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柳藏 于 2014-12-13 23:39 编辑
~
地,念ti,第四音。意为坟墓。如果院墟人说某某的地,肯定是指某人的坟墓,而不是菜地或自留地;菜地叫地町,山林叫岭岗,单一的地,就只指坟墓。
同样的词还有木头。意为棺材。山上树木,院墟人称之为树,砍伐下来的树木,则加后缀,称树子,或树筒。但绝不可能叫木头,木头是装死人用的。
龙索,专门用来捆绑木头的粗大绳索,长达十余米,中间不能有驳接或断裂,定义为龙,意味着子孙绵延,福荫后代;同理还有龙杠,抬棺材的长棍。
八仙。和神话传说里的八仙没半点瓜葛,八仙是抬木头的八个人。送葬队伍中,作八仙的人为房族里的青壮男子,生肖不能与死者相冲。死者上山,至亲扶柩,八仙分掮四条龙杠起灵。到三岔路口,开阔地,木头架放在长凳上,亲人们绕柩九圈,作最后告别,哭拜完毕。八仙们一声唿哨,重新横担龙杠。至亲前方开路,一路护柩,遇上窄弯陡岭,负责劈藤扶柩,必要时,甚至要躯体相抵,供八仙踩踏通过,整个过程,木头不能沾土。到目的地,挖地,拱洞,木头按时辰入洞,封土,全部由八仙执行。八仙的任务最重,忌讳重重,其他人戴白孝,唯独他们戴红。用餐时,需独僻一角,低敛情绪,主家上菜,尽管吃,切忌不可客气,否则招祸上身,后患无穷。
对于院墟人来说,地,是先人亡魂居住地。所谓一脉相传,院墟人特别注意地的选择,好地好风水,意味着荫福后代,子孙绵延,富贵荣华;反之亦然。不少上年纪的人,放牛或打柴时,望天看水,心事重重,其实就是在找上佳的墓地。认定了的,便偷偷写了生辰八字,找杭城的风水先生查算。查过了,把看中的地点铲除草茎,整出竖直的地门和平坦的地堂,地便有了雏形,叫草茔。每年清明时,象征性插上几枝香,以示此地有主。也有钱多的主,先挖好坟茔的,空着一张大口,天天等待肉身入住。
院墟人对地的敬畏之情,不亚于对待神明。唯一的不同是,神明是公众的,而地是独供独享的。
1、三品香
应古发现那座老地时,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这座老地,孤伶伶的隐居在马鞍陂。背靠主峰,侧翼两道山脊遥相拱卫。占地约四十平方米,地背覆盖花岗岩石条,碎石镶边。由于年岁久远,加上应古烧荒时火烧烟燎,地背焦黑苔迹斑斑点点,长癞般藏在交缠棘藜里。墓碑龟裂,象遭受过重物撞击,碑文模糊不堪,难以辩认,只有两个字的凹形依稀可辨。小石兽歪在草丛里,缺耳少腿,残破不堪。地门堂被泥土填平,一些带刺的布箕甲,长得张牙舞爪。
关于这座老地的由来,祖辈们没有半点交待。这个山坳,连牛都不愿进入,应古一把荒火,谁知道竟烧出一座神秘的石地!在八里坪人的眼里,这座孤地和那些锈蚀的箭簇一样,由于太久远了,曾经的故事,被时光过滤得一干二净,人们甚至懒得去想象。
它,就是只地,破败的凄凉的孤地。
院墟人习惯在清明祭祖扫地。男人率领小子们持锄握镰,奔走田头山岭,为祖先们清扫地门,烧香烛,送纸钱,鸣炮竹,清洌的山林便哗啦啦的回响,仿佛先人们在地里噢嗬嗬的赞扬。
女人们不上族谱记载,与祭祖不搭界,自已忙活。清明这天,应古的婆娘庸凤嬷到马鞍陂割芦箕,去时未曾留意,回返时,老地上空隐隐有魂魄飘浮,把她吓得死命咬舌尖,吐口水。战战兢兢走近了,定神一看,石碑前赫然插着三品香,淡淡的白烟,袅袅上旋,象是一个惬意的老人在享受烟土,吐气晰然。
这是孤地,谁供的香?
晚上,蓝畲房族男性聚集在祠堂,流水桌席,酒肉飘香,人人喝得面红耳赤,裸袖揎拳,全福寿的划拳声,声浪几乎冲破屋顶。间或交流一下祭地所见所闻,野兽啦,交通啦,诡异事啦,一则表示我辈心诚,翻山越岭祭地不容易;二则为来年他人寻找地位提供线索。应古不胜酒力,但又贪图这种天下大同的气氛,便捉着锡酒壶,呆立酒桌边,为赢拳的人帮腔灌对方喝酒。输多的人急了,便骂应古关你腚事倒酒倒介满。赢拳的气壮声粗说应古你就把腚掏出来筛一杯老酒给他看他能的。应古呵呵傻笑,想起婆娘讲的老地诡异供香,信口说出来,想不到看见檀香的还有其他人——去深坳牵牛的庵灵生也看见了,笑着说不知道哪个孝子贤孙,那老地恐怕是百年来第一注香,保不定晚上它老人家会托梦,告诉上香的人一个金银窖来着。有好事的叫嚷了一阵,没一个承认,倒是有人想起今天扫地的还有其他房族的,比如河对岸下灞坵王姓房族,又有人斩钉截铁说,下午看见王家四人挑着竹篮经过马鞍陂,难道是他们上的香?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话传到了上厅的银老耳中。银老是蓝畲一族之长,考虑问题自然与他人不同,他感觉不对劲。银老不动声色,招集了四个房头悄然退席,经过简要商讨,随即决定,派人带上香火蜡烛纸钱,连夜赶往马鞍陂,一定要在午夜之前清除了王姓家族的香火,换上蓝家的供品,并交待带队者,须对老地说诸如此类的致歉话言。
香的确是王族人上供的。
其实,这存属无心之举。王家四人在马鞍陂祭祀清五公祖地完毕。离开后,才发现一对烛三品香窝在竹篮角落。香烛纸钱不往回带,是扫墓的规矩,但扔了又说不过去。途经老地,见它嶙峋老迈,象个齿剩无几的老头,呆在荒地挨饥受饿,便发善心,把剩下的三品香施舍了,做个顺水人情。施施然回到下灞坵,糍粑粘手,酒香扑鼻,喝上三碗,祖宗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哪里还记得那三品香?
银老可不这样认为,随性之举,却事关大局。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一方神明护佑一方百姓。马鞍陂靠近蓝畲,近水楼台先得月,那老地要认,也蓝氏家族才认得。王族人不吭不声,看上那老地的风水,连个招呼都不打,大大咧咧的就把香火供上了,蓝氏家族的脸面往哪搁?族谱记载,蓝氏家族早王氏家族两百年发祥八里坪,看那老地的光景,十有八九也是蓝氏先祖的灵地。王氏家族厚颜无耻的供上三品细香,这是往蓝氏家族脸上泼狗血,侮辱!侵略!
银老放出风声,警告王家,别企图染指老地,蓝家风水需留蓝姓后人。
王氏家族一番商议,觉得理亏,责怪后生明发古少不经事,乱了规矩,破坏了宗族之间的交情。不想房族中站出一人,提出异议。
此人绰号“王大瘟”,真名大碗,头顶双旋,横眉断掌,五短身材,臂力过人,可单手举石臼。当过国军团长钟司令的马夫,因偷看标致小姨太坐尿桶,被处罚一百马鞭,退回原籍。背负恶名回返,倍受嘲讽。王大瘟做不回原形,索性不要脸面,恶中取长,恣意妄为。凭一分蛮力二分狡赖,到处胡作非为,欺男霸女,居然赚下令人敬畏的不小名声。
短暂的军旅生涯,让王大瘟明白了一件事:世界上最有用的莫过于权力,最好玩的事,莫过于玩人,而玩人的前提便是需要权力,权力如抽鸦片膏,凌驾于他人之上的感觉,可令人欲仙欲死。
王大瘟想要宗族的权力,必须发展忠于自已的势力,明发古是他极力拉拢的对象。现在明发古沮丧得象阉坏的雄鸡,正是做人情的大好机会,怎能轻易放过呢?便梗直了脖子说,老地无名无姓,蓝家无凭无据,凭什么说那是他们的祖地?假若那老地真是蓝家风水,这些年了,除了蓝加应一把荒火烧得它乌膣摸黑,蓝家人每年祭祀,香火蜡烛烧成灰山,纸钱叠多送风吹,谁孝敬过它一丁半星香烛?清明时季,阴间过节,到处上香进供烧钱,家鬼添衣进食,野鬼乞食唔得,明发古善心生佛,给老地添烛敬香,老地有知,也会感激我们施舍接济,敬天敬地敬祖宗,怎么反倒是我们的不对了?!
王氏族长被王大瘟一番理论说得哑口无言。
王大瘟无视明发古感激的眼神。又说,咱们王家自从县城搬来,族谱说咱们什么祖祖辈辈,护皇尽忠,崇文尚武,德什么行,结果呢,秀才出了几个?两个。进士有几人?卵。咋个?难道老王家的人都是聪明透顶,而我们八里坪王家人脑袋里就一砣屎?不,绝对不是。原因的根本是八里坪的好风水都让别人占光了,那些大族,哪个不是占着好风水?要不然凭什么他们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喜事不断,祠堂前石旗杆成排?而我们呢?从来就头牲难养,人丁不兴旺,做事做人鳖鳖蟹蟹,风水!我们差的就是风水呐!——明发古敬的那只老地,我详细观察过,背靠厚实,左右双龙拱卫,前面一衣带水,地门正对神玳山下山龟,是绝佳的风水宝地啊!
王大瘟的话具有一定盅惑性,替王家民众找到了没落的根源,让大家的眼睛光亮起来。大家议论纷纷,对于八里坪的历史,各人心里都有本谱。讲起纠纷,邻里之间,哪个没点磕磕碰碰?蓝王两族仅一河相隔,田地交杂,难免田水纠葛,畜禽纷争,在这个特别的时候,那些微不足道的纠葛往往能成为硝药。最后,王大瘟抛出了他的重磅炸弹,说你们想过那老地的地理位置吗?离我们清五公的地不到八百米距离哩,明发古心里有鬼喊,所以才烧香上供,那地铁定是呆着我们祖先哩!凭什么又要让蓝家夺了去?欺负王家没男子?!
族人不禁鼓噪起来,激动得捋袖挥拳,说人争一口气,佛争一注香,为了子孙后代,王氏家族一定要团结一致,把那老地争回来,哪个敢做缩头乌龟的,让他找婆娘的裤头带吊死算矣。
第二天一大早,在族长的默许下,王大瘟率领四五名后生、两个手脚利索的婆娘,挑着一担香纸蜡烛鸡血纸钱,大摇大摆的开往马鞍陂。劈开地背的灌木乱草,清理地门堂,扶正石兽,把蓝家的香火根全部抛到山涧,点烛焚香,大鸣炮仗,象模象样的祭拜起来。
银老站在后龙树下,守着一头黄牛嬷,冷眼看王大瘟一伙招摇来去。他们的身影刚消失,蓝家的一帮后生便出现在马鞍陂,三下五除二,吐着口水把王家的祭祀品踩灭了,在地背镇石下压上自家的纸钱,插上自家的香火。
这样的争夺来回多次,蓝王两家彼此心照不宣,尽量克制,只要没亲眼看到对方将自家的香火毁掉,都装聋作哑。
2、纷争
荒寂的老地突然变得热闹万分,蓝王两家来回折腾,地背镇石下不断变幻鸡血纸钱。花岗岩被清洗得光鲜照人,石兽头上不断淋鸡公血,暗渍重叠。两家百倍努力的在碑文上寻找证据,可碑文拓来拓去只有两个字:翰林。这不是简单的字眼,它意味着墓主曾是功成名就的大学士。极富想象的历史背景让蓝王两族人的肾上腺素激增,虽然两家族谱中都不曾有大学士人物的记载,但他们坚信,心诚则灵,只要供奉好了,大学士会在地感知的——还有什么能比大学士祖先,更能庇佑后代们饱学成才、光宗耀祖?
蓝王亲戚朋友渐渐断绝往来。
院墟各姓氏宗族公费收入来源不一,有的靠族里公田,有的主要靠放木排到潮汕一带,有的则主要靠烧炭,不一而足。蓝、王两族势微,主要收入来源靠挑夫,青壮男子到几十里外的中山码头挑担,赚脚力钱。这是个苦力活,挑夫需要赶夜,晚上八点左右就得出发,马灯照明,披星戴月,步行四个小时到达码头,用麻袋装了盐块,系在扁担两头,便急急往回赶。鸡鸣时分,咬牙翻过七百二十阶石径岭,一路倒岽不断,天蒙蒙亮时,便可到达辟岭凉亭。凉亭是三面破残竹墙,靠着一株歪脖子松柏,苇草盖顶,能遮风挡雨,是挑夫们休整的重要地点。竹墙侧边有个人大的洞,简易竹筒架成水龙,流着长年不干涸的泉水。到这里,担夫才能放心歇脚,就着泉水吃些粄补充体力,躺得四仰八叉的,听着哗哗水声小憩一阵;歇脚早了,盐担过不了石径岭,就挑不回来了,而不歇脚补充体力,挑到八里坪,人会累垮,第二天的时光也废了。
以往挑担队赶夜,蓝、王两姓挑夫,隔岸吆喝,结伴往返,相互帮助,粄子同享,亲密无间。现在蓝王两家因了老地纷争,昔日伙伴已成陌路,谁也不理谁。赶夜时更多的是明争暗斗,相互使绊。两家不和,却都要到凉亭歇脚,过了石径岭,为了抢先,双方便咬紧牙关,晃着盐担赛跑,哪家先到,另一家便只好呆在凉亭外,眼红红的顶着山风朝露歇担。
一天,挑担队发生踩屎事件。蓝家挑夫刚挑担离开凉亭,随后赶来的王家挑夫进入歇脚,竟然踩了一大脚新鲜屎尿,篾火一照,那些屎还热气袅袅。继而,王家挑夫以牙还牙,在凉亭上设计了灌满狗血人尿的猪尿泡,将抢先的蓝家挑夫淋得满头满脸。你来我往,凉亭成了机关陷阱,进入前势必脚踹棍捅,以防中埋伏。破败竹墙哪经得住挑夫们的蛮力敲打?很快坍塌,成了虫豸的自由场。接下来,又发生了一件令人惊骇的事,蓝家一名后生挑担腹痛,半途落单,被人一棍打晕,盐担丢失了且不说,衣物也全部抢走,剥得光光的,只能用葛藤绑着芭蕉叶掩蔽私处,狼狈回家。
蓝王两家势同水火,仇恨在双方心里聚蓄,就象用通条,把硝药往枪筒里筑,差的就是装入一颗致命的铁丸和瞄准击发了。彼此心知肚明,都在等待对方先忍不住,主动撕破脸面。
蓝王两族关系紧张,官家公署、其他宗族如聂官宝等人曾出面调停,但老地的归属权一日定夺不下,争斗便一日不休。混乱的局势下,最得利的是王大瘟,他希望越乱越好,乱是他通往宗族权力的桥梁。他蛮横,又懂得收拢人心,得到王姓后生们热烈追随。未到次年清明,王大瘟的势力已足以和族长分庭抗礼。他买了一匹青马,持鞭佩刀,还毫不客气的霸占了洪长生的婆娘,横行院墟,与龙归寨的朱金桂称兄道弟,啸行院墟。当然,此时,王大瘟的匪性尚浅,做事较注意脸面,不象后来当土匪时血腥暴戾。
3、石战
蓝王两族之间的矛盾暴发比人们想象中提前了。
次年,清明前一个月。蓝家婆娘照例到河边洗衫裤,王家几个小子把鸭群赶到河里放野,自个躲在水杨树上找野蚕。鸭群在上游折腾,鸭毛鸭粪混着浊水下漂,蓝家婆娘没法漂洗衫裤,叫喊了几句,却没人回应,便捡石块,把鸭群驱逐到下游。等王家小子们露头,鸭群已漂到河湾深潭去了。那是每年都会淹死人的水鬼潭,小子们便没大没小的破口大骂,朝河里砸石头泄愤,水溅得洗衣的蓝家婆娘们满脸满屎臂(屁股),直起腰来叫骂。小子们有了互动,愈为得意,躲在芦苇丛里屌你膣屌你嬛娌的乱骂,持续骚扰,巴不得婆娘们忘了衣服,让水漂走。蓝家婆娘们苦于河宽,无法涉过对岸追打,先回家的,把蓝家小家伙们都喊到河边。双方隔岸对骂,不知谁扔了一个石子,语言上的争吵,马上变成武力行动,两岸顿时暴发石战。
中山河河面宽阔,小家伙们选指头大的扁石子,以拇指中指捏住,食指勾压,后退几步,跳跃前冲,借助惯性,把石子飞出去。扁石子破空飞行,到对岸已是强弩之未,大多掉在河里,咚咚作响,也有落在岸上的,有水杨树和芦苇丛遮挡缓冲,基本无法伤人。倒是模仿父辈们劳作时最原始的叫骂更有杀伤力,对方父辈有外号的,有生理缺陷的,有龌龊事的……被小子们添油加醋的大嚷大叫,作为精神之矛掷向对方,平缓的河面把每一句谩骂都传输到位。
如果说刚开始小家伙们扔石子只是游戏心态,但随着十四五岁小后生的加入,石战不知不觉升级了,年纪小、不懂躲藏的小子退出了战场,更大年纪的后生加入。小后生们年轻力壮,扔的石子又快又准,力道凶狠,躲闪不及的挨上一石头,青包鼓凸,疼痛难当,掌心吐口唾沫揉搓一阵,肿块油光发亮,石头飞得更为凶狠。有人无师自通的把锅盖取来,当成盾牌,顶头护胸,凶猛的带着啸声的卵石打得锅盖当当作响。
石战持续升温,叫喊声把更多的人吸引到河边,相关的人便加入阵地,利用地形,人群进退如潮,吆喝叫骂。其他宗族的人站在崩岗上,密林似的,笼着袖看龙争虎斗。中山河两边的田都是平整的方块格子,河就象楚河汉界,蓝王两家男丁石战,腾挪跳跃,进退避闪,颇似象棋飞车走马,观看的人连连哦噫失声叫喊。
银老赶到河边时,石战的主力军成了年青力壮的后生,这些大力士毫不怜惜的把茶杯大小的石头砸向对岸,有人被砸得头破血流,却仍然奋不顾身。婆娘们和小家伙们成了弹药运输队,在后面的乱石滩帮忙捡大小适宜的石头,扔到后生们的脚边。
银老站在土岗上,抽完了水烟,把烟筒往后面递,挥手要求双方停战。对岸的后生沉默着,石头示威性的集中向银老方向飞来。银老便让后面的房头鸣铳示意,以示威慑。没想到这边才响一声,对岸却冒起了三股白烟,随着三声轰响,无数的霰弹呼啸杀来,象三张黑色的网隔岸抛撒,滚烫的铁砂深深嵌入蓝家后生的锅盖,受伤的人倒地惨叫。
崩岗上的人哇哇大喊。对岸水杨树后转出来一个人,是坦露着黑胸毛的王大瘟,他身旁的芦苇丛露出数个黑黑的铳眼。当着众人的面,他掏出黑腚,不顾身旁落石如雨,冲着蓝家人洋洋洒洒的尿了一泡。
4、宗族战争
蓝王两族的宗族战争正式暴发。
院墟地处闽粤赣三省交界,南方山区,山高林密,常有野兽出没。再则客家各族掮枪为兵、挂枪务农,起兵勤王之事,在史志上屡见不鲜。因此,院墟人几乎家家备有鸟铳,平常主要用于打猎,也是抗匪保家的武器。
中山河边展开一场古老而滑稽的阵地战。
宗族争斗,按规矩,参战者不用挑担、下地,族里出钱,按时送酒肉饭菜。简易沙袋堆成防御工事,鸟铳的霰弹便无法射穿。后生们乐得偷闲,把鸟铳留在射击孔中,不高兴了,叫骂一阵,直抒完胸臆,便朝对岸轰一铳,阵地上升起一股白烟,把崩岗下的野八哥群惊得喳喳乱飞。更多的时候,留一两个人作哨子,其他人溜到滩后的斜坡下,安乐的画豆子赌博。
虽然如此,仍然有不少人意外受伤,比如爬墙扭到、跑去摸毛豆被蛇蝎咬伤;当然,这些帐都会算在对方头上。
客家女人的手永远闲不住,她们一生下来就与洗涮结上缘,到勤劳挂了号。任何时候,她们都是忙忙碌碌于田头园尾、岭上灞沿。洗涮是永恒的主题,衣服、被单、水板、簤盖、桌椅、尿桶……有些藏心事的婆娘,睡不着,便爬起来洗涮,稻草束或干丝瓜瓢裹沙擦洗一阵桌椅,不觉鸡啼天光,人却神清气爽。王家有中山河分汊,婆娘们不用到干流河边洗涮。蓝家婆娘们就不行了,到河边洗涮是她们生活的一部分,大件的衣物也只有河里漂洗才方便,可现在洗涮处成了战场,鸟铳对阵,铁砂横飞,谁还敢到河边去冒险?
宗族战事影响了蓝家婆娘们的生活规律。
那年,蓝玉良才十六岁,豆蔻年华,她象所有客家女孩一样,喜欢用灰白底小黑碎花的头巾裹头,粗黑的辫子甩在身后,蓝色的抵身裙,扣袢在脖颈,裙角后围,绕至后腰打活结,这种普通装扮让她显得玲珑苗条,凹凸有致,令无数的院墟男人垂涎;王家后生也不例外。对抗持续,婆娘们不敢下河。蓝玉良按耐不住,在某天清晨,挑了被单,到河边漂洗,凭借自已在后生中的影响,料想对岸的人不敢怎样。结果却出乎意料,正在她认真的搓洗被面时,对岸射出邪恶的弹药,精准的击中她的屎臂,巨大的冲击力把她撞倒在皂夹泡沫中,无数烧红的铁砂深入臀部皮肉,其中一颗细铁砂顽固的留在她的子宫中,彻底扭曲了她的人生。
若干年后,蓝玉良几为弃妇,最终成为老珠子的婆娘,带着无法生育的妇人缺憾,郁郁而终。
关于那一铳,后来有许多说法。有人说是王大瘟干的,也有人说不是王大瘟,而是放哨的佯装观察,抱着鸟铳偷瞄玉良嬷。晨光中,玉良嬷耸着屁股搓洗,薄薄的麻布衣衫里,健美的处女奶子毫无束缚,随着搓洗动作,有节奏的抖动,令哨子心荡神驰,未料有人突然拍肩,鸟铳走火,把玉良嬷打得屁股开花。
蓝玉良被抬回祠堂,下半身血水淋淋,痛苦的呻吟声传遍蓝畲每个角落。王家自觉此事做得过火,通过聂家派人表示歉意,但已毫无作用。
王家的卑劣行径引起了蓝家的强烈仇恨。
第二天,半夜时分,庵灵生与六名同仇敌慨的后生,瞒着银老,在伯公树下喝鸡血酒起誓:“皇天后土,土地伯公,神明祖宗在上,今有王氏恶人,抢我祖地,毁我风水,欺我孩童,占我田地。良女玉良,天性慈善,被恶鬼铳打致残,民众激愤。当朝无道,公署无能,我蓝庵灵、蓝玉茂、蓝玉明、蓝旗生、蓝加禄、蓝加京、蓝伟津七人,兄弟齐心,誓报血仇,望神明祖宗护佑,*年*月*日*时。”
誓毕,七人饮酒摔碗,用鸡血抹花额头。脱光上身,只穿着节裤。手里是结实的木锄柄,作棍使。腰间背着钎尾尖刀或断头柴刀,刀上缠防滑麻布。从上游绕道,渡河夜袭。
河水冰凉,冷却不了蓝家后生们复仇的心。悄悄上岸,摸进王家阵地。篝火未熄,王家后生王京生背着鸟铳在晃悠,突然发现面前站着一个花脸血人,吃了一吓,不过他还是认出对方是庵灵生,俩人以前是经常替担的好兄弟,因此,他根本来不及思考,刚微笑的叫了声“庵灵哥……”右肋便中了一刀,啊的倒在地上,后面的人再补上一棍,王京生便只能哀哼了。王家还有四名武装哨子,被王京生的惨叫声惊醒,仓促应战,但哪里是准备充足的蓝家后生的对手,被刀劈棍敲,血肉横飞,均被砍成重伤。王家阵地现场的鸟铳全部被折断,搏斗声惊动王家族人,黑暗中紧急召集的锣声大作,田地间火把闪动。蓝家后生们不敢再逗留,慌忙逃离。下河时,蓝加禄不小心绊响了王家的伏击夜铳,脚踝处中弹,导致粉碎性骨折。禄古子从此成为院墟著名的“拐子板”,一瘸一拐的,敲着铁板,走村穿巷,贩卖麦芽糖终老。
王家宗族祠堂成了伤兵集中营,伤者血肉模糊,痛苦呻吟,老小家属蹲在墙角,哀天嚎地。遭此袭击,王家丧失五名强劳力,元气大伤,再打下去,作田时,只怕使唤耕牛的人都没有了。偏偏在这节骨眼上,王大瘟偷了族里的公费,带着一百多个银元突然失踪,族长悔恨不已,也不敢声张,找房头讨论与蓝家商和赔偿之事。
对岸求和风声传来,蓝家扬眉吐气,意气风发。
5、风波再起
八里坪五天设一墟,墟场以屋桥为中心。屋桥以合抱粗木材构建,飞檐挂兽。桥头一联:乌龙盘柱锁桥头,大块文章浮水面;横批为桥名。
每逢墟天,屋桥下河滩是天然的牛岗,三三两两的牛在吃草待售。屋桥上人山人海,小家伙们象泥鳅一样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婆娘们掮着菜担,闪在路边对话,耍杂、猴戏被人们围成铁桶,卖狗皮膏走江湖的卖命吆喝……走道两旁摆满洋器山货、菜蔬水果、瓷碗铁具、竹篾火笼、鸡鸭牲畜……蓝王两家人自然也赴墟,难免相遇,以往遇上双方年轻气盛的,摆开架势,对骂揭短,以激怒对方,然后便是以指点额,手推脚踢。旁观者假假的劝架,却象烈焰浇水,愈劝愈烈。最后必定是老拳横飞,助拳群殴,踩翻了菜担,又折断了水果称。现在王家势微,蓝家人在墟上看见,尽可眼光犀利,昂首挺胸的逼过去,王家人则低眉垂眼,灰溜溜的闪到一旁,唯恐躲闪不及。屌一点的蓝家后生,还特意去踢王家人的菜篮子,或色迷迷的盯着王家婆娘看,在心理上享尽胜利果实。
议和迟迟未兑现。
某个清晨,庵灵生率领队伍到河边巡防,发现对岸有几个陌生的身影,穿着黄色制服,王大瘟也不伦不类的一身戎装。庵灵生正惊讶,王大瘟对天喊了声,短命鬼,阎罗王来收你们啦。紧接着,一阵完全陌生的子弹声,撕破了中山河的宁静,机枪子弹炫耀式的连续扫射,河面泂泂作响,一颗流弹拐着弯叮入庵灵生颈部,庵灵生当场颈血标射,倒在地上,咝咝的呼气,眼见活不成了……
那些黄色制服是县保安团的,王大瘟请来的老王家人,他们带来的捷克式机枪,发挥了强大的威力。蓝家伏地应战,鸟铳这种古旧的兵器,根本不堪一击,作工事的沙袋被打得四分五裂,跳弹象阎罗王的使者四下横窜寻主,蓝家人哪见过这种杀人利器,一个个抱头鼠窜,惊慌逃命,只恨爹妈没多生两条腿。
面对机枪威胁,没人敢去背庵灵生尸首。等天黑拖回来,尸体已完全僵硬,又冷又沉。由于庵灵生未上寿,又是凶死鬼,不宜进祠堂,便在村尾老桂花树下搭了个草棚,用廉价木头装敛,连夜做完简陋仪式。斋公一声吆喝,四个后生齐声闷喝,发力扛龙杠,木头却纹丝不动。斋公瞥见木头上坐着一个白影,正咯咯笑,当下利喝道:“庵灵生,在世为人,下世作鬼,阴阳有别,良辰已到,还不快快松手上路!”顿喝无效,亡灵不肯上路。银老便让年长婆娘们扶来庵灵生老娘,老人家悲戚戚的一句蛮子啊,干枯的手轻轻一托,后生们顿感肩上一轻,抬着木头,快步紧跟在斋公后面,抬到城脑岗。此处是八里坪乱葬岗,坟茔重叠,四处鬼火磷磷,无数的声音在黑暗中窃窃私语,在锄头孤独的挖掘声中,庵灵生的大伯蓝宗保不断撒纸钱,扔炮竹,恩威并施,总算把木头顺利埋进乱葬堆。
王家利器在手,有恃无恐,颓丧之气一扫而空。墟天又成了另一种景象,王大瘟一身戎装,骑着青马,马鞭所指之处,蓝家后生被打得抱头鼠窜。
有人传言,清明那天,王大瘟将血洗蓝畲,杀个片甲不留。
蓝家惶惶不可终日,银老无奈,派壮古子向聂官宝求助。
聂官宝对于王大瘟颇有些不屑,八里坪的事,理应由八里坪内部解决,外头搬兵,有失公允,难以让人心服。经过民选如此这般的策划,聂官宝便派出绰号牛古的义子聂明启,与王家对阵。
牛古曾是个军人,中等身材,腰板厚实,浓眉,络腮胡;为人憨厚,好酒,枪法精准,是院墟最好的猎手。到山西打过军阀大仗,更经历过日本飞机的扫射屠杀,却一念之差成为逃兵。回来后,怕难为当地保长,便离开老家十方,到处作苦力挑担过活。流浪到八里坪,被心肠慈善的地主壮古子收留,成为长工,继而引荐给同姓的聂官宝作义子。
一夜之间,蓝家人在岸边堆起了高高的厚实石墙,墙上留了两个人头大小的射击孔,王家阵地可尽览眼底。石滩下排着十几把鸟铳,蓝家后生流水作业,负责为牛古装填弹药,既然王家痛下杀手,鸟铳的弹药再不是细铁砂,而是装上威力最大的单粒钢珠弹,这种尾指大小的钢珠弹可以一次性射杀二百斤的野猪。王家的机枪架在沙袋上,射击手和装弹手谈笑风声,见到对岸有人示威,便压制性的扫射一番,子弹将石墙打得咣咣作响,有些子弹呼啸着穿过射击孔。牛古不敢露面,等待机会,他知道捷克式机枪的特点,不象重机枪,子弹输送连绵不绝。捷克式机枪短短的弹夹,一会便打完,再次装填时,便是他出击的时候。
捷克式机枪装弹手在装弹间歇遭遇狙击,胳膊中枪,射击手尚未醒悟过来,也已中枪,滚下工事,痛得嗷嗷大叫。王家人再想上来替补,蓝家装填好弹药的鸟铳,流水递到石墙下,供牛古射击。牛古借助两个枪眼,接连射击,铳声持续不断,竟象机枪连发,将王家人打得无人敢露头。蓝家后生几度想渡河抢机枪,被银老制止。熬到天黑,趁夜色的掩护,保安团枪手才得以把捷克式机枪捡回去。
第二天,保安团三名士兵不辞而别。王大瘟知道留他们不住,钟水钏团长收了他一百来个银元,出行时再三交待三名部下,此行并非公务,一定要谨慎行事,没想到第一天就流弹误杀了一人。现在遇上硬茬,对方手下留情,没朝头上开枪,再不识好歹,只怕是枉死河滩了。
王家口风控制得紧,从战术上虚张声势,声称蓝家打伤两名枪手,惹火了县保安团,军队随时进驻八里坪,剿灭蓝家及其伙同者。
聂家声明,牛古助阵蓝家存属个人报恩壮古子,与本家无关。
蓝家岂知保安团枪手内情?牛古参战,已打掉王家的嚣张气焰,现在桌面上谈判有利。银老也惧怕真的军队来犯,酿成灭顶之灾。八里坪几大族联合劝和,王家顺坡下驴。双方都接受了议和。
议和定在清明这天,在李家祠堂进行。
照例三牲祭拜,蓝王双方族长请天地作证,杀雄鸡,血酒为誓,握手言和。所有的人都不愿错过这次集会,祭祖只能推后了;议和的结果之一便是马鞍陂的老石地归王家所有,凡供品祭拜之物,蓝家不得侵犯。
蒙蒙细雨,马鞍陂的老石地在荒寂中显得竣青阴冷。
6、野人
蓝王两族争斗告一段落,故事却并未了结。
汀州府自古以来就是贬谪官员蔽体之所,“文人不幸汀州幸”,是蒋防、韩晔、元自虚中唐三刺史,李纲(南度第一名臣)、高攀龙(明东林领袖)等一溜子文官流放处;也是残军败将苟存之处,先有文天祥屯兵,后有石达开藤坑免屠。都是因为汀州地处偏荒,山高林密,易于藏身匿迹。朱毛红军也利用了汀州府的深沟大壑地形,在闽西进行了如火如荼的革命战争。
树欲静而风不止。院墟随着袭卷神州的政治风暴,如一叶扁舟在风浪中跌荡,绥靖巢匪,国共战争,土改革命,建国后的阶级斗争,文化大革命……院墟被政治的皮鞭抽赶得踉踉跄跄。
在王家正式拥有老石地后的第三年,王大瘟成为院墟地方武装民团团长,受衔少校,呢绒制服,马靴及膝,佩剑在腰,出没公署,拥红偎翠,还经常为八里坪的邻里之争主持公道。他在蒋介石即将退缩台湾之前,着实风光了一番;老石地一度要修葺,由于种种原因,并未执行。
院墟解放,王大瘟拒绝受降,率兵逃入深山打游击战,辗转于梁野山、汉仙岩、通天寨、竹安寨……五年艰苦卓绝的土匪生涯,他的传闻极多。其中一件事广为人知:王大瘟曾骑马一夜奔袭两地,处决两人。一人为向解放军投诚的部下,另一位死者即为当年杀伤蓝玉良的哨子。据说王大瘟半夜叫门时,哨子情知不妙,摸了摸儿子的脸,披上外衣,硬着头皮出门。王大瘟坐在马上象尊黑塔,一言不发,对哨子下身连开三枪,即扬长而去。
在院墟人印象中,王大瘟好色,冷酷无情,杀人不眨眼,象一只吸血蝙蝠,来去无踪,恐怖疹人。
某天清晨,有人偷偷向政府举报,说头一天看见马鞍陂的老石地前有火光,坐着一个衣衫褴褛的野人。解放军巢匪小分队迅速出动,跟踪追击到龙归寨,野人走投无路,躲入狐狸弯的山洞里,负隅顽抗。解放军劝降不成,围困三日后强攻,却连折数人,索性用炸药炸塌洞口,将野人活埋在山中。
7、秘密
时光转瞬又是多年,院墟设立公社,八里坪变成生产大队,聂坊的聂民选荣任大队长。
有一年,有位浙江佬背着个白布包来到八里坪,提着两斤白糖拜访聂民选大队长。客家人的风俗是上门就是客,客人从千里之外的浙江而来,可谓稀客,民选大队长自然盛情款待。喝下三碗黄酒后,浙江佬开始大舌头,吐露来院墟的意图,他祖辈都擅长种植西瓜,此处土质油黑,水质甘洌,气候适宜,却没有一个瓜农,他想在这里开辟一番天地。
西瓜是个好东西,这谁都知道,西瓜在八里坪却是个稀罕东西。在温饱都成问题的旧时代,谁会有闲情逸致去种植西瓜呢?如今时代变了,粮食丰产了,搞点副业,让婆娘小孩们都解解嘴馋,吃过一下西瓜,有何不可呢?民选大队长兴奋不已,在座的各支队长也兴致勃勃,磨拳擦掌,恨不得西瓜马上就从酒桌上长出来。
浙江佬却显得很犹豫,说已答应泥洋大队,恐怕今年得帮他们先种。
八里坪的队长们哪肯落后,便施展酒桌功夫,万般劝说,让浙江佬答应退了泥洋大队的活。浙江佬勉强答应了,同时提出条件,先帮种西瓜可以,但西瓜地得由他选择。
生产队的田地,还不是在座的队长们说了算?这绝对没问题。兴趣所致,大伙喝得酩酊大醉,尽欢而散。
第二天一大早,八里坪的队长们便来擂浙江佬的房门。大伙背着手,首长视察般游走在八里坪的田野,定了上坳、下灞、藤坑、马鞍陂等几个地点,经过日照、灌溉、保密等多方面的综合考虑,最终选定马鞍陂作试验瓜田。
一切便按部就班的运作,浙江佬忙忙碌碌,指导人们育苗、垫肥、铺芦箕草供瓜蔓伸展、传粉……瓜田四周扎上篱笆,防野猪、黄獐等野兽窜入糟蹋。此时的院墟还刚脱离粮票、布票的计划经济时代,物资匮乏,导致偷盗之风盛行。西瓜结果后,为了防止盗贼,民选派人帮浙江佬在靠近老石地的斜坡上搭了瓜棚,勒令无关人士一律不准靠近马鞍陂瓜田。瓜棚里放有刀、铳,牛古与浙江人共同负责看守瓜田。
牛古有家室妻儿,每天晚上回家睡觉。第二天去瓜地时,经常发现浙江佬睡得象死猪,衣服却奇怪的沾着泥土。他怀疑浙江佬是不是和哪个婆娘勾搭上了,在田地里打野战弄脏的,却始终没发现线索。
一天,浙江佬很悲痛的告诉民选大队长,说晚上作梦,家中老娘病重,必须回去看一下。
民选很同情,叫光荣佬开大型拖拉机一起送浙江佬,到院墟坐公共汽车。等车的时候,民选发现浙江佬很突兀的带了两个大麻袋,里面鼓鼓囊囊的,也不知什么么东西,用脚踢了一下。浙江佬吓了一跳,打开口袋解释,无非是收的一些破烂,盆盆罐罐。民选瞄了一眼,的确是些破铜烂罐。眼见浙江佬坐上车,绝尘而去,心里有些疑惑,却怎么也找不出头绪来。
浙江佬再没出现。
从那一年开始,老石地出现一件怪事,地里面藏了一窝凶蜂。巡逻蜂在空中警戒盘旋,进出孔在墓碑侧旁,外出的蜂由于无法直接飞入,便必须先落到墓碑上,蠕虫般爬行一段,然后,消失在不为人知的墓穴中。
每年清明,王家烧香上供,蜂群不堪烟熏雾燎,从墓地里飞出来,疯狂追蜇祭拜之人。王家人被蜇得鼻青脸肿,挥舞着外衣、竹篮,落荒而逃。
年年如此,去祭祀就是找罪受,老石地成了王家人人头皮发麻的坟地,祭祀的人便有意无意漏了老石地。王家香火日趋衰微,族里怪事频出,接连生出疯、颠、傻、痴的孩子,孩子们连初中都无法念完,这种现象让王家人百思不得其解。在某次祭祀分派任务纷争中,王家索性断了老石地香火,不再祭拜了。老石地回归荒芜,杂草灌木很快就占领了空间,渐渐从人们的视野中淡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