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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齐家团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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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9 10:2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北雁 于 2015-1-9 10:46 编辑

齐家团圆
  北雁

  
齐家老汉在到达梅河中心医院办完入院手续并安心住下来的时候,已是后午时分。那时,四下里刮起了大风,天色阴沉沉的,吹着哨子的风就在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里呼呼噜噜地东闯西窜,搅得那些不得已上街的车辆行人都惶惶不安的,好似一堆无头苍蝇,没有方向地横冲乱撞。

  齐家老汉很快就被一两个热心的护士安排到十五病房里。一推开门,十来个平方的病房里,挤挤地安下三张病床外,还塞下了两个陪床,过道就只剩下一把尺子那么宽了。两个护士风风火火的,抱上一卷行李就在前面开路,最终在靠窗那边的四十三床上迅速地铺好了床,然后回过头来对他莞尔一笑,说您可以躺下休息了!

  齐家老汉点点头,他知道,挤是医院的家常便饭,幸亏他还是这医院这个科出了名的“常客”,也幸亏很快就是中秋团圆佳节,住院的人渐渐稀了,而那些即将入院的人若不是有什么非得住院的大病,肯定会要捱到节后方才进来,否则依以前那般光景,他就也只能住个“加床”,在门外面的过道里,让呼呼噜噜溜进的风吹刮着、折腾着。

  齐家老汉一边想着,一边迈开小心翼翼的试探脚步,慢慢腾腾地走过那窄窄一条过道,好似旧电影里端着枪的鬼子兵穿过雷区一般的小心翼翼。说实话,齐家老汉也是一个风风火火的人,但此时此地,不管你寻常是怎样一种风风火火的性格,如今老胳膊老腿的,已经渐渐不听使唤了,通过这窄窄的过道,你就得小心翼翼,否则,过道里床底下随意摆着的那些大小便盆、剩饭盒、泡面碗什么的,会在你的一小个疏忽之间,弄出许多意想不到的懊恼事情,就把一整个病房里本就心神难安的病人们折腾得愈发地心烦意乱了。

  是的,急事就需缓办。可嘴上虽这么说,齐家老汉走着走着,最后几步却着实是等不及了,于是,早年那风风火火的性情又一下子涌上心头,老汉居然在最后两步加快了速度,过道过完,也没碰到些什么,但就是因为这最后两步用力过猛,一时头重脚轻,差不多一头就栽到了床上。两护士赶紧朝前一迎,算是接住了他,齐家老汉早年身子骨还算硬朗,可此时的他已经没有了多少重量,轻轻松松就被两个护士接住,顺手往床上一放,又迅速地为他摘了鞋,接着就把他在床上平平稳稳放睡了下来。手法轻盈之处,就似武侠片里的大师们比划武功一般,轻轻弄出的一招半式,快捷得连老汉自己都浑然不觉。

  人一躺下,老汉却喘得厉害了,喉里的声音就跟外面吹着口哨的风一样响亮,胸口也跟着沉闷了,一口气怎么都提不上来,他猛地直起身子,接着便激出了一顿猛烈的咳嗽,护士赶紧端起痰盂盆送至旁边,他却只顾没命地咳,跟着又在余光中伸出了一只手,在护士眼前比晃了两下,示意不用,咳嗽完成,说没事,咳不出痰来!

  说完这话,算是咳清顺了,胸口也就顺畅得多了,但眼里却是实实地被激出了两汪泪水,跟着整个后背都是水灵灵的,浑身上下就像雨季里渗水的林子一般,渗出了整整一身老汗。但不论怎么说,人都已经躺下了,并且是躺到了医院的病床上,齐家老汉也就不再心慌和害怕了。

  有些人难受,难受在嘴上,不论见到谁都要说上一通他浑身上下没完没了的难受;有些人难受,难受在心上,再多的苦痛,全都暗暗地隐忍在心里。齐家老汉就属于那种能隐忍的人,多大一点痛?老挂在嘴里磨磨唧唧地干什么,好似要让全世界人都知道他的难受和痛苦一般。而他自己也知道,他那胸间的肺火,就似二三月里头老家绕山河坡头地角开裂的田地一般,干得要命也渴得要命。老汉着实渴盼胸口里来上一两瓶液体的滋润啊。可这一渴盼,已是足足渴了一个多月时间。

  老汉家住遥远的绕山河山头,如今交通逐渐发达,再怎么山头坝尾,往来一趟梅河也不是个事儿,老汉也不心疼钱的事。关键是家里还躺着一个老婆子。寻常时间,老汉孤家寡人一个,应付了田里的事还得照料家里,特别是要给老婆子端汤送水,接屎抬尿,老汉就不能再和往前一样,想当然地我行我素说走就走来去自由了。而这一久,遇上了中秋时节的寒潮天气,老汉只觉得胸间沉重无比,连呼吸都不畅快了,老汉知道,那是因为老毛病又犯了,老毛病一犯,他就得往医院跑,开初是一年一回,后来是一年两回,可今年以来,已经是第四回了。老汉也知道,自己早已经七十四五的年岁,有道是“人上七十古来稀”,换在旧社会,自己早就已经被绕山河山村里的后生们装入棺材,送到大山里的齐家坟地成为一樽枯冷的坟头了。但如今医疗发达,医院的那些年轻医生,都是省里市里医科学校毕业的高材生,医院里的各种设备也都火眼金睛一般,手段极是高明,再怎么难治的病也能看得出来。老汉于是就常常会想到村里的许多同辈,一个个都咳得病得好似一台台断了扇叶的风机,说起话来呼噜呼噜的,从胸肺里带出一大股杂音,但就是舍不得花钱治病,最终在某一个天气突变的日子,一命呜呼了。

  真是要钱不要命了!这是齐家老汉给这些不知道爱惜自己身体、舍不得花钱看病的人下的定义,或者说他们这是草菅人命。老汉心里常想,好死不如赖活,人生就是一条命,草菅自己,那可就是最大的愚蠢啊!特别是在性命忧关生死存危之际,你还只顾着几个钱,舍不得医治,要钱不要命,到头来吃亏的还不全是自己?!

  齐家老汉打心底里看不起那些要钱不要命的人和事。当然,想到这时,他也有些好笑自己了,是的,早年的自己,何尝不是个要钱不要命的人啊?!

  确切地说,老汉属三代单传。当年,看着媳妇不争气的肚子又一次生下女孩,老汉就恨不能往媳妇正坐月子的身上狠狠地蹿上两脚。生下那么多中看不中用的女孩,而且也全都张着一张张吃嘴,就把老汉一个人折腾得死去活来了。在那漫长的年月,老汉单人独手,在绕山河高高低低的山头地脚早出晚归,上山下田,人背马驮,死死挣着一个家。好在后来,媳妇终于在老汉四十一岁之时生下了一个男孩,总算功德圆满了,识字不多的老汉便给儿子取了个“团圆”的名字,算是给一轮又一轮艰辛的“造人计划”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但村里人们却习惯了粗野和俏皮,他们喊团圆,一概都不会喊作齐团圆,而是喊作齐家团圆。可这一喊却喊得好听,喊得响亮,喊得雄壮啊!是啊,齐家团圆,一个多么好听、多么响亮、多么雄壮的名字,从此成了齐家老汉整整一家人的精神支撑。

  但不论怎么个称法,老汉这一辈子却着实是应验了那句在绕山河峡谷里说得再精准不过的古训:儿多母苦!是的,大半辈子,他都是被这么一大帮子女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如今回过头来一想,老汉就嘲笑自己了,自己聪明一世,怎么就糊涂一时了,居然在那些年月里,做下那么多要钱不要命的荒唐之事。

  荒唐也就荒唐罢了,老汉后来也原宥了自己,毕竟那是人人皆然的艰苦年月,要不是自己那么苦死挣命,饿肚子、死人,也是常有的事,当然也不会有人说你没本事,但眼睁睁看着亲人饿肚子、死人,你就能原谅自己了?

  这么一想,老汉也就释然了,但从此也就再不愿意提及以往那么多的鸡零狗碎了。如今只要自己身体一不舒服,他就急急忙忙地往医院里赶,就只想早早来到梅河市上的中心医院住上几天,让一瓶瓶液体一点一滴输入自己的身体,在血管里流动,一直润到每一片肺叶里,润到自己的心里,老汉就能感觉全身上下浑然一体的舒畅快活。

  说到这些,齐家老汉就不得不说一下那几个不争气的女孩了。女孩就是中看不中用,而且生来注定是别家的人,关键时候连放个屁都不响亮。所以一直以来,他从心底里看不起女孩子,于是几乎不让一个女孩小学毕业,老五老六学习还不错,当时她们也曾死死央求过齐家老汉,让老汉给她们一个读书的机会,老汉最终狠心没有答应。那几句话,女儿们直到今日都记得清。老汉却也有他的道理,说没办法,谁让你是女孩?何况读书又不是唯一的出路,想当年,家里突发大火,房产财产被烧得干干净净,你爷爷就让我停学回家,我连一年级上学期都没有读完,就跟着他上山赶马、下地耕田,手里捏着锄头棒,皮都掉过好几层。但我怨过谁了?眼里不识几个大字,还不照样种田养家,进西藏、修电站,大半辈子人生不也都过来了。……

  这是老汉一直都引以为豪壮的事,也就是因为他有几年“进西藏、修电站”的豪壮事业,县里在他六十七岁那年为他办了“社保”,补交了一万多块钱,领了退休工资。从人社局里领回一块“光荣退休”的匾牌,齐家老汉开始算是个正儿八经的退休工人了,每月按时领取几百块的退休工资,老汉从此也知道心疼自己了。

  但不论再怎么领退休工资,也不论自己是否成了退休工人,这与六七个女儿没有任何关联。有道是有儿何须招婿。是女儿的,始终都要外嫁,最终都成了别家的人。于是,齐家老汉三下五除二的嫁完了女儿,就和老伴守着一根独苗,也就是被全村人称作是齐家团圆的儿子过日子。而齐团圆也算争气,学业有成,十五岁初中毕业,就考上了省里一个名头响亮的中专,在当年,这可是遥远的绕山河山村一件最响亮不过的事情。可眼看好日子就要到来,四年中专毕业的齐团圆却没有赶上国家分配的末班车,最终沦落到了在省城打工的境地。但好过赖过,转眼间十二三年时间也都顺利过去了,打工的齐团圆在省城还混得不错,买了房子和车子,接着又娶了媳妇,生了孩子,小日子过得有模有样,可老汉连想都不敢想的是,齐团圆居然在年前就因为两三句咽不下去的话,和媳妇离婚了。


  齐家老汉知道,齐团圆是个倔得出奇的孩子,听不得半句戳耳朵的话,当然这与他早年的万般宠爱分不开干系。可就算离婚也罢了,怎么就连什么都不要空手出门呢?房子、车子、孩子,全都离给了人家,老汉心里就气忿了,恨恨地骂道:就这么便宜了那个不贤德的女人!为此,老汉还曾专门打电话给齐团圆,想以自己的大半辈子的经纪见识规劝规劝他,不想倔强的齐团圆刚听出他说话的苗头,立马就把电话给掐断了。

  犟驴!老汉在嘴边狠狠地骂了一句。

  嘴里虽这么骂,但他也心疼儿子啊。两三年前,老伴为到圈楼上收一颗鸡蛋,居然从楼上直直摔了下来,摔断了腿,齐家老汉凑了些钱,直接把老伴送到了市上的第一医院,住了几个月时间,最终无奈回来,老伴从此就只能躺在床上了,成了半个废人。老汉狠下心来,把田租给了村里劳动力强盛的人家,安心侍候起了老伴。田一租,活计一轻,老汉反觉得自己轻闲得不像个人样了,但也就是在一两年后,他才发觉,自己租了田是个多么明智的选择,特别是在侍候老伴的这档时间里,他更是发觉,田里的活计你不能少,家里的老伴你不能不管,两下一权衡,当然人命重要。特别是后来儿子又出了那么一台事,他就更是觉得自己租了田是租对了,因为他必须让自己活得好好的,健健康康的,延年益寿,才能多领几年工资回来,侍候好老婆子,最终也才能让儿子在城市里安心地、无牵无挂地生活,并且是有尊严的生活。

  可偏偏天不遂人愿,也就是自己领上退休工资一两年后,那该死的老年肺心病开始找上来了。为此,他彻彻底底地断了烟,还戒了酒,可到医院一看,呼吸科的医生告诉,说您的病,是大半辈子一点一点攒下的了,根本没法根治,只能控制。

  老汉一听,害怕了,当然,他怕的不是死,他怕的是自己老了死了,老婆子怎么办?儿子齐团圆又该怎么办?

  想到这些,老汉开始愈发爱惜自己了。每每感到一丁点儿地不舒服,就想赶到梅河市上的医院里来,花钱、看病、做检查、输液体,甚至低声下气求医生都在所不辞。齐家老汉一直觉得,自己之所以这么舍得花钱看病,一次又一次地入院住院,出院不久又一而再、再而三地入院。折腾来折腾去,全是为了有力气照顾老婆子,归根究根,就是为了齐家团圆,那个听不得半句呛鼻子话的浑小子,这个让一家人都感到自豪和幸福的精神支撑。

  可偏偏那些不中用的女孩,开初不中用,现在也依旧不中用。齐家老汉一直觉得,自己早年被一大堆女孩苦死累活,如今照样被那一堆女孩拖累。自己忙着上医院看病,打电话请人照顾老太婆,偌大一群不中用的女孩,不是这个要忙着种地,就是那个要忙着生意,朝前百依百顺地服着老汉支派,如今却在暗地里厌烦起齐家老汉来了,说我爸把整整一个家都顾给了咱家小弟,把我们全往外嫁了,如今旁边都不留个人,一生起病来,不论农忙紧节,也不论年节喜庆,就喜欢往医院里扎!

  当然女儿们都是顶孝顺的,暗地里埋怨,但事到临头,总会相互通气,最终也总会有人腾出时间过来张罗,但老汉也是一头犟驴,照样听不得什么硬话,不论是谁过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阵乱骂,说生病能像其他事情一般计划着来吗?我想在几月病就几月病,那我还不是神仙了?女儿们被老汉骂得害怕,于是也就有了些推五推六的意思了,老汉气怒不住,索性也就硬气倔强了,从此再不找几个女儿帮忙,可不找女儿,老婆子又能让谁来照料?老汉思磨了许多,最终想到的是外孙艳艳。

  艳艳是大闺女的孩子,如今正在城里读高中,是个品学兼优的孩子,对老人也很孝顺,但艳艳得上学啊。于是老汉只能等,一天一天地等,等得整整一个嘴唇都像胡萝卜一般发青发紫,等得一双老腿都肿得抬不起来迈不出步子,等得一咳起来整个身子就似筛糖一般地抖动,接着胸口疼痛,老汗横流,泪涕成行,差一丁点儿就憋不过气来了。但老汉只能继续等着,偏偏高中学生的学期时间比小学生初中生还长,别人放假了艳艳还得在学校补课,老汉只能在嘴边继续骂老师。但骂归骂,骂完了老汉还是只能继续等,一直等到艳艳放假,就比如今年春节前的寒假,还有暑假,至今又终于等到了中秋节和国庆连在一起的三天半的“小长假”,唯只有这样,老汉才能心安理得地来到医院,心安理得地享受这药水的舒畅和滋润,有若饥渴交迫之时,痛饮一江水似的畅快。

  不多一会儿,护士挂起了药瓶,给老汉输上了液体,还吸上了氧气。看着这一切,老汉才从心底里感觉出一种舒坦的滋味来。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病房里开了灯,明亮了起来。齐家老汉正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药水的滋润,一个年轻的小个儿医生进门来了,在三个床边分别挨个的查问,他问得极是细致,还用一支笔记到了一张纸上,最终查到了齐家老汉这头,老汉心里纳闷了,说这些问题,不是刚进来的时候都让主任问过了?而且他所问的问题,也都聊无新意,就是一些有无过敏史、手术史之类的话题,再就是有无子女,有多少子女,首次发病至今多长时间等等,老汉就有些烦了,说我都成了医院的“老主顾”了,这些话刚才入院时主任已经问过了,而且每次住院都会再问一遍,难道他没有跟你说?

  小医生有些发窘了,轻轻一笑,说我还是个实习的,主任至多也就会给我们说个大致情况,各人的病史,还不得自己来询问。老汉其实是个习惯孤癖的人,静下来的时候,就喜欢一个人静静地想着、思考着,最恨人打扰了。他于是不安好声地说,那主任就让你每天晚上都这么问一遍?

  老汉这么说其实心里是有底的,他知道,这病房里,至多就只有他一个人今下午住进来,因为老汉是个有“经验”的病人,他从邻床们床头柜底那么多的礼物和营养品上,就可以看得出。当然,经验也不是唯一的标准,因为他老汉自己就常是一个人往来医院,而且孩子们也都不怎么成器,如果单以经验来判定老汉入院时间的长短,绝大多数时间的结论都是错误的。

  再说床前这个木头木脑的小医生,就这么每天都挨个挨个地问,还不把没病的人都烦出病来了?搞不好还要顺带给你推销上什么药品和保健品的。说到底,老汉也是个鬼机灵,换作他自己的话说,他舍得花钱,却也不是什么钱都舍得花,比如每次住院,护士都要推个腿部按摩的皮囊子过来,说是病人不能下床活动,所以每天做个腿部按摩,活络筋脉,能防止大腿抽筋。老汉第一次住院,就让护士这么折腾了一回,一双腿在气鼓实胀的皮囊子里扭来扭去,完事之后,还要老汉签字确认,老汉一看,每次三十元,老汉心里就觉得亏大发了,心说与其出这三十元,还不如自己多下地走走,何况就他自己一个人来医院,输完液体,还得自个儿到一楼食堂打饭吃,还得自己到热水间打壶热水,这奔来走去的,不也是锻炼?何况我这病又不在腿上,何须得什么腿部按摩?于是此后,护士再推那皮囊子过来,老汉就会推五推六,拒死不受。邻床的病友,大都不知其中奥妙,也都按要求做了腿部按摩,临了连签字都懒得,让护士代签了,老汉一听也急了,认真地说我可没做什么腿部按摩啊,可别也帮我代签上去啊!

  小医生被老汉刚才那么一问,脸色又一红,说没没,就是今天晚上轮我值班,挨个问一遍,心里有个底,有什么突发事件,心里就不会着急。

  老汉答应了一声,说噢,那就继续问吧!小医生似乎也觉得老汉喜静,也就不多麻烦,随意问几个问题,算是结束了,正转身要走,突然又转过身来说,四十三床,主任好像专门交待过,您老这儿没人陪护是吧?有什么难受,您老就按一下床头的呼叫按纽,护士医生,马上就会来了!
  
  老汉点点头,算是应了。小医生说得很客气,也很尊敬的样子,但这也正是老汉心中的一大致命硬伤,没人陪护也就没有人陪吧,一贯硬气的齐家老汉知道,久病无孝子,他不稀罕那几个老是抱怨的女孩在他旁边说上半句难听的话,可上医院了你就得输液体,输液体了你就得老跑厕所,没人在旁边递个尿壶什么的,的确也是个麻烦事。何况他老汉常常因为小腿肿大,一进医院就让医生开了利尿的药,常常因为一边输着液体一边忙着往厕所里跑,人一老了,动作就不灵便,身上许多部件的开关也都无不在功能减退,常常关不住,就尿在裤档里了,或者稍微不注意,手上输液的地方又漏针了,待疼得厉害发现之时,手上已经肿得像是被马蜂蜇过一般,爆起杏子般一个大包。

  所以,不论老汉平时嘴里怎么犟气,他其实也还特别地期盼生病的时候,旁边有个知冷知暖的陪伴,像邻床那些病友一般,心安理当地享受那种无微不至的服侍。

  当然,更多的时候,老汉却是在心里自欺欺人地想象,他病不重,身子骨还硬朗,还无需邻床那样硬得让子女奔来忙去,一会儿顾着上班,一会儿顾着送饭,一会顾着陪护,乱五乱六,慌慌张张,奔来赶去的。而这样的情景,只能让老汉想到一个字,就是死。或者即便死不了,也离死不远了。老汉自思自己还很硬朗,死还缠不上身,哪需要一家老小那么慌慌张张地折腾?

  老汉于是心里又释然了,可他正准备要眯一下眼,旁边就有人替他按响了呼叫,接着慌哩慌张地喊了起来,老汉方才发觉,药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输完了,血管里的血回了出来,红艳艳地染红了半管子输液管,有如输血一般让人看得可怕。老汉自己也慌了,怎么就这么不留神啊,而他此时也才发觉,为他按响了呼叫的人是邻床的一位护工,大约五十多岁的样子,一个身材矮小但时时笑口常开的老妈子。她赶忙说,没事,没事,医生马上就来。

  眼看血回得愈来愈多,整个病房里便也立即炸开了,不论躺着的还是站着的,都对老汉表示出无比的关切,可无论再怎么关切,医生不来,所有人也都束手无策,那个为他按下呼叫的护工急了,过来为他关死了输液开关,医生还没有来,她等之不及,直接出门跑到护士站喊人了,她嗓门很大,整个楼道都被她喊得回声响亮,那气势,就跟死人差不多一般阵势。

  护士被她喊来了,举着一瓶药水,赶紧换了上去,药水便以一发不可收拾的气势,一气冲了下来,护士又小心翼翼地排出了里面的气体,不多时,药水直直流到了血液之中,并慢慢地稀释了血液,重新输回了老汉的身体,最终连管壁上留着的一些红色也都慢慢注回入了老汉体内,老汉方才安下心来,护士在旁边守候多时方才离开,末了又跟老汉说四十三床,您老没有陪护,多留个神,刚才那样的事,太危险了,难受了就赶紧按床头的呼叫。接着又转过身,和旁边的几位病友和陪护说,你们在旁边的也都帮费心一些,不时为老人家看看液体,相互间照料一下!

  几位病友和家属也都点头说是,特别是那老妈子护工,后来齐家老汉听清楚了,她被人喊作刘嫂。于是两位病友和旁边的家属陪护,也都用关切的眼光看着老汉,接着又有人问起了老汉的家事,老汉于是就说,自己家里还有一个不太能动的老太婆,孩子嘛,在省城上班,来不了医院!

  老汉是这么说的,在他心里,一大群女儿是不存在的。说到底,他是一个有自尊心的人,被问得多了,他反而觉得浑身的不自在。是的,尽管他一向很是硬气,并且也很是倔强,但其实内心深处却是一方柔软的湖水,柔软得经不起任何的波澜。但自尊心的高贵,让他常不会在任何人面前透露自己的柔软一面。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那天晚上,老汉感觉输液就似上刑一般地难受,心惊胆战地,时不时要往瓶子上和手上观望一阵,一双老眼也就被灯光刺得发疼发花,再不似以往那么舒坦了。而那天,病房里也够吵的,出出入入的,都是些前来探病的人,当然他们探望的是同室的两个病友,老汉渐渐知道了,挨门那位老妇人,是梅河市上一位小学校长的妈,中间这位中年人,应该是一位公务员。两人亲友挺多的,隔不上十来分钟,就有一起人过来,送上礼品鲜花,于是不多时,本来就窄逼的病房已经让各种营养品和水果鲜花挤得没地方下脚了。探病的人都只能小心地站在床边,说上一通嘘寒问暖的关切话语,临走了,又都要往枕头底下塞个红包,总之吵吵嚷嚷的,让人根本无法睡觉。旁边生意清冷的老汉索性就在一边睁开眼睛,看陪护校长母亲的刘嫂待人接物,她端茶送水,不卑不亢,总之从骨子里透出一种能干的态势。特别是她又能在老人起身小解的时候,灵巧、准确并且是娴熟地把一个尿盆送到被子里老人的胯下,又灵巧准确,并且是毫无泼洒地将半小盆小便接出来,随手把事先预备的手纸给老人递去,之后转身到卫生间把尿倒了,接着一阵流水声,就知道她把尿盆也给冲洗干净了。回过床边,接了老人的手纸转身扔到卫生间,出门来又扶着老人翻了个睡姿。老人一睡正,立马又将刚才人家送来的礼品齐齐地码在一边,几乎就没看见她有个闲时。

  老汉于是心里想,找这么一个人在身边陪护,的确也是件幸福的事啊!

  也似乎被刘嫂看透心思一般,第二天早上,老汉做罢各种常规检查,顺手到食堂里买了个包子边走边啃着,回到病房里,包子啃完了,脖子里却噎着了,不住地打着嗝,正巧刘嫂在给看护的老人倒水,便也顺代给老汉倒了一杯。老汉心里感激的很。刘嫂于是就说,大爹,您其实也可以找个护工来啊!子女不在旁边,生病住院,的确很不方便。

  刘嫂说出了齐家老汉的心里话,而老汉对她也有些感激,顺口就向她问道:那像你们这样在医院里帮着陪护的,多少一天?

  您直接找公司,花费可就高了,得一百一、一百二吧!

  老汉暗自心里吃惊,这么贵,就是农忙紧节,在遥远的绕山河山村,年轻力壮的劳动力到坝子里帮着抢收,起早贪黑干一整天苦力,顶多也就只能挣上七八十块啊。也就只有城市里的人,花得起那么高的医疗费外,还请得起如此昂贵的护工了。

  却又听刘嫂小声地跟他说,不要找陪护公司,直接找人,那可以节约二三十块,顶多不会超过九十!

  老汉一想,那还算靠谱,也就比一个强劳动力高了十块二十块的。干了一辈子的农事,这么多年来,不论做多大的盘算,老汉总是习惯和乡下的工时费在一起换算。用作他自己的话来说,这也是一种名副其实的与时俱进了,因为现在,钱已经远不如以前那么值钱了,你得考虑物价上涨的因素啊!

  但算来算去,老汉还是舍不是花这么多钱请一个护工,从小生活在大山,生活里那么多的辛酸疾苦,简直多似牛毛,好是一天赖也是一天,再怎么粗多细少,淌汗流泪,这一辈子还不是过来了?反而到了晚年,你居然还那么娇气了!

  老汉在心里这么暗暗骂了自己。却又听刘嫂在旁边小声说道,大爹,您要是有意,我倒是可以跟您介绍一个,我的好姐妹,正巧今天下了班!

  老汉点点头,嘴里却是说道,看来看去,能找到你这么一个精细的人,难啊!说罢,转过身子喝水去了。

  一句夸人的话,说得刘嫂也不好意思了。但听得来的人,都知道那是一句推辞的话,可刘嫂却似没听懂一般,提高了音量说,我跟您老打包票,绝对绝对的超过我!

  老汉转过身,再不应答。

  那天,老汉输完七瓶液体时已是天黑时分,他独个人下楼,到食堂煮了一碗面条,吃两三口后觉得没有胃口,便放下筷子出了食堂。他原本还想象前几次住院一般,到医院宽敞的场院或是别致的小亭里走走,数数停车场上蚂蚁一般排着队的那几百辆汽车,但走不多几步路,身上就已经老汗横流,接着喘气也都困难了,老汉相信,自己实在也病得不轻啊,甚至于病情已经远远超过了朝前几次,心里便有了几分莫名的担忧,便默默地回到病床上,一身扎下就卷着被子入睡了。

  睡眼蒙眬之中,老汉只觉得有个什么怪物,从窗子外面一步跳了进来,就直直压到了老汉的胸口上,压得老汉连喘气都喘不过来,老汉就开始喊人了,但他却喊不出声来,老汉只有挣,但四肢却好像被人扎上线钉了钉子一样,根本挣不动,老汉只得又继续喊,依旧还是喊不出声。

  最终,老汉醒了,是被刘嫂在身边摇醒的,老汉此时才发觉,他刚才是在梦里被黄胆压住了。但在此之前,他只听过黄胆压的都是别人,而今却是活生生地压到自己身上。黄胆那是绕山河老家的说法,换作山外面人的话说,就是梦里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但一般而言,被缠上的都是体质虚弱的人。老汉此时浑身无力、心跳加速,而且泪流满面,但他心里却是清醒得很,自己已经十分地虚弱了。

  刘嫂还在旁边拉着他的手不停地为他念经祈福,降龙伏虎地念上一段又一段;邻床的公务员还在旁边向他问安,又让睡在一边的儿子给老汉冲了一杯糖盐水,热气腾腾地送了过来,老汉捧在手里喝了一口,心里就舒坦了许多,公务员儿子在旁边问说要不要叫医生之类,总之很是关切。外边校长的母亲也跟着说肯定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住了,医院里本来就有许多不干净的东西,冤的死的都有。说着就让刘嫂把自家的床头的水果刀藏到了老头的枕头底上,刘嫂念着经,跟着照做了,老汉嘴里终于说得出话来了,并且嘴里的话软下来了,因为他居然清楚地听到自己长长地说了一连串的谢字,并且还关心到了校长的母亲,说您、把刀、给我,那您老、怎办?

  老汉也不知道为什么,一时间说话会变得结结巴巴了。老人却说没事,找一条内裤出来枕着也一样,说着又喊刘嫂,刘嫂就从她床下的塑料行李箱里找出了一条干净的内裤,枕到了老人的床头。

  老人、公务员和旁边的家属,以及刘嫂,都在宽慰他,接着又说谈起黄胆压人的一些事,说着说着,也就熄灯睡觉了,齐家老汉身体还非常地虚弱,但大脑却清醒了,就像旁边窗子的玻璃一样,清晰得透亮。他知道,自己的确是病得不轻了。而人就是这样,没病的时候,就以为自己百毒不侵、超乎常人,顶天立地、无所畏惧,可真旦染上了疾病,才知道自己也是凡夫俗子,一样地会生老病死。这么一想,老汉又想到自己一贯的金钱观和健康观了。是的,人就是那么一回事,往前再怎么小心小胆,而今紧要关头,再不能像以前要钱不要命了,归根究底,那就是为了家里的老太婆,为了那个流浪在省城无家无室的小子,为的就是齐家团圆。

  老汉于是心里决定了,明天,就请刘嫂帮他把她那个姐妹介绍过来,花钱买平安,值!

  齐家老汉就这么想了一夜,居然也就这么整整失眠了大半夜,直到后半夜,才在病房里此起彼伏的呼噜声中睡去。

  第二天,老汉醒得比以往有些迟了,醒来之后,昨夜里的难受还让他心有余悸,于是脑海里也还清晰地记得昨晚失眠时想着的那件事,可往病房看了一眼,没见到刘嫂。老汉起了床,上了趟卫生间,居然感觉自己身子轻快了许多了,便又回到病床上小坐了一会儿,还是不见刘嫂,他干脆起了身,到热水间里打了些热水,回来擦了一把脸,居然也都轻松无事。老汉登时又把昨夜思磨了一宿的事忘得干净了。

  是的,老人想事快,忘事也快。要不是想到马上又要输液,得先下楼去吃点早饭,接着就在楼道里遇到刘嫂,他真是把请护工的事给忘了。刘嫂问候了他,他才知道,刘嫂一大早是帮校长母亲收拾了些东西送下楼去了,刘嫂告诉他说,明天就是中秋团圆佳节,校长母亲今天要出院。老汉一点头,却又听刘嫂继续说,中午,中间那床的干部也要出院了,若没事,我今天也要回乡下过节,您老是否要请个陪护的,要是您不放心别人,那就我来?

  现在的老汉,腿脚灵便了,心里却又舍不得那钱了。他此时觉得,很多后来感觉荒唐的事情,常常就是因为自己一时的冲动,而那么多冲动的事情,最终也常常留下了不少不可弥补的遗憾。便吱吱哦哦,干笑一声,不作应答,下楼去了。
刘嫂于是又在后面喊了一声,大爹,您若是不请个人,晚上病房里,就只剩您一个人了!

  老汉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没有应声,放开步子,坚定地往楼下走去。

  沿路上,老汉一直在想,自己其实照样硬朗啊,怎就一时间变得那么娇气了?居然还想要花那么一大笔冤枉钱?

  想到钱的事,老汉记得,自己下山之前,齐团圆在省城来电话了,他可能也不知道老汉那时就已经病重,活活地撑到艳艳放假了才肯下山入院看病。他在电话里说,老爸,这几天手头实在紧,能否先借些钱过来!老汉当时胸口难受,心里也有些气,骂了他一通不成器,便学着儿子朝前一般,硬生生地挂了电话,这事也就过去了。此时一想,团圆可是最犟气的人,他似乎从来就没有跟齐家老汉主动开口要过钱,是否他真是遇上什么困难事了。老汉于是就在心里骂了自己几句,而这一刻,原本想雇一个护工的念头彻底抛到了九宵云外。

  老汉想,自己一个人也能捱得过去,省下请护工的钱,不正好给齐团圆打过去?

  想到这些,老汉心里又已经在骂那个不争气的齐团圆了。可骂归骂,再怎么,毕竟还是亲骨肉啊!老汉于是径直来到医院大厅,来到那个农行自动存取款机前面,从衣兜里掏出老花镜戴上,便盯着存取款机使展“一指禅”功夫,点了半天,终于给儿子的卡打了两千块过去。可打完之后,老汉却发觉,自己卡上的钱居然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老汉奇怪了,卡上的余额,他可是能精确地记到个位数的啊!

  老汉木木地思索片刻,又查看了一下卡上的存取记录,五条记录中,倒数第二条显示存入两千元。老汉一时明白是什么回事了,立马从怀窝里掏出那台被磨得光滑的“老年机”,很快就从收件箱里一堆长时间未读的“三农通”中,翻出了一条不知何时收到的信息,用“语音王”一点,就有一阵上气不接下气的女声播道:老爸,打电话回家,艳艳说您又到梅河医院住院了,给您存了两千块药费,……

  这尖锐而且快速的阅读声一向让老汉生烦,便直僵僵地愣在那儿,接着往心里骂道:这浑不子,倔头犟脑的,出息了,打肿脸撑胖子,看你在省城到底混成个什么模样?

  老年机上,那上气不接下气的女声阅读,还在大厅一角重复地响作一片。

                                             
                                    2014119日至16日初稿,29日改定。)



                                               
 楼主| 发表于 2015-1-9 10:40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北雁 于 2015-1-9 11:19 编辑

北雁的小说,就是治疗失眠重症的巨大发现,也许根本就不会以故事情节取胜,但往往也就是这些枯燥的文字之中,你会发现当前农村的养老、教育、留守儿童、农民工、乡村文化消亡等一系列的忧思。真诚希望各位方家指导、评读。
发表于 2015-1-9 13:43 | 显示全部楼层
北雁老师的文字真情朴素、娓娓道来,却有蕴含着无限的人间生态情形,小说通过齐家老汉住院这个主线,写出众生之相,民生环境,有的深层问题的确值得思考!
发表于 2015-1-9 19:41 | 显示全部楼层
有些人难受,难受在嘴上,不论见到谁都要说上一通他浑身上下没完没了的难受;有些人难受,难受在心上,再多的苦痛,全都暗暗地隐忍在心里。

同意,支持。
发表于 2015-1-9 19:41 | 显示全部楼层
有些人难受,难受在嘴上,不论见到谁都要说上一通他浑身上下没完没了的难受;有些人难受,难受在心上,再多的苦痛,全都暗暗地隐忍在心里。

同意,支持。
发表于 2015-1-10 14:41 | 显示全部楼层
家长里短折射社会现实,叙述有质感,厚沉。
发表于 2015-1-12 10:06 | 显示全部楼层
齐家老汉的性格写得非常生动到位。生病住院,养老问题,揭示了现实尤其是底层生活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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