还不到五十岁。
年龄并不说明什么,老童看上去却是真地象个老童了。头发掉的只剩周围细细的一圈儿,且全部成了银白银白的,而老童年的肤色又黑,一圈儿白发挂在黑亮的脑袋上,使老童变得很滑稽。
昨天,老童还赤膀子劳作,今天,老童就穿上了那件洗得发了白的旧棉袄。
穿上旧棉袄的老童,劳作起来便显得笨拙,有一次还被一颗老油缸那么大的白菜拌了一个跟头,一头栽倒在另一个老油缸大小的白菜上,皱巴巴的黑皮脸,结结实实地埋进了那颗鲜嫩鲜嫩的白菜里。爬起来的老童,摸着那棵被自己撞了个窟窿的白菜,“嘘嘘”地疼惜着。
路边的白杨树又粗又壮,整齐刷滑得似操场上正在踢正步的兵。
路下的白菜地里的老童,撅着腚忙碌得象一头准备过冬的黑熊。
叶子飞离于白杨树,在半空中变幻着舞姿浪漫地落进了白菜地里。
白菜地里干透了的杨树叶被老童踩得“咔喳咔喳”脆响。
远处操场上的练兵号子被风抻得“呜哇呜哇”地变了腔。
营房正中的团部大楼的五楼上,有一扇窗忘记了关闭,在风中撞击着。这座营房的最高首长,也就是这个部队的第十七任团长,从窗里探出上半身,胳膊尽力伸长,准备去关那扇窗。十七任团长的目光无意间聚拢到了远处那一片白花花的菜地里去。
营房,是一片的灰瓦灰砖灰石头。路是灰蒙蒙的路。树,是灰蒙蒙的树。只有那一片菜地,是那么的显眼。
十七任团长平日里被忙碌的工作冲乱了的散淡目光在风中聚拢了。
白菜地在营房的正北,距离团部大楼有三百米。白菜地有一团影子在蠕动。
那一定是老童。
老童在干什么?想一想。十七任团长用手敲一敲脑门,老童在干什么呢?哦!冬天快来了,白菜该收了吧?嗯。不对不对,初冬是白菜最后卷芯的关键时刻,噢!老童肯定在给白菜拢芯。对,肯定是了。
这样想的时候,十七任团长就激动了一番。小时候,十七任团长就跟在父亲的腚后给白菜拢过芯来着。三十五岁的十七任团长望着远处菜地那团蠕动的黑影,觉得那团忙碌的影子很像自己的父亲。
年轻的十七任团长很是有所作为,有所作为的十七任团长已经是中校了,已经是中校了的十七任团长不该这么婆婆妈妈地怀旧。婆婆妈妈地怀旧应该是老童这样的年龄这样的人。十七任团长这样想着,心绪就又恢复了平静。
心绪平静了的十七任团长望着远处的菜地。他想起了老童说过这营房的设计结构是个“苏”字型状,还说他种的那片菜地正好是“苏”字右边的那一“点”。老童还说这一“点”很重要,“苏”字没有了这一“点”就不是“苏”字了。
其实老童并不单单对十七任团长这么说过,老童在任何场合、任何人面前都这么说,而且经常地这么说。
那是在春天的澡塘里,澡塘里人不多,十七任团长光了腚进了浴池,看见老童正在浴池里被热水泡得直哼哼。
十七任团长看到老童身上的污垢被热水泡得很吓人,就想起了平日里路上遇见的那个军容不整,肮脏邋遢的老童。
十七任团长说,老童,我给你搓搓背吧。
不搓,老童坚决地摇头说。
十七任团长不悦。老童,听说你到处胡说什么咱这营房象个“苏”字,还说你那菜地就是“苏”的那一点,这们影响可不好唉。
真的真的!团长,我没瞎说,是真的。
那为什么当时不设计成个“中”字,却要设计成个“苏”字呢?
对呀,不就是咱们那时候脑子笨嘛,转不过弯来,让人家坑了不是!老童气愤地象让人扒了祖坟,用巴掌拍得大腿啪啪响,热热的澡水溅了十七任团长一脸也觉不出来。
又胡说了!又胡说了!老同志了怎么这样。十七任团长黑唬了脸,老童,你整天的满嘴疯话,军容不整的,年底我让你复员回老家。
老童愣了眼,傻傻地望着团长,象听见了外星人在说鸟语。当兵三十多年,听着这话感觉新鲜。
团长,别闹玩儿,我走了白菜地咋办?
闹玩儿?你才闹玩儿。你走了咱全团的兵就吃不上白菜了。
可真是。我走了,白菜就没人种好,白菜种不好,兵们就吃不上好菜,没好菜那饭怎么吃,吃不好饭,兵们的身体素质就会下降,兵们的身体素质下降打起仗来就没有胜利的把握,没有胜利的把握……
行了!够了!真是个老兵油子。十七任团长落荒而逃。
老童还在不依不饶追着喊,嗨嗨,团长你别走呀,团长你说我那菜地……不,你说我那一“点”重要不重要。
前几年,老童的婚事很是让家属院那帮娘们操心,半年多的功夫,好不容易介绍了一个。那女人死了丈夫,两个女儿都已成了家,看老童是个老实人才答应嫁老童的。可老童吝啬的连个女人的发卡都舍不得给人家买,每月两千多元的工资都扔进了白菜地里。那女人熬不住便含泪走了。恨得家属院的那帮总想从老童手里搞白菜吃的娘们直咬牙,老童老童你个傻老童唉!你那工资从街上买白菜能动用“大解放车”装哩!
街上的破白菜能和我种的白菜比吗?老童受了污辱似的,白菜刚种上时要追肥,长到六片叶时要喷“叶绿素”,寸来高时要喷“杀草剂”,长全身量时要喷“杀虫剂”,科学的种菜方法还远远没有研究透呢!你们娘们懂个啥。老童眉飞色舞,得意忘形,逗得那帮娘们“哈哈”大笑。
从此,家属院的娘们再不为老童的婚事操心了,老童倒落个清静,一门心思钻进白菜地弄他的白菜去了。
有时候有些不死心的娘们看到老童在菜地里忙出一身泥水汗水的,军衣又脏又破,还撕了几处裂口,就心里酸酸地,老童,再找一个吧,找一个侍候们,不然老了谁管你。
老了部队上管我,我这一辈子就是部队上的人了。
你又不是干部,别忘了你还是人兵呀,一个快老得没有女人要的老兵啊。
那……我就种一辈子白菜算球。
老童是后勤处的兵。
历任团长的一上任,都感觉到眼皮子底下这个晃来晃去的兵不顺眼。感觉不顺眼,就动了想把他请出部队的念头,念头一出,又感觉到不对头,这念头有些冒失,一个半大老头,肩扛着一个专业军士的衔,晃来晃去晃了几十年了,一定有他的特殊背景特殊原因。对,一定是这样。历任团长们这么一想,也就觉着老童的存在是合理的了,也就感觉到顺眼了。后来又听说老童种了几十年白菜,种出来的白菜特好吃,味特香。下了班回家属院时路过老童的菜地,捎上一两颗尝一尝,味道还有这真是不错。
老童种的白菜谁都可以拿去吃,不象连队的菜地制度那么严。拿去吃吧拿去吃吧,只要吃着好吃就是看得起我老童,老童对每一个到菜地拿菜的人都这样说。
老童的白菜地在营房墙外的路西,营房墙外的路东是后勤处的猪圈,菜地与猪圈,一个路西,一个路东。后勤处长对老童的白菜很有意,对猪圈养的猪就慢慢地有了不满意,对养的猪不满意,对饲养员就有了看法,后勤处长对饲养员有了看法,饲养员就对老童有了看法。
一日,饲养员挑两个猪食桶路过菜地,看见老童在那忙活,就找茬,老童,昨夜里我猪圈里的猪粪少了许多,你知道不?
你的猪粪少了与我何干。
别急别急,今早起我一路找线索,见路上撒的猪粪渣一直撒到你菜地里去。
蹲下尿一泡尿照一照你嘴角上那猪粪渣儿,偷吃了也不抹干净嘴巴。
好好,我不与你计较。老童,说正经的,你那白菜没有我这猪肉当菜头,种的再好炒起来也是不香。
你那猪肉没我这白菜,吃多了会肥死撑死。
撑死肥死也比嚼着没味儿强。
嚼着没味儿也比撑死肥死好。
有本事别吃我的猪肉。
有本事别吃我的白菜。
一辈子不吃。
一辈子不吃。
打赌。
打赌。
哼!
操!
从此,老童和饲养员一桌儿吃饭,老童真就再不吃那碗里肥肥的猪肉片子。饲养员也是一看又是炒的白菜,抓根咸萝卜条下饭。
一个桌的处长不明原因,直纳闷儿,老童,咋不吃猪肉?
减肥。
处长又问饲养员,凭着这喷香的白菜不吃,咋啃咸萝卜条儿?
萝卜白菜,各有所爱。
噫!神……经。小个子处长拖着长长的川腔一时蒙了。
每年夏末秋初的时候,团后勤处就办一个种菜培训班,把各个连队种菜的兵召集起来,在后勤处的两个小仓库里,临时凑一些桌椅,让老童传授咱菜经验。每年的培训班都是为期一周,三天理论课,三天实践课,一天的菜地轮流评比。
这样的培训班半集中半民主性质的,也没有严格的纪律和规定约束着,而且兵们对如何种好菜并不感兴趣,坚持不了三天就散了伙,马老童气的够呛。在路上遇见种菜的兵时就扯住不放,走,跟我学种菜去。
谁稀罕跟你学种菜,我得回去给对象写情书哩。兵挣脱了老童的手,一溜烟的窜了。
真操蛋!老童冲兵的背影恼怒地骂上一句。
夏末,烈日仍然红红火火地烤着菜地。
这时的菜地里,白菜刚刚疏了苗儿,两仨个叶片儿,嫩黄嫩黄。早晨,嫩黄的叶片儿挂着露珠支楞着挺精神,日头出来一烤,就软地伏在地上,痛苦地吟叫着似一个个嗷嗷待哺的羔儿。
每到这个时候,老童的心就被揪走了。这时候的白菜又缺水又缺肥,成活率高低的关键就是及时追肥追水,然后再松土。
水,倒是容易的,沿菜地边儿有一条小水渠。去水房拧开水闸,汩汩的细水落石出就流进了菜地,而追肥却是一项艰巨的工程。每到追肥季节,连队的菜地都是派出几个班的兵来完成。老童不行。老童得一个人来完成这项工作。菜地面积有两个蓝球场那么大。没有半个月是追不完肥的,何况老童做起这活儿来是那么细心。
老童从仓库里推出辆排子车,排子车上排几排水桶粗细的炮弹壳儿,炮弹壳儿一个个昂眼朝天,在排子车上“咣当咣当地碰响着,炮弹壳儿被老童用作了装粪的运载工具。
老童早早地起了床,拉上排子车直奔厕所而去嘴里哼着小曲,脚下软松地小跑着,炮弹壳儿撒一路,咣当当咣当当地嗑响声……
早操的队列唰唰地赶过来,与老童的排子车同速前进,队列喊着号子,老童的的炮弹壳照样咣当地响着,“一二一”,“咣当当”“一二一”,“咣当当……”
老童你这不是成心捣乱吗老童!值班排长朝老童喊。
老童不理,照样咣当。值班排长火了,老童你给我立正!立——正。值班排长这一喊,老童没停,队列却“哗”地停了下来。
老童远去了,声音也远去了,队列齐整整呆在原地,值班排长梗着脖子张着嘴,楞是半天没回过味来。
老童在厕所后面的粪池前,双手握一根木棍在粪池里搅。他将屎尿搅成稀糊状,再用洗脸盆掏起糊状的屎尿,一盆盆倒进炮弹壳里运到菜地里,再把炮弹壳里的糊状的东西倒回洗脸盆,用洗脸盆将糊关的东西点点浇滴在白菜的根处。有人见了老童这种追肥方法,就觉着很新奇。
老童,那糊状的东西要是滴进了菜芯里白菜还能吃吗?你那洗脸盆还能洗脸吗?过春节还要用它和面拌馅包饺子呢,老童你真行!炮弹壳装大粪,向国家申请发明专利吧。
一天天稀哩哗啦地干下来,老童浑身粘满了屎尿,臭不可闻了。
中午老童走进饭堂,别人就都用手捂住了口鼻到处躲。
躲啥躲啥?老童手上起了血泡,嘴上起了水泡,眼睛象几夜没睡般布满了血丝。
不躲?不躲传染上爱滋病咋办?看样子咱老童玩上洋娘们了,看那两眼通红通红,该不是到了发情期!助理员胡打哈哈,一点也没察觉出老童脸上的火色。
助理员三十出头,在连队干了五年指导员,调到后勤处也没弄上个副营,心里有火气,嘴上有牢骚,经常拿老童发泄。
老童平日里是好老童,象块没发酵的老面,任助理员揉来搓去地耍着玩,这一回助理员真是倒霉。老童一扬手,“哗”地一碗油花花的白菜汤射到助理员白净净的胖脸上,一块肥肉片贴在鼻子上突突地往嘴角下滑。
熊兵,真是个熊兵!炮弹壳装大粪,你胆大包天。处长你管不管?助理员一手指了老童,一手抹了脸上的菜汤,叫着跳着往端着小碗的处长背后昊躲,象个随时要逃的兔子。
老童沉着脸,臭乎乎的手又端起了一碗热滚滚的稀饭。
助理员“噌”地跳出了门外。好,好,处长你不管,我找参谋长去,说着说着一溜烟跑了。
参谋长是助理员的老乡。
于是,老童就挨了一个警告处分,处分理由一栏里填的是用炮弹壳装大粪。炮弹壳是助理员管理的,事后助理员仍不放过老童。老童,你说,那弹壳你是怎么弄出来的?你说,你怎么弄出来的,你行为够恶劣的!
不管怎么弄出来的,反正老童还是一天天用排子车拉着弹壳儿一趟趟朝白菜地里运肥。
白菜一天天长起来了。
白菜的生长是因为有了温暖的阳光,和风的细雨,肥沃的土地,再加上老童的勤快,白菜象爆米花儿,从芯里向四处疯似的澎涨,“咔喳咔喳”脆响,片片叶儿由白变绿,尽情地舒展。
白菜一天天地长,日子一天天地熬,慢慢地,就迎来了那个初冬的中午。
其实那个中午也没什么特别。
然而,凡是那天上午见到过老童的人事后却都说,那天就是很异常。不信?好!为什么头一天老童还在赤背劳作,那天却穿上棉袄了呢?为什么老童只一个上午就把一地的白菜全部拢完芯,那一地白菜一个人一个上午能拢得完?这不是奇迹吗?为什么十七任团长那个上午突然扔下一摊子大事不处理,却跑到菜地里帮老童拢菜呢?这不挺反常吗。继尔,人们自然而然地又想到那个中午,天阴阴的冷,风阴阴地刮;杨树叶象片片黄色的雪,铺天盖地的往下落……想着想着,人们就有些伤感,泪,就热热地滚下来。
事后,人们怎么想,怎么做,那是人们的事,老童是不知道的。
老童只知道天要变冷了,白菜过些日子就该收了,后勤处三十多号人的副食在一个冬天里就有了保证。
拢芯的草绳是夏天老童在路边的水沟旁拔的野毛草,拧的极结实。老童拢完一棵也不起身,两腿移到另一棵白菜前,轻扶起摊铺在地上的菜叶,两手圈起来往上一拢,象扎面口袋一样,用草绳一捆,有时,手劲大了或捆的紧了,裂开的菜叶就流出了清清的菜汁,整个菜地里飘一团浓浓的菜香。
十七任团长就是被这菜香吸引来的。
十七任团长扔下案头那一堆乱麻般的工作,心绪烦燥地走下了楼,一路遛达着走。
营房,南北朝向,南边是巨大的操场,中间是一排排老式的石头垒砌的兵舍,北边是各个连队的饭堂,再往北就是营房墙外的菜地。衣食住行,这营房也包容了这么多丰富的生活内容,兵们却还总是抱怨生活单调乏味。十七任团长踱出营房北大门,眼前就出现了那一片菜地。
也不知是那根筋牵着,十七任团长就走进了菜地。
老童啊,歇一会儿嘛。
马上就拢完了,团长你来拿白菜吃吗。
我来帮你拢一会儿吧。团长蹲下来拿起一根草绳,试图把一棵白菜拢起来。
嗨嗨!这样拢不行,你以为这是行军捆扎背包吗,要这个样子来拢。
老童象训斥一个新兵,手把手地教十七任团长拢菜。团长怎么也拢不好,就出了一头汗,于是干脆就蹲在一旁给老童递草绳。
老童,你说今冬咱团的白菜够吃吗?
能不够吃吗,白菜长的这么好,如今兵又这么烧包!白菜吃起来都不香了,连队的泔水缸里每顿都是满满的剩白菜,这种浪费你了解多少呢?
老童打开了话匣子就收不住了。如今的兵生活要求高了,一个个鲜亮亮的,礼拜天就把兜里的钞票一把把往营房外的热闹街市上扔,可我们的营房还是这么旧这么破,要想把这破平房换成崭新的楼房,那就得搞好勤俭节约,搞好增收节支。可如今这优良传统在兵们身上还能体现出来吗,我的团长!
十七任团长脸上热热的,他站起身默默地走出了菜地,身后的老童喊他捎上一棵白菜他都没听见似的沉思着走回了营房。
十七任团长走后,老童继续忙碌着,当他拢完最后一棵白菜,身心一阵轻松,远处操场上练兵号子依然响着。
时间在接近中午。
老童觉着肚子一阵奇饿,也许是一个上午太劳累的缘故,老童顾不得拍拍身上的土,顾不得绕弯子走营房的门口,他火急火燎地憋了尿般的奔向营房那低矮的的灰墙,灰墙上有一处缺口磨得光滑,那是兵们常年累月翻墙去菜地的痕迹。老童笨手笨脚地从这处缺口翻越了进去。
越过灰墙就是后勤处的饭堂
此刻,饭堂的透气窗飘旋出热腾腾的雾气,一股诱人的味道钻进了老童的鼻子,老童的肚子一阵“咕碌碌”地鸣响,他的脚步急急匆匆有些慌乱。
时间还没有到中午开饭的时间,但离开饭的时间只差那么一刻钟或许是几分种的时间了,整个营房的上空已经隐隐约约有了那种天天都有的摩拳擦掌、杀气腾腾的饭前氛围。训练结束早了一点的连队,百来号饿肠辘辘的兵们已经在饭堂前声音嘹亮地唱《打靶归来》、《咱当兵的人》一类的饭前歌了。
老童慌乱的脚步踏着这歌声的节拍迈进了饭堂。
进入饭堂映入老童眼帘的是柳木方桌上一笼蒸包,蒸包看样子刚刚从锅上抬下来,冒着热腾腾的雾气,蒸包雪白雪白。
蒸包是白菜馅的,肯定还放了许多的猪油,不然不会老远就嗅着这么喷香喷香。
老童毫不犹豫地奔上前去,伸手就抓起了一个蒸包。蒸包的热度本来是很烫手的,但此刻老童的整个手掌糊着一层泥巴,所以老童丝毫感觉不出蒸包的烫手。
正在老童刚要想张嘴去咬的一刹那,炊事间传来了由远而近的脚步声。这脚步使老童片刻间心里顿生一丝少女般的娇羞,他索性一扬手,将蒸包整个儿扔进了嘴里,“咕咚”一声囫囵着吞了下去。
尽管蒸包进嘴的速度极快,但还是让已经抬着蒸包奔出炊事间的炊事班长看出了破绽。
炊事班长是个大个子河南老兵。他放下蒸包,朝愣在那里纹丝不动的老童后背上重重地来了一掌。
你个馋嘴的老家伙,手都没洗就……河南老兵话未说完,老童就整个儿倒了个面袋软软地倒下去。
嘻嘻!老童你少玩这一套!河南老兵走回炊事间又去抬蒸包。几分种后,河南老兵抬着蒸包走出炊事间,见老童还在一动不动地挺着身趴在地板上。河南老兵的心忽的一沉,他疑疑惑惑地走过去,双手抄在老童的胳肢窝里,将老童翻过身来。
老童……老童啊!河南老兵一声惨人的叫喊在营房上空飘舞,引来了远远近近正在吃饭的官兵。
解剖老童的尸体是下午三点开始的,团卫生队几个资深军医阴沉着脸站在手术台边准备下刀,军医阴沉着脸并不是因为老童的死而难过,而是老童的死因让他们整整检查诊断了两个小时没查出因何而致死。
老童的衣服已经全部被削去,削去的衣服扔进了手术室墙角装盛血污药棉的垃圾桶里,那件旧棉被上沾着的一片鲜嫩的菜叶给军医们提高了下刀的情绪。老童的裸身黑瘦中透着青紫色,胯间象一张挖空了瓤的瓢一样丑陋,垂在手术台两边的双手半握着,手上湿润润的泥巴还没有完全干透。
剖开老童的尸体,军医发现了一个已经冰凉完整的蒸包卡在老童的气管里。军医们做出判断:一个人能将这么大的蒸包整个儿吞下去,真是个奇迹!军医们还惋惜地叹道:如果当时吞下去的时候,让他头朝下趴在桌上是完全可能吐出来的。
火化后的老童被埋进了菜地。河南老兵说这是老童的遗愿。几天内一下子老了许多的河南兵说,老童咽气前只说了两个字:菜地!
山东老家没有一个亲人,老童很小就成了孤儿,村里只来了一封电报,意思是委托部队上全权处理老童的后事。
因为老童的死因特别,没有开追悼会,决定把老童葬进菜地,也还是十七任团长硬顶着众人的非议和意见作的主。
这样,老童的葬礼程序就简单多了。若大个菜地里,只按老童老家的风俗,给老童堆起了一个巨大的坟茔。
逢年过节,老童的坟前就有了一碗蒸包和一碟猪肉炒白菜。
第二年开春,团后勤处开了个会,会议内容是白菜地到底还种不种白菜。会议开了半天也没个结果,最后处长干脆一锤定音:老童不在了,白菜不种了,过冬白菜上街买去!
一块肥沃的地,一旦停止了耕种,草就疯长起来。疯长起来的草吞没了坟莹,路上来来往往的官兵路过菜地旁的时候,就只看到了一地茂盛的杂草。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
忽然有一天,营房里来了一个外国老头,这老头是B国军队的一个高级军事顾问,这老头原来是A国的军事专家,后来A国演变成了B国,老头就成了B国的军事顾问。不管以前是专家也好,如今是顾问也罢,全团官兵感兴趣的只是,上级通知说这外国老头就是当年这营房的设计者之一。
为此,外国老头到来的这一天,全团官兵集合在营房大门两旁,列队欢迎,仪式非常隆重。
外国老头由上级领导陪着,一进营房就“哇啦哇啦”地叫个不停,手舞足蹈的很是激动的样子。翻译说:波尔.日列夫顾问要寻找一个名叫童增秋的人,当年这个人是部队的一个炊事班长,专门负责给日列夫做小灶的。日列夫顾问说他和童增秋的感情很不一般,他当年被童增秋揍了一顿,致使童增秋差一点被开除回家。
童增秋是谁?官兵们一时愣住了。几十年过去了,流水的兵换了一茬又一茬,谁知道什么童增秋童增夏的早去了什么地方?
童增秋不就是老童吗!在场的已经成了副团长的原后勤处长“呱叽呱叽”地用手猛拍着脑门,看这臭记性,叫了十几年老童,怎么就忘了他叫童增秋呢!
童增秋是见不着了。日列夫顾问就要求去童增秋的坟茔前给童增秋献一束花。在老童的坟前,日列夫顾问哭得象个老小孩,团里没有将老童的死因告诉他,这关系到部队的荣誉和形象。
几年过去后,已经成为第十八任团长的原后勤处长,在一天上午去关办公室北面的窗的时候,无意中看见了远处营房墙外那块荒芜了好几年的白菜地。在楼上居高临下地看着,看着看着,就觉着不顺眼,上级领导下来,偶尔朝窗外这么一望,营房内竟有这么个刺眼的“死角”,岂不荒唐!
于是,荒芜了几年的白菜地又重新被开垦,后勤处长又派了个兵种这片菜地。
白菜又长起来了。长起来的白菜一棵棵小光腚喇叭似的,瘦黄瘦黄,且东少几棵,西缺一片的失去了以前的那股长势。
负责种菜的兵很是焦急,这个来自上海的城市兵每日里坐在老童的坟茔上,懊恼地望着一地的白菜思索着,白菜长的这么孬,年底的三等功泡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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