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燕 子

迈阿密的寒冷

　　西门的大街上走着一老一少，老的穿一件分不清颜色的大衣，佝偻着背横挑着一只扁担，扁担一头是个硕大的红蓝尼龙包，跟着这位满脸皱纹的身形艰难地一上一下。小的那个着一件鲜红的卡通外套，一条工整的黑色灯心绒裤子。胖嘟嘟的，连走路都可以隐隐看见抖动的肥肉。一只手拿着什么糖往嘴里塞，塞进去又扯出来，另一只手很别扭地被父亲拉住，他几次想拉出来，却反觉着了疼，便也随他去了。

　　这时候，阿根刚带一家老小来上海不久，都听人说上海打工好挣钱，阿根便也跑了过来，为使家里日子好过点。这本是万不得已的办法，却不料正是这一走把这个家庭推向了万劫不复。

　　家里的钱自从娶了小翠后就已是捉襟见肘的了。再加上伢儿这小胖孩眼看就要熬不下去了，阿根一拍大腿，干脆离乡打工。媳妇听了默默摊了几张饼做干粮，收拾收拾包袱，就说我得跟着你去。要提到小翠，阿根是满心的欢喜，这姑娘虽算不上水灵，但也是五官端正。嫁到他家后没过过什么好日子，也不埋怨，贤惠得很，更何况还替他生了伢儿。爹哎，您要能看到就好了。这是您的好孙子，您的好媳妇啊，您盼这天盼得多久，老天咋就那么狠心不让您享一天福呢。

　　当初阿根爹是讨饭讨到村上的，好的时候吃饱了三顿还能余点剩饭，差的时候连水都喝不着一口，他就跟着爹死乞白赖地当乞丐过活，常常遭人白眼，唾弃，这时爹总会蒙上他的眼睛，缓缓地说，孩子，算了，为了钱。晚上，父子俩就在人家屋檐下过夜，爹总会把他搂得紧紧的。曾有人劝他把孩子送人，爹都怒目而视，反把那人惹毛了，冲上去就是一脚，然后骂骂咧咧的走开。爹颤颤巍巍地死拽住阿根，阿根你是爹的命根子啊。小时候，他不懂，只觉得疼，长大了，想到爹的种种好来，总憋不住落下泪来，只怨自己没本事，还要爹操心。爹最操心的莫过于给阿根娶媳妇，可家里实在穷，穷得他爹闭上眼都在找机会。这机会总算在后山上找着了，从此，他爹天天晚上往后山跑，钱也是一叠叠往家里拿。却终有一天，他再也没有回来。

　　众人说，你爹临死让你娶一房媳妇呢。

　　众人说，你就娶吧，隔壁村小翠不错哩。

　　结婚那天，发生了两件事，一件是大家正闹到一半的时候，就听啪一声阿根就跪在了地上。眼泪大把大把滴下来，旁人扶也扶不起。只好找个力大的，硬扛上了床。众人见这场面也不好多说什么，安慰了几句纷纷走了。阿根止住泪水，望着小翠，说了爹的事，说完的时候，见小翠也是泪流满襟，心想这是个好媳妇。小翠见他对父亲如此深情，心里暗自欢喜，这是个孝顺儿子，是个重情谊的人。他们不知道最重要的一个问题被两人都忽略了过去，这忽略注定了今后他们要为此付出巨大的代价。后一件在那天半夜，后山的燕子少有的大啼起来，那声音凄惨之极，令听者无不心惊胆战。
　　
　　老人们都暗暗焦心。

　　“作孽啊作孽，这真真是作孽。”

　　“爹，燕子，爹，燕子，好多燕子哦。”

　　儿子兴奋地嚷嚷。

　　他抬起头。

　　“傻蛋，这不是燕子，是大雁啊。”

　　儿子还在看，他说，

　　“咱家有很多燕子哩。”

　　“咱家没啊。”

　　儿子歪了脑袋疑惑地说。

　　“咱老家后山那燕子可多呢。”

　　“燕子是啥样，我咋没见过。”

　　“下回带你去看。”

　　他想起老家的燕子，那真叫多，一群群的。这燕子非但是这山的伴，还是全村人的救命恩人呢，每年都有大量的人上山采燕窝，阿根的父亲当年也干的这个。干这活赚得多，多亏这一行，这贫村才混到至今。但这活也是不好干的，因为采燕窝是不被允许的，所以只能在夜里悄悄采，脱到只剩裤衩，再拿一手电徒手攀上去。夜黑风冷，看不清，还不能穿暖活，以防衣服在哪里绊住，丢了性命。

　　“燕子苦哩。”

　　每每听到后山的燕啼，老人们总会唏嘘不已。他们大都是以前采燕窝的，现在老了，一天到晚就坐在那儿，看后山的燕子们。

　　“燕子拿唾沫造个屋，咱都要拿走它，它再造，咱再拿，一直到它吐出血来，咱还得拿，谁让这最值钱呢。要糟报应的，迟早要糟报应的。”

　　说这话的老人是采窝者中最年长的一位，据说他曾亲眼看到燕子把人啄下去，也看过燕子自己撞崖，他也是拜燕的带头人。

　　每年人们都要拜燕，以求燕神宽恕，今年少出事，多采窝。有时也觉着这事做得太不人道，你一面求人家多多原谅，一面还要人家受苦。

　　可事实是，现在燕子越来越少，采燕窝的却多了起来，也没办法，人人总要生活啊。
　　阿根是万万不想去采燕窝的，他决不重蹈爹的复辙。


　　“爹。”儿子往下拉拉爹的手，“咱进去瞧瞧吧。”

　　“爹，去吧，咱还没进去过呢。”

　　“去吧，去吧。”

　　儿子兴冲冲地往前迈着。阿根不由在心里感叹，来上海打工真没错，这里的繁华是他以前从未见过的，想到村里那些人还窝在那里，心里不禁得意起来。

　　“喂，你干吗呢。”

　　“停下，叫你呢，那个挑担子的乡下人。”

　　眼前突然出现个蓝衣服的警察把他往外推，他一下愣住了，不知这是怎么了，无端冒出一身的冷汗。

　　“出去。出去。”

　　那警察开始推他。周围柜台的小姐接头交耳地捂嘴嗤笑。旁边的行人也有几个回过头来嬉笑着看着他。他搔搔头竟也腼腆地笑起来。这下，周围的人笑得更欢了。

　　走出商厦好久，儿子才吐出一句，爹，你为啥子笑呢？阿根张了张嘴，却没有回答。
　　两人又向前赶去。

　　阿根脑子里还是燕子，燕子的，迷迷糊糊中，那燕子竟咧开嘴笑了，那笑容和刚才那些人竟那样相象。他打了个冷颤，清醒了点，心想，自己一定发烧烧糊涂了。

　　他们这是要赶去火车站，把这包袱交给一个姓李的人，阿根的主要是在工地上扛泥沙，自运包袱是阿根赚闲钱的方式。本来，不该带着伢儿的，可他娘病了，为了照顾媳妇，阿根主动把他带上了，虽然他自个儿也在生病。

　　这时的火车站正是人声鼎沸的时刻，阿根一边紧拽着儿子，一边奋力往前挤，一边还要护着那个庞大的包袱，引来一路的咒骂。儿子先是皱起脸，越皱越紧，终于，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他回头看看儿子，他的嘴抽搐了一下，脸上的汗肆无忌惮地流着。他又埋头往前挤。终于，到了车门口，却被门口的剪票员拦住。

　　他急了，没人理他。

　　他急得手舞足蹈，快哭了的样子。

　　“同志，我有急事。”

　　他连带着解释一起沉入人群中。他又往前挤。剪票员发火了。

　　“你乱插什么队？后面去！”

　　说完，又转过身去不理他。

　　他怨自己来晚了，只得心急火燎地排在后面。好不容易到了他，他却又被拦住了。

　　“票呢？”

　　“没票。”

　　“没票你乘什么火车？捣乱呐！”

　　眼看自己又要被推到后面去，他发起急来，硬往里闯。

　　票员也火了，大叫纠察。

　　他是又气又急，脸上的皱纹涨得通红，拧成了一块一块的疙瘩。赶来的纠察吹着口哨，一把拉住他。他开始还哼哧哼哧地要往里闯，后来，干脆扯大嗓门骂了起来，连自己都不大懂骂的什么，又是骂的谁。脚步慢了下来，骂得倒更带劲了。

　　不知谁电了他一下，他就势倒在火车门上，头，一阵阵晕，手臂，一阵阵疼，身体还打着冷战，心里却是无比地畅快淋漓。索性这时候那姓李的赶了过来。

　　“妈的，送个行李这么婆婆妈妈，还给我搞这么多事。”

　　说完扔下10块钱就走了。他哆嗦着捡了钱，往前走。

　　儿子默默地跟在后面。

　　良久，他才回过神，重又拉起儿子。

　　“回去吃饭。”

　　儿子忍不住问他。

　　“爹，前面人家拦你你笑，刚才你咋又哭呢？”

　　“死孩子，瞎说什么。”

　　儿子闭了嘴。

　　“再说，抽你嘴巴子。”

　　他又走了一阵。

　　“你娘在家等咱呢。”

　　回到家，他居然一气吃了三碗水饺。然后，心情亢奋地讲了这一整天的经历。小翠朝他撇撇嘴，人家那是保安，不是警察，他哪有权利赶人呐，你也够傻，活该被戏弄。那纠察也是，怎么说也不能电人呐，出事怎么办，你就那么放过他了，—— 他甩出一个饭碗，上前扼住女人，咬牙切齿的样子。

　　她以为他又要打她，恐惧地望着他。儿子也上前拉住他的手臂却不敢说半个字。

　　“我病着哩。”

　　女人嗫嚅着。

　　他甩开女人，坐下来狠命地揉着冲满血丝的眼睛。

　　“你又去跳舞了？”

　　他拿血红的眼睛剜住她。

　　“没有。”

　　女人说完就去收拾碎片。

　　他更加大声地吼道：

　　“我警告你，你要再去舞厅，我就砍了你。”

　　女人哼哼地端着碎片去了外面，儿子也捧起书来看。

　　我工作容易嘛。

　　他的声音轻得像蚊子，好似这句话本就是说给自己听的。他从来不告诉妻子工作时的事情。那些苦，他都忍了，那些屈辱，他也吞了。他只是一个劲地埋头苦干，挣钱却不用，给妻子，给儿子，天天中午只吃一个冷馒头，一次下午昏在了角落里，也不敢告诉别人，只说有事离开了一下。结果被扣了三天工资，心痛得他好几天都惦记着这事。可他还是不说，他怕说了工头以为他身子弱，辞了他。这一家大小全靠他呢。

　　晚上，他和声和气地拉过媳妇。

　　“我说，我天天忙活着干苦力，你玩你的也行，可别给我在外面找野男人啊。”
　　“
　　我那是规矩的跳舞，还有不少老人呐。”

　　“你和那个男的经常约着别以为我不知道啊！”

　　她见阿根又动起气来，忙应和着。

　　“不去了，不去了。”

　　他也软了下来，颇为动情地说。

　　“你这样对得起咱爹嘛。”

　　关了灯不久，耳边就传来阿根响亮的呼噜。她睁着眼，一动不动平躺了许久。

　　事发那天没有任何征兆，一派阳光灿烂的样子。这灿烂也骚扰着阿根的心，这天媳妇去复诊，就他和儿子待家里，他拉起儿子说了声爹请你吃饭去，就出了门。

　　两人欢天喜地地来到了饭店，他盯着菜单看了许久，才决定给儿子两菜一汤加一碗饭，自己则又啃起了馒头。儿子很孝顺地夹给他菜吃，他摆摆手。

　　“知道不，这馒头你爹吃着高兴，你爷爷当年就经常省下给我吃啊，你爷爷是世上最好的人呐。”

　　他看了一眼那些油光灿灿的菜，低头用力咬了口馒头。
　　出来的时候，他看见了小翠，正要开口叫，却见她拐进了旁边的弄堂，他嘱咐儿子自己回家，悄悄跟在了她的后面。

　　几个转弯过后，小翠的身影消失在了一幢楼房上面。他跟上去一看，是一家舞厅。

　　回到家后，儿子已经在做作业了。他不停在家里来回踱步，心里蒙得慌。

　　晚上吃饭见到妻子，他脑子里一片空白，竟丝毫没有要质问她的样子。一直到床上，他的脑子才清醒了一些。由于白天的劳累，通常他是一沾枕头就睡了，今天就不行，一闭眼睛，脑子里就浮现出小翠和别的男人嬉笑在一起的样子，那笑声和在百货店听到的一样。使他的血液倏地沸腾起来，突突地敲着太阳穴。

　　这时候，他敏感到身边的女人起床了。这么三更半夜的他去干什么。他悄悄跟在了后面，经过厨房的时候，阿根下意识地停留了一会儿，梦呓般地说，爹给我娶个媳妇容易吗？

　　他看见小翠在桌子前摆弄一个相架，她一定是想那个男人了。一股灼热的火焰涌上他的眉间。他想起爹被人打后那些糁人的隐约露出白骨的黯红伤口，心里一阵绞痛，仿佛现在那伤口是硬生生被摁在了自己心口上。他随着痛意挥动着手臂，一股东西直喷到他的脸上。他的手里举着刀，小翠痉挛着缩成一团。这让他想起了被人凌辱的父亲，而眼前这个女人就是爹用命换来的，可她要走了，为了她，我什么都肯做，可她居然要走掉。他举起刀狠狠砍下去。

　　外面传来猫头鹰凄厉的叫声，他浑身一个哆嗦，刀，应声落地。房间里很静很静。他翻开血泊中女人的身子。俨然看见下面是爹的照片，他恍然想起过些日子是爹的忌日。

　　他机械地转过身子，却瞧见睡眼惺忪的儿子正朝这边走来，边走边说，“爹，我梦见燕子了，燕子啄我呢。”

　　他呆站在那里，心里一阵空明。眼前一群群燕子盘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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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金岁月

学习了。呵。

迈阿密的寒冷

问流金妹妹好！

羽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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误会中的悲剧。

春苗儿

俺回贴了，和俺玩吧！

美狄亚

春天到了，燕子也该回来了！

南岸

穿插燕子线索，使文章紧凑有致。学习！

袁和鲁

最初由 南岸 发表
穿插燕子线索，使文章紧凑有致。学习！

同感，老迈的小说很有层次，问好。

葛瑞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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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问好，学习

穿过岁月的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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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插燕子线索，使文章紧凑有致。学习！

没想到小说高手很多啊！呵呵！

一楠

最初由 穿过岁月的忧伤 发表
没想到小说高手很多啊！呵呵！

老迈当然是高手，篇篇精彩耐读，有味道！问好！

许也

就语言上说，描写得非常细腻，给人一种很好的意像还元，可以随作者的描绘浮起真实形象的那种情形、场面……

托耳思太

他机械地转过身子，却瞧见睡眼惺忪的儿子正朝这边走来，边走边说，“爹，我梦见燕子了，燕子啄我呢。”

　　他呆站在那里，心里一阵空明。眼前一群群燕子盘旋不去。

在那遥远的小山村，我那可爱的小燕子可回到家门！

汪少潭

问好：））

托耳思太

老迈的文章就是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