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尖锐犀利的声响,在午夜时分显得格外突兀,像一把刚刚磨好的刀,用尽全力划破夜的寂静,也撕破我的梦境。
这是楼下夜市摊上的声音。时间和空间已把我训练成一个经验丰富的窃听者,眼睛无法亲临现场时,听觉快速在大脑中描绘出声源的场景。一群烦躁不安的酒瓶,迅速离开置身之地,狠狠撞击坚硬的地面。酒瓶滚动时与地砖摩擦,刺耳的声线能令心脏膨胀到需要爆炸的极限。玻璃碎屑在空中画出一条条抛物线之后再次落地,余音缠绵不断。如果把这一幕移植到不曾有人迹光顾的原始森林,树木高大,枝叶茂密,这一响动会惊醒各种在夜间酣睡的动植物。我看看手机,还不到两点。窗外夜空深沉如海,星星睡眼惺忪。黧黑的夜把一切吞没。
最初买房时,我对这里十分满意。位于县城正中,交通方便,两栋居民楼之间有很大一块空地。开发商说,这里将会建成一个广场,种上树木花草,安装彩灯喷泉,白天在这里购物休闲,夜晚在这里散步。我被他们的描述深深吸引。刚刚从农村急切地来到城市,对感官印象和文字描摹中城市的繁华满怀憧憬。想到自己将会拥有那些月明星稀的夜,抬头一轮皓月,眼前如锦繁花,“花前月下”,这个词说的不正是这样的景象么?住在这里,进能体验城市进步带给我的生活便捷,退能享受世外桃源的静谧,两全其美。
一楼的商住门面,起初有人经营服装或者水果超市之类的,结果都是短命鬼,只有一家经营夜宵的店面顽强地生存下来。闹市中心,关键词还是落在一个“闹”字上,越来越多的夜市店在这里站稳了脚跟,后来又开了两家歌厅。小县城跑着追着大城市的脚步,竭力模仿大都市的模样。歌厅很小,极为简陋,一套音响,一个所谓的舞池,几张桌子,几把椅子,就能开门营业。小地方去过大都市KTV的人毕竟不多,挑刺的人当然也极少了。歌厅的隔音效果也不佳,几十米外还能听见那些几乎声嘶力竭的歌唱。
最大的一家夜市店,正在我家楼下。从窗口探出头去,低头就能看到这家店的招牌。白天,楼下的夜市区域是安静的,偶尔有人从这里匆匆经过。一排深绿的柚子树,永远都是严肃的表情,每年开花结果,也不知柚子们最终去了哪里。相比之下,几棵香樟要细腻敏感得多,哪怕只是一阵细若游丝的微风经过,革质的叶片也要齐齐动作,沙沙作响。水泥砌成的弧形走廊,种了几棵紫藤,它们用优雅的姿态爬上廊顶,春天里紫藤盛开,仿佛裹着一条淡紫色绒毯,生硬冰冷的水泥建筑物变得温柔优雅。这条走廊不长,不到十米,紫藤花开的季节,我在紫藤架下坐过,植物造就的荫凉总会让人心情愉悦。广场中央的雕塑四周,绿化树中间种着杜鹃和月季,四五月份,杜鹃怒放,大团大团的大红紫红嵌在成片的新绿中,粉红的月季知趣地藏好了太过娇小的粉红。再远一些,有棕树,还有一片杏树,早早带来春的讯息。
每天傍晚,节奏轻快的广场舞音乐按时响起,大妈大婶们从四面八方涌来,跟着音乐翩翩起舞。舞者们身材不够婀娜,舞姿不够曼妙,起初我对她们是嗤之以鼻的。没想到我的一个魔鬼身材的公务员女友竟加入她们的行列,并坚持了两三年,让人大跌眼镜。她说,跳广场舞的目的只是为了轻松健身,去健身房锻炼,感觉太枯燥。广场舞结束后,是交谊舞时间。许多交谊舞爱好者,在这里可以找到知音和舞伴,相互切磋。有时我从跳舞的人群中经过,看到几位忠实的男士,抱着女士的衣裳,坐在石凳上,紧紧盯着舞动的一双双人。心里想着,这可能是跳舞的女子的丈夫吧,也许是不放心,情愿来做跟班了。俗世小夫妻的日子,应该这样温馨,一点点紧张的小插曲,做了调味剂。
十点左右,广场上所有的音乐都随着各自归家的人群散了。路灯下另一种声音,渐渐浮起来。有招呼客人的:“还有座位!坐!坐!”吆喝服务员的:“×号桌,倒茶!”“×号桌,点菜!”“×号桌,快点上菜!”这肯定是夜市店老板,声音洪亮浑厚。客人不能得罪,可以适当得罪服务员。有客人的呼叫:“老板,拿酒来!”“老板,快点上菜!”说话的人要么没耐心,要么是没吃晚饭,饿得失去了风度。“哥俩好哇——”有的人在划拳。“砰——哗啦——”这是酒瓶打破了,如果还有人声和砸桌子椅子的声音后续,那是有人豪气难抑,现场演绎一场江湖儿女恩仇录。很多这样的夜晚,我躺在床上,耳朵里塞满了这些声音,眼睛盯着熄灯后的黑暗。我像一个盲人,对耳朵收纳的内容添加上自己的联想。服务员上菜慢了,会不会遭到老板批评客人刁难?客人和老板的较量,谁会占到上风?以酒瓶碎裂的声音开始的打斗,缘由是什么,结局会怎样?是否有人员伤亡?没有眼睛的辅助,耳朵和思维之间的距离短了。这些琐碎的奇怪想法,侵占了我的睡眠。
起初,楼上所有居民和我一样,对楼下的噪音极端厌恶。有一个夏天的深夜,夜市摊上猜拳喝酒的声音此起彼伏,好几家人从窗户里向下高声表示阻止:“吵什么吵,还让不让人睡觉!”无济于事,猜拳的继续猜拳,喝彩的继续喝彩。不知是谁忍不住了,提了一桶水,朝楼下泼下去。“哗——”,所有的声音突然消失,空气似乎凝滞了。几秒钟后,有人对着楼上骂起来,无非是一些不甘示弱的话,扬言要找这泼水者的麻烦。泼水者也不愿矛盾激化,关好窗户熄了灯,自己和自己忐忑去了。猜拳的骂骂咧咧,也散了。
我最大的抵抗,是关好门窗,拉好窗帘。觉得楼下的喧闹远了一些,我可以静下心来看书上网。矛盾又出现了:紧闭了门窗睡觉,狭小的空间,不能顺畅呼吸,无法安稳入睡。打开窗,种种嘈杂声好像在窗外等候了很久,一齐涌进来,也不能顺当入眠。好多个夜晚,我都是在开窗和关窗的纠结中度过,像一只渴望逃脱的困兽。
不愿在床上辗转反侧时,我干脆起床,站在窗口,做一个窥视者。夏天是夜市的旺季,老板把餐桌摆在室外,从柚子树和香樟树下,一直摆到绿化带边。紫藤廊上也摆了几张小方桌,两三个人,在紫藤架下促膝而坐,路灯的光线正好,不太明亮,也不至于太昏暗,朦朦胧胧之间,别有一番浪漫风情。每次我从上往下看,紫藤廊上都坐满了人。老板在一棵香樟树上吊了一个白炽灯,疲惫的路灯也威武起来。吃夜宵的人们围坐在桌边,吃吃喝喝,聊天说笑。我享受这种窥视的过程,观察着视野中每一个人,听着他们的话语,想象着他们背后的故事,无限延伸。
生意惨淡时,老板和服务员们有的站着,有的坐着,有时也聚在一起说话。有一段时间天天下小雨,晚上才停,没有人来这里宵夜。他们搬了桌子在路灯下打麻将,男的脱了上衣,女的穿着短袖,四个人打,五六人围观,啪啪啪地拍胳膊拍腿,驱赶蚊子,一直到早上五点多,天色微明,环卫工人来清扫广场了,他们才意犹未尽地散去。
例如一个深夜,一阵叫嚷声中掺杂着女人凄厉的哭声,把我从梦中叫醒。好奇心催我披衣下床,站在窗边。已是深夜两点多了,夜市店的客人已寥寥无几,只有一张桌旁还站着几个人,男主角大概喝醉了,对着一位穿睡衣的女子大呼小叫,旁边有人抱住他的腰,有人拉住他胳膊,还有的在劝他。女子蹲在一旁,哭得厉害。男主角是借了酒劲,或是在朋友面前不愿背一个怕女人的名声,吵闹的劲头不减。在旁人的劝说下,那女子站起来,后退了几步,胆子大了一些,和男子对吵起来。女子很年轻,丰腴的身材,套一件浅色睡衣,长长的黑发披在背后。一会儿来了一辆车,下来几个人,为首的男子风风火火地走过来,“啪、啪、啪!”,格外清脆的三个耳光打在仍然指手画脚跳着骂着的男主角脸上,像几个休止符,男主角的骂声和女主角的哭声都停止了。男主角被人拖上车,我这个窥视者,站在窗口目送他们离去,对方才所目睹的一切做种种猜想。尤其是后来那位威严的男子,三记耳光,响彻广场,他会是谁?我的肥皂剧情结战胜了睡意,在床上翻来覆去,刚合上眼,闹钟响了。
我对吃夜宵抵制,倒不是因为健康,而是把自己看做一个读书人,留了几分清高。“夜生活”三个字,包含了太多暧昧的成分。但也无法免俗,一次朋友从外地回来,下火车已经很晚,我们一起去楼下宵夜。刚刚坐下,她便笑着和夜市店老板打招呼,原来是她的故人。听过无数次他的声音,却是第一次见到声音的主人,身材高大,稀疏的络腮胡,黑色圆领汗衫盖着腆出来的啤酒肚。朋友说,这老板以前在沿海开过餐馆,常在江湖中行走,义气比钱大,给一些不懂事的小弟们解围,因而经商多年,钱包没见鼓起来多少。
我们点了碳烤鱼火锅,香气四溢。还有几个家常菜,要了几瓶啤酒,边吃边喝。谈话间说起彼此共同经历的往事,悲喜各半,情绪激动得不能自抑,酒越喝越多,声音越来越大。每次在酒店吃饭,拘囿在一个个固定的空间里,装修得体,还有毕恭毕敬的服务员在一旁殷勤着,不知不觉间便把自己束缚起来,言行举止间,唯恐失了所谓的面子,好像那几堵墙会把自己的失态告诉下一个来就餐的人。而在这广场的夜市摊上,天空是屋顶,星星会眨眼,但离人间太远。四面坐的,都是陌生人,夜的黑默许并包容所有人放纵。忘我的嬉笑怒骂之后,我们准备买单离去时,才发现已到午夜一点多,夜风徐徐,夜市摊上只剩下我们这一桌了,几个打呵欠的,全是服务员。
我抬起头,整栋楼只有我家的客厅亮着灯,那是我留的。我以为只是吃一顿简单的饭,很快就能回家,和平时不会有什么两样。我每天在楼上把夜市的嘈杂当成敌人,没想到自己也会在嘈杂之列,成了被埋怨的对象。站在生活之外审视,许多片断在不经意间就成了一部戏,自己还当了主角,演给自己看。
朋友问我:“记得你以前睡觉蚊子蚊子飞过都会惊醒,现在住在这里,吵吵闹闹的,你睡得着吗?”
我答:“习惯就好了。”
我为自己回答的速度之快感到惊讶。回想住在这里的十年,三千多个枕着喧闹如梦的夜晚,愤怒,挣扎,最后都变成了习惯。习惯,是一件多么强大的事,挣扎与对抗无效时,我们从潜意识中选择了顺从,换了一个称呼,叫习惯。
窗外夜色正浓,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楼下的夜市很热闹,这是一群年轻的声音。暑假了,正是他们放肆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