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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牛王之死(客家流沙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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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2-17 09:22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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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不是儿子福生嘴快,民选是不至于多出那二十元的。

  那个福佬鬼实在是个睁眼瞎——这是一头怎么样的牛犊呵!民选昨晚故意叫老婆炒了好菜,用醇香的米酒,将福佬鬼灌醉。半夜,叫上福生,提着马灯,去牛尿浸鞋的老牛栏查看。牛还小,眼光中带着怯意,退在角落,臀顶土墙,略低头,作攻击姿态。民选轻轻托起牛的下颌,掰开牙口,马灯旋到最亮,一看,牛的上排牙、下排牙不多不少,正好是十颗——这是牛王的特征!民选心里狂喜,告知福生,谁想这小子一早便在晒谷场上鬼叫,被福佬鬼猜测到了名堂,害得他死皮赖脸并多出了二十元,牛才归他所有。

  二十元——能买多少东西?!两角钱一个工分,一天赚五个工分,二十天的劳苦呢。虽然有些大队已开始分田到户,这二十元也可以让找个理由让队里出,但民选是绝不愿意让别人也一起机会拥有它。对于山里人,拥有优良的牲畜和儿女考上大学同样长脸;银老家有一头牛王,体态雄浑,骨络潇逸,牛群从马鞍陂逶迤而归时,牛王会在深坳峡口的兀岩上屹立片刻;兀岩旁立着一棵七人合抱粗的老杉,天空蔚蓝,群山绵延,牛群在岭背挪动,是八里坪最为动人的景观。

  牛被民选“金屋藏娇”。对外则宣称,龙岩福佬鬼并没有卖牛。牛关在遗弃老宅。那地方长了很多奇丑的乌苟树,三五棵扭绞成一团,长年落着一群乌鸦,婴儿般阴疹疹的叫,很吓人。这地方,晚上还经常出现“鬼打龙灯”,鬼火飘忽,一般人不敢去。民选家人神秘兮兮的打草,割成捆成捆的芦苇,贮备了三草房的过冬稻草。大队酿完酒的白酒糟,和猪汁拌在一起,一担又一担,挑到老屋喂牛。看着它一天天的长大,毛皮充满光泽,年近六十的民选心中欢喜异常。他喜欢坐在被祖上踏得破烂不堪的门槛上,卷上一支大炮筒,眼咪咪的抽烟。牛食汁水,滋滋作响,一会儿就见底了,舌头舔得汁篼露出白白的底。他便常常会自顾自的说些宝气话。有时,乘傍晚人少,把牛牵出来溜达溜达,或者在门口池塘给它洗澡。有几次差点被人撞见,差点被识破机密,幸好民选早有应变之策;而且,他说话,人家也不敢太多怀疑。

  次年,生产队果然大分家。田地、家用物资,小到镰子,大到由光荣佬开的大型拖拉机,统统分掉。物资分配用抽签形式,分门别类,良莠搭配。分牲畜时,民选抽到了一头年生嬷黄牛,所谓年生嬷,就是每年都会下一只犊子的,他却谦让给赛古了,这使人们对他的畏多添了几分敬。民选弄到了一套最精致的耕耘器具,好牛配好“鞍”,想想日后人们的艳羡,心中便有叫福生去打几角白酒的冲动。

  一个月后,民选捡好日子,他还令哺娘去老师太太的七姓庵堂卜求了最佳时辰,叫了泥洋的明山、坑背的半大佬兄弟俩、民兵排长细蛮……还请银老一定到晒谷场来,帮助指导如何给他刚买的牛上穿鼻圈——用铁环刺穿牛鼻膜,扣成环,再绑上绳索,牛能牵能拴,就容易使唤了;牛上了鼻圈,就如后生长成大人。但民选也清楚,用铁器给牛剌破那一层鼻膜,恐怕会是一场可怕的斗争,弄不好,人牛两伤。

  福生牵牛。牛脚步重,一步一顿,一顿便一个小坑,泥地上盖印章一样,不紧不慢的走到了晒谷场。早早有人听到消息,最后一批等待撤离的知青们眼尖,从二楼奔跑下来围观,叽叽喳喳的讨论,令福生几番欲言又止,因为父亲再三警告他不可透露这是牛王——至于别人发现,那是例外了;民选还要试探一下银老是否真的能伯乐识“牛”。

  比起去年,这牛已明显雄伟,胯下两个硕大的卵子鼓胀绷紧。它站在晒谷场中心反刍胃草,任人们指点评说,巍然不动。这种雍容大度令细蛮赞口不绝。半大佬兄弟俩也对这牛表达了十二分的欣赏。明山则不以为然,咧着嘴说:管你再好的牛,也是田头累死的命——拍拍手里的黑眼罩,又说,小牛自由自在,可以到处乱跑乱踩。一旦扣上鼻圈,它的苦日子就来了。以后绳索拖,鞭子抽,风里雨里没自由,为了几把草食,一辈子累死累活。等老了,没力了,只剩一把松散的老骨架,又蒙上眼罩,一斧头砸下去,放了血,剥了皮,就成锅里的肉下酒的菜啦!……民选知道明山就爱乱说,只是笑笑,不理会。他倒更想听听银老怎么说。

  银老胡须都白了,手里端着水烟筒,黄铜打的,摩得油光发光了,他递给别人拿好。绕着牛转了两圈,说,好牛!想仔细查看牛的牙口,数数,牛不配合,稍稍扳了两次,头甩来甩去,眼含怒气,让人不敢再侵犯。银老只好令它曲起蹄看掌宽,勘察牛背牛身牛尾,细细查看完,人们都安静的等他的决断,银老拍拍手,只说:扣鼻圈吧!有意无意的瞟了民选一眼。

  谁也没料到这头牛会有那么大的力气。用洋油泡过的铁环尖端刚碰到牛鼻孔,牛敏感的一甩头,将福生拖了个趔趄,棕索还将他的手掌划拉了一道血痕。民选笑骂福生的狼狈相,重新握紧铁环,向牛靠近。牛已感觉到了危险,不安的点着头,鼻孔吭哧吭哧的喷粗气,不断移动,却是徒劳——它的眼睛被黑眼罩蒙住。

  第二次,半大佬兄弟两边捉牛角,明山矮下身,反抱牛头,几个人合力固定牛的头。民选狠劲将铁尖往牛鼻里一戳,牛庞大的身躯剧烈颤抖,疼痛得伸长脖颈,一直“呃呃”叫唤,因为是水牛,声音是喑哑的。当民选的手明显的感受到铁尖刺穿,手上卸劲时。牛全身筛糠一样抖动,后腿乱踢。一个摆顶,明山仰面倒蹬了好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半大佬兄弟则一左一右被甩出一米远。民选握了一手的血,被力道掀翻在地,牛已挣脱了所有束缚,直直向他冲去。哺娘和小孩们一下全都大声尖叫起来。眼看那牛蒙着眼,就要践踏上民选的身上,他脑袋一片空白,眼睁睁的看着牛巨大的身影向他压过来,一阵尿急,啊的叫出声,却没感觉疼痛——那牛居然是腾空跃过了!叫着观世音菩萨翻起身,听得“轰”的一声巨响,瞎着眼的牛撞倒一扇屎缸(厕所)土墙,立在那儿不动了,人们在惊讶间,看到屎缸的另一边逃出一个灰影,却是一脸惊慌的应古提着裤头跑将出来。

  牛天性好斗。乡下田地间,大多是板车道,道路狭窄。日落西山,农民收工,牛解下轭,啃着路沿的草,慢慢往回家方向走。人则要洗完犁铧等器具,再挑着,后面跟上。有时,牛拐个弯,便遇上了正对着田坎拱土的同类,双方无需言语,马上低头,死命互顶,硬硬相碰。围观的人只敢站在田坎上,主人也不敢独自拉,不然另一头牛马上会不失时机一角刺伤自家的牛。必须两人说好了,瞅准空档,靠近了,攥紧缰绳,同时往自已方向死命拽,牛鼻圈把牛鼻子都拧成S形,这才可能终止一场决斗。

  八里坪方圆十里,银老家的牛王是牛群之首,上山岭,下河灞,力大无比,从来没有对手。其他大队的牛冬季放野时,偶尔也会窜到八里坪来,但它们闻到牛王的牛粪时,便会惊恐不安。若碰巧遇上不知好歹的,暴发斗角。无须几个回合,胜败立决。人们的身边就会像风一样掠过两头狂奔的牛,前面的在落荒狂逃,后面的则必定是银老的牛王,红着眼狠追,沉重的牛蹄踩得地面“轰轰”响。

  民选的牛出现在八里坪牛群时,也有过几场恶斗。有时民选并不在场,有时则不动声色的观看,也不理会对方牛主人心燎火急的要求救脱。看那活动的两座肉山,挺直了腿,在田原中成板块状纠结,漂移,踩乱了草根,又撞散了南瓜棚……

  松柏佬每天到栗树岭和伍排坳割松脂,有幸看到了八里坪最壮观的一次牛斗角。当时他刚上山,在一棵老松树上搭好了木架,装松脂刀时,忽然听到下面的田原一阵牛群的骚动声。他以为是有豺狗偷袭牛。但他看到的是牛群与一头牛的对峙:在重重叠叠的梯田尽头,那些牛群象是一条腹部有孕的蟒蛇,蟒首是银老家的大水牛,它们都昂首敌视面前的陌生脸孔——民选的牛第一次冬季放野。

  民选的牛形影单只,旁边是一株曲折的杂树,距离牛群有半担谷田的宽阔。因为民选毕竟是松柏佬同房堂叔,他心下为民选的牛担心,但人在山上,爱助莫能。那蟒缓慢的游动,很快便成了汹涌的洪流,全部牛一齐低头,直着角,向民选的牛冲去。民选的牛往后退却了一些距离,也快速奔跑……松柏佬两眼一花,发现那蟒已被杂树剖成两瓣,民选的牛一个斜刺,和银老的牛交换了方位,许多牛便顶错了目标,互相斗起狠来。小牛们撒蹄窜进了涧水的灌木丛中,赛古的黄牛嬷等性情温和的牛则马上若无其事的在田埂上觅食嫩草了。

  团团灰褐的牛纠缠在一起,像是萧瑟田原上的一对对舞狮,驱逐了冬天山野的荒凉。牛斗颇似击剑,犄角碰撞前,相互凝视对方,待双方都摆好了姿态,才进攻。比拼时也讲究敌进我退,敌退我进,一边的牛前脚伏低,后脚挺直,眼往天瞪时,另一边的牛则鼓足了劲,臀向后沉,四蹄撑地,分足慢退,也是眼瞪着天。你来我往,僵持上一番,若是气力确实悬殊的,弱的那一方便被顶得四蹄错乱,甚至跌倒在地,赶紧爬起来,落野狂奔,胜的那一方追上一阵,被路边的草食吸引,便安静下来,甩着尾巴,享用草食。

  大多数牛经过一阵角力后,累了,三两分散的在吃草,但民选的牛和银老的牛却是半斤八两,势均力敌,仍在戮战。银老的七岁口大牛古,体形庞大,皮厚如墙,一对犄角象两把圆月弯刀,曾击败无数牛牯。民选的牛是三岁口的出鞘剑,眼神冷静,虽然关在老宅时它无数次的在土墙上磨练犄角,但还不够长,也没有对方那么好的耐力,一次又一次的在被对方顶翻后,马上站立起来,继续挑战。两头牛时顶时跑,剧烈时将路边的篱笆撞得七零八散,水田被踏得象砖瓦场的烂泥坑。停歇时,肩并肩啃青草,好象是结识已久的同年。

  松柏佬从栗树岭向伍排坳转移,他已开始吃中午饭——酸菜烙粄。经过田原时,他特意留心了一下牛群,却没发现那两头斗得最狠的牛牯,心想会不会它们也象封田大队糖煎粄和神仙细佬的牛一样,相斗太狠,双双坠落土崖,造成死伤?突然,所有的牛都仰起了脖颈,筒直了耳朵,以凝固的姿势望着深坳方向。松柏佬也听到那个方向传来极为怪异的声音,有狗过不了深潭的那种咆哮声,尖锐的呜咽,象在恐吓威胁,还有重物撞击的低沉声音。

  松柏佬心下疑惑,拨出后腰的柴刀溯涧流上寻。

  在塘虱尾的隘口,那种混杂的声音益为真切。猛然间,一头流着血的牛犊朝松柏佬凶凶的冲来,他闪身让过了,马上又一头满头鲜血的牛牯,红着眼,慌不择路的撞过来,它的一只角已断裂了,只有根部一点皮连着,里面的肉角就象剥了皮的兔子,惨不忍睹,牛身上好多伤口在流血。松柏佬化了两秒钟才想起,那就是银老的牛,没想仔细,他已走进塘虱尾的旷地。他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一只牛犊躺在糖梨树下,血肉模糊,牛肠牛肝从它已撕烂的肛门一直拖到几丈开外的灌木丛,而民选的牛正虎着眼,和五只丑陋不堪的豺狗苦斗。松柏佬赶紧砍倒了一棵小杉树,夸张的挥舞,大声叫喊着冲上前去。那些豺狗呲着血牙,其中一头还不太情愿的吐出嘴里的牛内脏,慢慢退回森林去。

  松柏佬看民选的牛满身爪痕,宽阔的脸上还有被咬伤的血口,他打消了去伍排坳割松脂的念头。用葛藤把小牛尸体吊在糖梨树杈上,把杉枝系在腰后拖着——防豺狗偷袭屁股,赶着几只受伤的牛回村庄报信。

  关于银老的牛牛角断裂的原因,有各种说法。一种是两牛角力时,它气力不如对方,折断了——虽然银老家的是牛王!民选为此特地用草纸包了一包黄粄砣,去银老家坐坐,喝酒到半夜,踩着月光颠回家。另一种猜测是它和民选的牛在塘虱尾合力对付豺狗,用力过猛,不小心撞在石块之类的硬物上断裂。

  整个冬天,只要天气暖和些,总有蚊蝇围着叮牛的伤口。银老的牛的断角伤口像是夏天老八古卖完肉的屠案板,趴满了贪婪的飞虫。早上护送牛群的小孩便恶心了,不想再要银老的牛合群,免得招惹了蚊蝇在自已耳边盘旋;民选的牛却是每天都有小孩子等待它出栏,让它领头,送往山地放野。有一次,银老的儿子木养佬因家里没人有空送牛,便央求石英古的孩子帮忙把牛一起送去。结果那小子死不答应,还没大没小的寒碜自已的牛。木养佬以先斩后奏的形式将牛赶入牛群,便入屋了。想不到他刚把后院水沟清出一刨堵水淤泥时,才秀嬷便大呼小叫地骂上门来,说牛将她的菜园打破了正在糟蹋包菜地她怕他不信所以没赶牛要木养佬你自已看看怎么办……木养佬跑出门去,见牛在距家门十几米的菜地里,还在啃菜叶,许多种感觉一起冲上脑门,抢上一步,一掌将牛的悬晃的角打脱,凌空飞过近两米高的篱笆,在对面小溪的斜坡上跌落,听得咕噜几声翻滚,浸入溪中了。才秀嬷还在叨唠赔偿,木养佬心中恼怒,回话便象喂了火药。又瞧见石英古的臭小子送完了牛哼着歌回来,便一并逮着骂娘。引发了一场邻里间的吵闹,才秀嬷在众人面前重翻出木养佬一些糗事,搞得他回家寻了个理由将小女儿捆着打。

  而民选,他看着自已的牛象一个领袖,被众人喜欢,爱惜。每天看它迈着稳重的步履,带领牛群归来,心中总是涌现当年自已端驳壳枪、骑大马横行院墟的傲然——他是多么怀念那些做土匪的日子呵,还有那个为他死在双枪钟水钏床上的小怡红——幸好他是个识时务的人,要不然也活不到现在——像王大瘟、朱森武他们解放后都被枪毙了——上头调查谁是借给红军乔装用的破锅的茂荣时,(据说这个红军后来成了中央首长)他瞅准了茂荣家已绝户,便串通了邻里,谎称茂荣是自已以前的姓名,得到特别保护,后来还当上了大队长……

  有了民选的牛领群,八里坪的牛们再没被豺狗掏掉屎肠。纵然人们发现有牛受伤的痕迹,但民选的牛也是会带着伤痕的。许多关于民选的牛勇斗豺狗、通人性的故事便传神起来。有说猎人明山有一天在家里打扑克,忽然民选的牛走入大厅来,怎么赶都不出去,还嚼他的裤脚,一会儿又去蹭墙上的火药硝盔。明山这才明白过来,跟着它,走到铁灞坵便猎着了一头迷路的山麂——仿佛明山的猎狗;也有说八里坪小学的学生,六月六正午,下河游泳,突然有人大叫糍粑客水鬼来了,两名学生被它攫住了腿肚,咕咚咕咚的喝水下沉,没人敢救,关键时刻也是民选的牛出现在岸边,那两名学生竟从河中站起来,水深尚不过膝……乃至夏收夏种时,不少大队的人经过八里坪,也慕名拐到民选的田头,请他抽烟,顺便看看神奇的牛牯。这牛还颇有傲气,一般人使唤不了它,任你喊破喉咙,它也是爱理不理。矮哥在私下里告诉别人,他通常是趁牛群放野时,偷牵别人的牛耕冬,但民选的牛他却是连牛轭都没机会套上,更不要说使唤它了。他用竹鞭抽它,反被它牛角一向,吓得撒腿快逃。

  民选的牛几乎成了八里坪的另一个象征,它相当于村口那株孤种的老银杏、深坳那株三百年的老杉。人们不再谈起银老的牛王,都以自家的母牛被民选的牛古趴上背交配为幸事,而且生下的犊子卖的价钱一定高……偶尔有人问民选,你家的牛是牛王吧?被民选高深莫测的嘲笑否定了。舅子在正月喝酒时,也乘着酒意询问,被民选狠狠抢白了一顿,搞得舅子整个正月憋了一肚子闷气。

  可惜民选万万没想到,牛王却像曾给自已一生温软玉香的小怡红,在他最骄傲的时候,迅速地离他而去。

  那天民选应明山的邀请,到泥洋吃野猪尾巴。野猪尾巴加了八角焙香,慢火细炆,又香又爽。酒是地里刚撅起的陈年老米酒,醇香浓郁,两老庚(结拜兄弟)伴着陈年旧事,真个吃得酒醉肉饱。正使用明山的水烟袋惬意的吞云吐雾时,明山的哺娘把明山叫到了灶下商量什么?明山回来后说曾水生这不要脸的想要我的牛耕作哩,你说是不是讨嫌?——曾水生是院墟第一名大学生,曾是本地的骄傲,在学校犯了流氓罪,开除回家,成为众人奚落和嘲讽的对象。他根本就做不来农活,据说犁田硬是拗断了几把铁犁。民选脑袋里突然灵光一闪,说他想借牛作田,何不把我的牛牯借给他,看他怎么出洋相?并从满脸的皱皮上努力出一个鬼脸来。明山也被他的神情所感染,拍手叫好,让哺娘去告诉被狗子吓在院子外面的曾水生,第二天到民选家牵牛。

  牛出栏时,有些迟钝。民选好象感觉哪里不对头,但讲不出所以然。曾水生准备铧田。民选看着一排尖尖的铁铧闪着锋利的白光,他心里又有不太好的感觉——他是在担心曾水生被铁铧扎伤脚吗?好象又不是。不少人抱着看曾水生出丑的心态,前来观看,蹲在田头抽烟。

  曾水生开始上牛轭,牛牯欺生,不配合,头甩来甩去,将肩上的皮抖得波浪一样,牛轭一会儿跌落水田里,一会儿又悬在牛脖颈下,耍把戏般,搞得他手忙脚乱,窘态百出。还是民选下田帮忙,半真半假的训了几句,牛轭还正儿八经的套稳。

  曾水生喊“驾”,牛牯诧异的回头,望了他一眼,见后面不是自家主人。复转头,屹然不动,反刍胃草。他运足了气,又大喊一声“驾”!牛优雅的一甩尾巴,甩了他一脸泥水。蹲在田头的人全部哈哈大笑,民选也大笑,说先生冇牙黄,牛不日你屁股哩!牛牯好歹走了步,却总是慢慢吞吞,拐弯时,干脆赖着,啃田塍上乌嬷家的豆子苗。乌嬷闻讯赶来,站在边上,脸臭臭的盯曾水生。再一次拐弯时,牛牯耍赖,不管曾水生声嘶力竭的吆喝,也不顾牛鼻圈简直要把鼻子分裂,专心致志的啃豆子苗。曾水生气急败坏,忍不住狠狠抽了一竹鞭,误中牛睪丸。牛猛然一惊,奋力一跃,竟跃过田坎跳下。曾水生卒不及防,手中的铁扶耙也脱手拖去,破空滑落时狠狠的扎在牛古臀上,十几支铁尖象匕首插在牛身上。牛牯剧痛,往后一坐,铁铧便铁刺更深的插入。牛牯负痛狂奔。

  当牛疯狂的曳着铁耙在下坝坵奔跑时,民选傻站在田塍上,忘了跳下水田去阻止、营救,半晌,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睁睁的看牛牯狂奔。铁铧象一只巨大的蝎子趴在牛身上喝血,下坝一马平川的田原,在牛蹄的狂乱下泥浪飞花,鲜红的牛血象数条散乱的长彩带,漂在水田新鲜的混浊中,缓缓泅散。牛奔跑了数里,血流太多,力气衰绝,被两根朽烂的篱笆一绊,轰然倒在民选家菜地上。

  老八古操着杀猪刀走近牛,民选的心都要碎了。牛身上十几个血洞已将血基本放光,身形比原先小了近一半。想不到牛在杀猪刀要捅下去时,又站了起来,像老太太一样巍颤颤的,慢慢走到了晒谷场。

  按过去杀牛的办法,牛眼睛需用黑布蒙住。为牛系黑眼罩时,民选老泪纵横,手笨拙的连一个活结都打不好。它始终昂着头,站立不动,人们惊叹于它的灵性。银老叫小孩子和胆小的哺娘们都扭过头去,老八古高举斧头,对准平坦的牛额,一斧背狠砸下去。民选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牛牯软软的瘫在地上——黑布遮住,看不到它的眼睛是否闭上。

  晚上,人们端着海碗,大吃大喝。民选坐在人去楼空的知青楼木梯下,双手扼着脖颈,发出只有他自已才听得到的呜咽:我的牛王嗬嗬——

2#
 楼主| 发表于 2014-12-17 09:24 | 只看该作者
应水兄要求,贴出一些客家流沙旧文。有兴趣的蛮点击,谋杀一下你们的时间。最重要的是这样可以将文章变成微信平台。
3#
发表于 2014-12-17 16:48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时光安然 于 2014-12-17 16:49 编辑

牛王死了!怎么死的?就是这么死的,被铁耙刺死的。
按说牛王不该死的,偏两个都没好下场。这就说明,那环境不适它们生存。
如果在野生的世界,它们应该是妻妾成群,所有的交配权都该属于它们所有的。当然在家生环境,也具备所有的交配权。
关键是,它们还是太勇猛了。太过勇猛的家畜,那地界还是小了点儿。
因此这件事告诫我们,如果要耕地,就养那温顺一点儿的牛吧,一年生一个牛犊的也行。
养牛王是有风险的。就像入股,投资需谨慎。
4#
发表于 2014-12-17 18:59 | 只看该作者
生猛,力道。
安然说的是,什么牛,就该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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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2-20 18:04 | 只看该作者
刚帖出来时就看见了,可是时间零散,注意力也不能集中,如今才倒出时间来品味。
牛王,也许就是这个王者的身份害了他。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木如此,牛如此,人亦如此。
读此文,心有戚戚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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