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王克楠 于 2014-12-20 22:44 编辑
她在仄细的小路上探索现代诗歌的可能性 ——呆呆近期诗歌扫描 文/王克楠 中国当代诗坛活跃的女诗人很多,但像呆呆这样感性而深刻的不多,她以她出色的诗歌才华不断给读者带来惊喜,给读者带来挑战。她有的时候是现实的,你可以从早市的叫卖声中看到她的身影;有的时候,是超现实的,你必须发挥出自己的全部想象力和对中外文化史的把握,才可以摸到她的诗歌之来龙去脉;有的时候她是动的,像是疾风暴雨,颇有男儿的气魄;有的时候,她则是安静的,一枚树叶从树头落到地上,也能听得到。 当然,仅仅从外部的印象来解读她的诗歌,会显得浅薄。她的诗歌的内部有一只痒痒挠,一只挠着世界的本质,事关人的行为准则,世界堕落和摆脱堕落的可能性,人的境遇和人的危机……细致地品读她的诗歌,不仅会感受到现代汉语在表意和象征方面的丰富,更重要的会找到医治伤口的良药。呆呆是中国现代诗歌不可多得的一道风景。 这些,并非是笔者有意去拔高她的位置,她的位置就在那里,非常有质量,只有可能被浮躁的诗坛忽视,绝不会容许人为地拔高。还是让我们回到她的诗歌文本吧: 《寒夜归人》 今夜。适合远眺,我看到巨大的蓝鲸 在这个城市上空遨游 午夜时分 打更人由南向北慢慢穿过城市 先是乞丐夜宿的寺庙 蝙蝠和露珠,挂在树枝上。然后是桥 在桥洞下,一小屡风躲过了月亮的追捕 藏身在流浪汉的脚底板下面 经过城墙和吊桥时 那被泥土和糯米困住的神兽,在睡梦中伸了个懒腰 越往北走。 月亮更加清冷,鸾喜坊已关上了大门,后门的运河在柳树旁系了个弯儿 又朝西去了 河水幽绿。怕是已溺死了无数双眼睛 行到此处时 应当放慢脚步。那爱赌骰子的小厮,刚从水榭那边悻悻而归 “花开旧颜色,秋风不展眉。” 因那伶俐的丫头 不肯偷出房中的那一枝墨莲 因这夜晚 被花粉蒙住了心智的那一泓月光。又不肯投生做一个好女人去了 因这夜露寒凉,伤了脚筋 南去的客商在舱中温了一壶酒 他的孤舟 已被苍穹弹开。远去如浩渺 官人。 官人。 打更人还在往北走,他的身后,跟着乞丐,流浪者,剑客,睡眠中的马匹和月光 它们和死者同行 在北斗星的注视下,交换庚帖 呆呆的诗歌,有的时候是抽象的,有的时候是具体的,上面的这首诗歌即是具体的,诗歌里有打更人,有夜晚里的寺院,有月光和对月光的缠磨……从表面看,诗人是描写一种生活图像。仔细读下去,诗人借助于流浪汉的际遇,来写一种“人在旅途”的语境。对于一个个体生命来说,漂泊是终生的,安谧是暂时的,诗人无形中把深深的人文关怀显现出来了。在这首诗歌里,还有女人和月光的互变,这是一个很大的创造,好女人如同月光,是许多人可以在潜意识里体会到的,却很少有人这样饱满地表达出来。诗歌的最后一节,刻意定格一个画面,“打更人还在往北走,他的身后,跟着乞丐,流浪者,剑客,睡眠中的马匹和月光”,更令读者想不到的是“它们和死者同行/在北斗星的注视下,交换庚帖”,优秀的诗人总是可以带来很多的传奇。 《糜途》 现在才想起。 哦,现在才开始出发,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做一个旅行者 小心翼翼地 生怕会破坏掉什么 一、寻找方红兵 二十年前我见过他一面 江南的小城 秋天 两个少年。除了时间,除了时间 啊。花不完的时光,恐怖地花不完的时光啊 我们坐在运河边的小楼上 看河水 看船 看落日下沉 梧桐树叶飘落,白鹭飞起 那么多时间,我们该怎么办?怎么办呢?他指着草丛说:那儿刚刚走过一个剑客 灰色的 剑客 可是他的心,却被秋风磨得雪亮 二、寻找王孟叶 第一条线索:深圳某会计师事务所合伙人 第二条线索:浙江奉化某山村农妇 第三条线索:广州地铁站一闪而过的艳妆女郎 第四条线索:千岛湖农家乐老板娘 “就让她活着吧,按她想要的那样子 或者 按照你们想要的那样子。” 三、寻找徐红梅 星期天。她看着镜子中这个瘦削,却依旧美丽的妇人 寂静。充斥着这所大房子 她朝身后看去,那夕阳如一个荷包蛋般温暖 多年前的小院落,因为刚下了一场雨,连青苔都显出一丝羞涩。祖母躲在她精致的大床上 做着新嫁娘的美梦 “欢喜。是因为那个焦急的人,突然停了下来。” 门外有鲁莽的少年在敲门 他为了她读哲学 却忽略了。那些槐花,那些小巷子里的行人,他们纷纷坠落,像花瓣 “我在山中,听着水声,我终于想到要还那少年自由 让他去,他愿意去的春日。” 四、寻找深秋 他们穿过田野。暮色四沉 他们被死亡的香味包裹 死亡的香味 稻黍成熟的香味 灯盏的香味 被露水倒映的星空。被锁在黑暗中的女人尖细嗓音,树木的阴影 落叶和荒草,已熟知自然的秩序: 有人离开队伍,去寻找传说中的鱼骨,他一路上都在描述那巨大的鱼群 “因为,这是说服我自己的唯一 理由。”有人踩中了自己的骸骨。在翻耕过的泥土里 “那狰狞的幸福一次次把我击中 不幸的是,我忘记,在下一个村庄,我还是会忘记。” 五、寻找飞蓬草 下雪的日子。他们一遍遍往返于学校和树林之间 多年后,想起这样的行为,觉得很可笑 因为一路上什么也没有:除了雪,除了安静的树木,没有人群 更没有飞蓬草 “可是,那树林。在五月间,长满了飞蓬草。” 真是个固执的女孩 她甚至认为,在五月间出没于树林的那只鹿,躲在了雪中 “也许它讨厌人类的脚步 我们来到这里,所以像寒冷一样透明。” 凡是才华横溢的诗人,总是在诗歌文本上呈现许多的变化,呈现诗歌的多种可能性和探索性,呆呆正是这样的诗人。《糜途》这组短诗,出现了很多的变化,尤其是前三首,呈现出对她来说很少使用的“口语性”和世俗化。诗歌是形而上的,也是形而下的,如果形而上的诗歌不能在形而下的生活现场找到生活现场,很可能就走不远了。《寻找方红兵》充满了对少年时光的怀念,诗歌的前十句是缓慢的,但是结尾有了变化“他指着草丛说:那儿刚刚走过一个剑客/灰色的剑客”,分明是朦胧的沧桑。《寻找王孟叶》更加口语化,就像是生活里的寻人启事。王孟叶这个人物,在现实生活里,是生意合伙人,是农妇,是艳妆女郎,也是饭店的老板娘,这么多的人物角色变化说明了什么呢?答:说明了存在。人必须先活着,然后才能找到活着的味道,不管这样的味道是甘甜,还是苦涩?《寻找徐红梅》却整个是写意的,祖母和诗人自己形成了反差;鲁莽的少年,小巷子里的行人……一起组成了美的瞬间,尤其是想到还那个少年以自由,令人感佩也。与这三首短诗相比较,《寻找深秋》《寻找飞蓬草》和诗人自己过去的写作风格是相近的。 有的人说,呆呆的诗歌往“散文诗”的方向发展了,因为从诗歌文本形式看,确实有和散文诗相似的地方,但是,我认为呆呆的诗歌是诗歌,并不是散文诗。散文诗和诗歌的最大区别之一,在于散文诗是用画面说话,诗歌是用意象说话,尽管呆呆把诗歌的意象打磨得越来越生活化,越来越画面化,但是骨子里依然是诗歌的意象,而不是图像。 《蝉境》(组诗) 空的。 卖玉兰花的女子,刚从小弄堂走过 “我要去北地,带上白旗袍和红斗篷。” 琴音如枯枝 你已踩断几根?我有寒冷的酒,和一件破旧的长衫 江上有客 那往暮色中投信的人 突然颤动了一下:他是波纹,是小镇深处的呻吟 《寻找父亲》 我们的父亲,埋在秋天的田野之下 我们的母亲,那些秋野之上生育过的女人。那些干瘪的乳房 上面挂着月光和泪水 她们已经爱过,今生已不会再爱。那些干瘪的女人 用月光和泪水将我们送走的 女人。她们不会告诉我们,我们在哪里?我们是什么? 是种子 风 还是星空之下永恒的虚无?因为虚幻我们来到这里 我们的父亲 将在某个下雪的日子复活 他们首先是农夫,而后是武士和书生 因为雪 那高贵的冕杖将他们带来:首先是我,我们。而后是灯,灯盏 温度 爱和温度 《瞧,我们在秋天离开》 这扇临河的窗子,我已经说起无数遍了 在薄雾中,它凄冷地发着光,推开窗子的是一个老妇人 对这点 《瞧,我们在秋天离开》 十年之前溺死在河中的女孩,正沿着石阶上岸 在另一所屋子里 她的父母,正在逗弄刚出生的女婴 “水没有眼睛” “那粘住我们脚步的。却还是水。” 后来,我们说的最多的,是那些容易消失的事物 在旅途中 最容易被擦掉的,也便是我们反复提及的: 哎。那在薄雾中,清冷发着光的窗子,那丑陋的妇人 她不愿意离开 《辰光》 万物也有悲伤的时刻。你画的合欢 总是有瘦削的锁骨 和倾斜的肩膀 风物,不可多言。有时候是菊花,有时是枫树 有时是穿短裙的少女 它们穿过清晨时,那影子是灰色的,动荡的 而鸟在千山外鸣着:爱吧,爱吧,刚刚好,刚刚好 《蝉境》(组诗)是一组短诗,是具体的,又是象征的吗,尤其是《寻找父亲》,父亲这个符号是具体的,又是生命的根。需找父亲便是寻找生命的根。在呆呆的诗歌里,父亲已经消失在原野了,还有母亲,“她们不会告诉我们,我们在哪里?我们是什么?”这是生命的困惑,这样的困惑会给生命带来痛苦,人必须在痛苦中思索。作者悟道“还是星空之下永恒的虚无?因为虚幻我们来到这里”。从哲学的角度说,虚无是人类永恒的命题,是无法解决的命题。在呆呆的笔下,“父亲”这个符号是确指的,又是泛指的,“他们首先是农夫,而后是武士和书生”。父亲的身份转换,令人思索,农夫是自然的,武士就开始用暴力保护自己的生存权了,而书生,则是一种人类和谐生活的假设;而这一切的发生则是因为“那高贵的冕杖将他们带来”。这样,就把人性高贵的那一面呈现出来了。 诗歌《瞧,我们在秋天离开》叙述的是生命的易衰和嬗变,“《瞧,我们在秋天离开》”。有个女孩子曾经在河水溺死了,这给诗人的心灵带来了伤口。“窗子”是一个观察生命的窗口,这个窗口里有流水一般的生命。《辰光》是一种呼唤,是对万物悲伤时刻的一种抚慰,充满了女性的温情,尤其是“刚刚好”三个字,在诗人的语境里,显得那么熨贴。《蝉境》近似于禅境,有点空,但是空的画面背后有“故事”,有意境,有断肠的之感,有漂泊的辛酸,“突然颤动了一下:他是波纹,是小镇深处的呻吟”,确实是这样的。 《他们说要写一首爱情的诗》 我听到落叶粉碎的声音。在粉碎中 泥土是另一片天空 泥土摆出虚无的手势。告诫我们要绕开城市和灯光 但是这个夜晚。这个秋天 当谎言像落叶一样,砸向泥土的时候,我们的爱情,才刚刚 从春日出发 我一定要从一个少年最初的梦境开始 去描绘一朵野花 蓝色的。冷艳的。她将和露水和晨曦一起 奔赴死亡 她野草般的身体。有时是渡口的一枝桃花,有时是夕照下翩翩的蝴蝶 我听到了野风粉碎的声音,在风中。 在风中 树木们随我们一起,去了他乡。他乡,也是从春天出发,越过浑浊的河流 河流随我们一起,它们渗入我们的生命 我们会忘记它们的名字。河流只能是河流,而我们说起夜晚 那些流浪的。绝望的。在流淌中为了完成仪式的夜晚 在仪式中 帮我挽起头饰的祖母。她清澈的身体,曾经在夜里点亮过我们的灵魂 她的魂魄亦也清澈 随河流而逝。我们要去寻找她吗?但也许寻找的是另一个我们 “那忧伤的鸟儿衔来一片云朵 我把它夹在书页中了。” 干燥的云朵,要等到深秋才能完全成熟,而你。我永不衰老的少年,你在你的村庄 还守着春天吗? 那蓝色的野花一再地疯长 长出了春天,夕照 和河流 我羽毛一样的郎君。我只能在秋天把你怀念 因为我那么衰老 我那么衰老,却还没忘记要将你唤醒 这首诗歌的题目是“他们说要写一首爱情的诗”,很抓读者。为何?这首爱情诗不是自己自发写的,而是被别人“胁迫”写的。在诗歌的第一节,就有落叶粉碎的意象,有了城市虚无的语境。第二节,诗歌有了新的萌动,谎言继续横行,但是诗歌里的诗人初恋的少女一般出发了,这是一位早慧的少女,她知道“将和露水和晨曦一起/奔赴死亡”。第三节,少女野草一般的身体是美丽的,然而,夜风继续粉碎,继续屠杀柔美的事物。第四节,在流浪中看到了慈祥的祖母,祖母的灵魂是如此地清澈,“我们要去寻找她吗?但也许寻找的是另一个我们”,在世界幻灭中,只有亲情可以带来安慰。最后一节是呼唤,呼唤少年和作者自己的少女时代,时间不可以倒流,但是在诗歌里可以反刍,“我那么衰老,却还没忘记要将你唤醒”。诗歌的最后一句,无声胜有声! 这首诗歌从“语言学”的角度,它完全是贴着心境写的,贴着“语境”写的,完全没有考虑到完整,在破坏完整中显现出一种特殊的美。对于爱情也是这样,她没有进行唯美主义的咏叹,而是写出了爱情不可实现的另一面。现实生活的许多人,看来和和美美,抓住了爱情,其实,他们只是抓住了婚姻,没有抓住爱情。其次,这首诗歌有一种铺陈之美,在别人看来,诗歌应该精炼,再精炼,用最少的文字表达最多的内容(尽管是不可能的),而呆呆却不惜用五节诗歌来咏叹爱情的另一种遭遇。她描写的爱情状态是个体,又是带有世界性的,有的评论家说呆呆的诗歌是在“闭关中抵达开放的”,可谓是一句中的也。 如果对一个诗人的诗歌从“诗歌理论”的角度去引经据典地剖析,可以把这个评论写成一本书,而且引经据典也会使读者感到疲倦,想来想去,还是贴着呆呆的诗歌文本进行解读吧,而把大部头的著作留给专业评论家吧。此文凡是对呆呆诗歌解读错了,或者是误读了的,全部由本人负责。 2014年于西山书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