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薛暮冬 于 2015-1-12 20:46 编辑
杪秋霜露重,晨起行幽谷。黄叶覆溪桥,荒村唯古木。寒花疏寂历,幽泉微断续。机心久已忘,何事惊麋鹿? ——柳宗元
其实,漫无目的。就这样,在姑姑去世许多年后,我独自一人,漂浮在姑姑曾经生活了几十年的村庄,位于江淮丘陵地区的荒村。这是寒冬腊月,到处是毫无血色的黄叶,到处是茕茕孑立的树木,到处是气息奄奄的野草。是的,姑姑不在啦,村庄也已几近荒芜。但是,我知道,其实他们都在,他们一直都在。许多年来,也许他们曾经周游世界,但是,叶落归根。最终,他们的亡魂还是在荒村落户。所以,在荒村,所到之处,我的耳畔总是鸣响着哄哄哦哦的声音。这声音我再熟悉不过。只是似乎被压抑在石头下,被封闭在老鼠洞里。我只要一动弹,这声音便横空出世。有时我会听到嚓嚓嚓嚓的磨刀声,有时我会听到嘿嘿嘿嘿的窃笑声。这些声音都很古老,很陈旧。我一直在想,总有一天这些声音会爆发成一场令世界震惊的山洪抑或泥石流。但是,现在,一扇门已经为我打开。我径自走了进去。没有人邀请我,我是荒村的不速之客。
我不知道这是谁的家。其实,这是所有人的家。为了叙述的方便,我姑且将之设定为是狗蛋的家。我们也许素不相识。我们也许情同手足。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屋子里空空荡荡的。但是,我分明听到过年的声音,有鞭炮声,有小孩子的欢笑声,有大人搓麻将的声音。这声音传得很远,甚至传到了我的梦境中。那时,我还在离这里八十公里之外的一个叫做滁州的城市无缘无故的做着白日梦。那时,狗蛋的父母也许早已驾鹤西去。狗蛋夫妻也离开村庄多年,带着一双儿女,到了一个叫做东莞的城市打工。只是,令我无法忘却的是,曾经,每到过年的时候,我都要走上十五里的山路,来荒村给姑姑拜年。每一年,我们都在狗蛋家门前比赛谁的炮仗响,谁的炮仗窜的高,谁的烟花更灿烂。狗蛋也因此被炸掉了一个手指头。只是此时此刻,我走进这间被遗弃的瓦房,我想来看看热闹。结果便看到了眼前的情景:两只正值生命盛年的老鼠,在主人的床上,肆无忌惮的爱恋着,而且吱吱吱吱的叫着床。
我自己对自己摇了摇头。光阴荏苒。只是转眼间,我从一个十岁的少年,已经年过半百。我在我的肉体凡胎上,苦苦寻找曾经被童年,和少年,和青春期所撕裂的伤口,却已经集体痊愈。尽管,曾经疼痛过,但是,所有令人忍无可忍的手术已经结束。我们的忧伤和我们的孤独上疤痕累累。仿佛只是一个转身,我们已经步入众生狂欢的寂静的房间。那些曾经把我们吓得半死的鬼魂早已逃跑的无影无踪。是的,无人可以阻挡,我们已经步入这个时刻。这个时刻,悲伤早已花果飘香。而且,华丽转身成一种全新的爱情。她布满了这个荒废的村庄。很久以后我才将她指证出来。现在,我呢喃着她的名字。我知道,所有的如花一样的寂寞,都已经找到了回家的路径。
却似乎听到小芳的声音,我知道,这又是我的杜撰。她说,赶紧走吧,别打扰了老鼠的爱情。我说,抱抱吧,我们抱抱吧。小芳没有拒绝。小芳是我的表妹,似乎也是我的初恋。此时的小芳,应该在为自己的老公制造晚饭,在为自己的儿子制造母爱吧?但是,请允许我借用一会。我们走出了塘埂边上的狗蛋家的茅屋,小芳仍在我的怀里。我们延续着旧欢,我们制造着新爱。村庄的牛屎还在冒着热气。我猛一抬头,天堂已经变得圆满。篱外的梅花刚刚喊了一嗓子冷呀,冬天就碎成一地陈旧的鸡毛。我们想要祝贺却不知如何祝福。我们没有说话。一路上,麻雀,乌鸦,都和蔼可亲的注视着我们。我一直把我的手,放在小芳的手里。我也一直在想,我应该把我们的手放在众生的手里。我听到了麻雀的歌声此伏彼起。我忽然兴致勃勃。我想亲吻小芳湿润的唇。但是,我找不到她的脸。那么,甚至连小芳也是我的虚构,小芳也是陪伴我多年的巨大的虚无?
然而,为什么我总是觉得她在,她还在呢?也许,年华既老,越来越怀旧了吧。世界让我遍体鳞伤,结痂的伤口上却长出了翅膀。我在荒村不动声色的飞翔。此时,村庄里仍然响彻着哄哄哦哦的声音。但是,我已经不再恐惧。仿佛这声音已经成了荒村之行的背景音乐。现在,我听到两只在野之狗的吵闹声。听不清是为财,还是为情。我已经释然。吵吧闹吧,天空还是一片蔚蓝。还有,刚才一阵风起,我亲眼看到风把树叶卷得翩翩起舞。而这里,就是这里,谁都看得一清二楚,冰天雪地的,一棵树木也没有。但是,我想,这里曾经一定有过形形色色的树木,否则,这些树叶又是从哪里来的?我又听到了母鸡的咯咯叫声,我要去把鸡蛋捡起来,否则会被狗吃掉的。我捡鸡蛋去,我对虚拟的小芳说。我真的一点也不饿,小芳干涩的对我说,你不用费心。
我没有找到那枚鸡蛋。也许,许多年前,这枚鸡蛋就已经被狗偷吃掉啦。狗却没有把那些哄哄哦哦的声音吃掉。不止一次,我仍然听到有人在窃窃私语。我转过身子去寻找。声音似乎是从土井里传出来的,又似乎是从落光了叶子的桑葚树上掉下来的。如此清晰,又如此熟悉。我甚至能够分辨出是谁的声音。那时节,我打村东头路过。有一扇门为我,为这个世界大开着。只是,早已没有人居住。一直,就这样荒芜着。我正在左右顾盼的时候,从稻草堆里钻出一个老太太。冬子,替我挠挠痒吧,我好痒,可我抓不着。她摘下蒙脸的稻草,我认出我姑姑的那张脸。你咋还在这世上晃悠呢?我问她。她说,我想你呀,思念难道有错吗?我又问,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呀?她说,不,其实天空并没有路,我每天都在新开辟寻找你的路。说完,她抓了一把稻草,将自己覆盖住,再度钻回草堆。
我心里很清楚,2000年元旦,始终深爱着我的姑姑驾鹤西去。现在,她又潜回到自己的秘密处所中去。那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世界,谁也不知道。因为,谁也没有从那个世界回来过。就像我姑姑,我们的身体从来就没有接触过。我不是她的一部分。她也不是我的。我们在各自的世界中,我们各自有着一颗分离和一颗受伤的心。然而,她依然割舍不下吗?不然,她怎么还会在我的必经之路上埋伏着,期待着和我说上哪怕一句话?所以,我必须告诉所有我认识的人,如果要是听到姑姑唤我的声音,真的没有必要害怕。虽然她的声音长满了锈,虽然她的呢喃像极了从大地的肺里发出的叹息。但是,请不要害怕。毕竟,她的眼里曾经灌满过这世界的风,她的胸腔曾经盈满了对这世界的爱。虽然,我越来越困惑。姑姑,和姑姑们为什么会这样,或者,这一切只是生者编造的一个谎言?我没有说话。我的右手紧紧攥住一根稻草。我不知道,姑姑和我,我们是不是都中了巫术,所以,我们才饱受折磨。
我还是被稻草割破了手指。我想找一张创可贴,却始终没有人搭理我。这时,我突然发现村人们早已不翼而飞,只剩下我孤零零的逡巡在荒无人烟的村庄里。家家户户的门窗都洞开着,雪花飞舞,一路迤逦进堂屋,卧室,厨房。光秃秃的猪圈里,鸡笼里,虽然泥土仍旧潮乎乎的,但是,却一无所有,只有寒冷在任性的为自己编织着白色的眠床。姑姑,我大声叫喊着,姑姑,姑姑!我一边叫着,一边把自己带回童年。我并非有意如此。我行走在不止一次我曾经摔倒过的塘埂上,被空气中的回忆围困。当我喊着姑姑,姑姑再次破碎得无影无踪。我望了一眼山墙边的那堆石头,跟一座坟墓一模一样,里面应该收藏着什么秘密。于是,我开始把石头一块一块搬开,东一块西一块扔得到处都是石头。这是有着顽强生命力的鹅卵石,可以扔得很远,可以活得更久。我有些怨恨姑姑,害得我搬空了这些石头却什么也没有找到。只是,我不知道这些石头是不是姑姑一块块从河湾里搬过来的。
一辆破旧不堪的的自行车被丢弃在姑姑的老屋里。我将之扶了起来。这是姑姑家曾经拥有的唯一的现代文明。现在,却像一块破抹布一样被扔掉啦。我按了按车铃。我没有想到叮铃叮铃的响声,打破了老屋的静谧。我想起了三十年前那些春暖花开的日子,我到姑姑家做客。姑姑推出了这辆自行车,那时,这车还是崭新的。她希望我能赶紧学会骑自行车,这样,来往于她家和我家之间就快捷多啦。姑姑教我在打谷场上学骑车。我在前面骑,她在后面追。有好几次我都摔得鼻青眼肿的。姑姑心疼的几欲落泪。现在,我再度骑了上去。我听到,在平平仄仄的村路上,传来了黑影和黑影撞击的声音。有人把我揽了下来,拍拍我的肩膀,你跑到这里来捣什么乱?我是来寻找……我欲言又止,其实,我不想对任何人说出我此行的目的。或者说,我此行根本就没有什么目的。但我还是实话实说,我说,我要从荒村里,采撷各色各样的梅花,制作一个花环,为我余下的岁月加冕。那你为什么不进去?我使劲跺了跺脚,把虚拟的自行车上靠在墙根,然后,独自走了进去。
这是两小间石屋。一半已经坍塌。一半依然完好如初。地上坑坑洼洼的。破旧不堪的木板床上,现在,睡着一男一女。那女的,酷似小芳,但我知道,她不是小芳。你们不是死人吧。我厚着脸皮问他们。女的没有吭声,只是对我莞尔一笑。男的则狠狠瞪了我一眼,会说人话吗?石屋里,灶还在,锅还在,甚至还有半瓶酱油小半瓶醋。只是没有人烟。还有一个凳子,只是上面散乱的堆放着女人的衣服。此时的她一丝不挂。男的也是浑身赤裸。这跟许多年前他们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一模一样。刚才有人在屋外高一声低一声的叹气,是你吗?男人问道。我经常叹息,我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一次,现在,我的当务之急就是好好睡一觉。我们已经睡下啦。那我们都睡觉吧。睡到半夜,我不可遏止的醒来。我是被热醒的。大汗淋漓。从头到脚。由内而外。我紧紧地抱着那女子。男人已经不告而别。女子是用水做的。外面裹着一层泥土。泥土融化成一滩水。只剩下水。热辣辣的水。我觉得窒息。我需要空气。我拔开门栓。我跌跌撞撞来到河湾边。星汉灿烂。天象庄严。万籁俱寂。只有我茕茕孑立。只有形而上的寒气如影随形。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会有如此燠热的错觉。北风吹。是的,这个冬日的子夜,只有北风哄哄哦哦的吹。我记得我看见一双手从天而降,我看见幽深的黎明,我看到古老的昨天集体复活,我看到我至今还不能领悟的一切,漂浮在一只早起的麻雀的眼里和我之间。然后,我便消失在头顶的云雾中。这是我看到的最后的景象。
恢复知觉时,天光已经大亮。粗大的冰雹砸向地面。冰雹砸入我的脖颈里,发出虚无的跐溜声。一只从乱石丛里起飞的乌鸦,模拟婴儿的啼哭,落在我的左肩上。然后,绝尘而去,伫立在银杏树上,打了一个饱嗝。然后放声大笑。然后又次第发出呻吟声。是的,我闻到了野草的气息。我站立在姑姑的坟墓前。没有墓碑。更没有碑文。借用天光的手,我用姑姑坟墓上的白雪给自己洗脸,至少洗了两遍。我的两只祖传的小眼睛发出异样的光芒。摸一摸,嗅一嗅,尝一尝。我的头脑里响彻着哄哄哦哦的声音。内心的疼痛还在应运而生。我知道,我早已失去了一切。除了对姑姑的思念,在这个早晨,它杂色的重量,正温暖着我张开的手掌。真的,雪花,野草,高大的乔木,都长着祖传的小眼睛,只有孤独的人才能看得见,摸得着。
坟上很多地方已经开裂。很多地方长满了这个冬天,或者去年冬天的萧瑟。那只调皮的乌鸦,已经飞遍村庄,现在,它就站在坟头上。而且发出抑扬顿挫的呻吟声。我无法为死亡鼓盆而歌。我用镰刀砍掉那些杂草,我用水泥糊上那些裂口。我忽然意识到,我正在堵上姑姑重回这个世界的通道。我不是有意的。我不希望,从此以后,她会被堵在里面,叫天天不应,叫地地无语。从此,其内心的痛苦,与无助,要以公斤计算。于是,我决定,在坟脚,抽调一块砖。让姑姑可以在那个世界,和这个世界之间,自由出入。想我的时候,就可以自由的走入我的梦境。就可以用露水或雪水洗去我脸上堆积的尘土,和三尺深的忧伤。
猛然一回头,忽然看见身后的岩石上端坐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她一直和蔼可亲的端详着我的一举一动。见我看见了她,她说,不用害怕,我是你的姑姑呀。我喊了一声,姑姑好。姑姑说,所有的人都走远啦。我说,姑姑,难道你听不见,风还在拨弄着,远去的童年的自行车铃声?姑姑想抬起右手,摸摸我的脸。她却发现右手早已死去。她没有在意。她早已习惯自己的肉体每天死去一点。她看到天堂摇摇欲坠。有很多树叶落了下来。都选择了这条路,大家都走啦。然后,她张开嘴巴像是在打哈欠。却吐出了像胆汁一样的黄色的东西。我认得,那是姑姑饕餮了将近七十年的尘世间的埃尘。冬子,她喊了我一声,然后有气无力的闭上眼睛,你会上哪儿去?她又自言自语起来。那个世界有一轮红红的太阳。我看着你,把眼睛都看坏啦。阳光一直张贴在你的脸上。我始终在盯着这张脸。这是你的脸。像极了我的脸。我们有血缘关系。你的嘴唇上还留着我的吻痕。你看不见我。但是,我看到你。我听到你说话,甚至喘气的声音。许多年啦,你一直在说你要上这儿,你要上那儿。你越走越远。远到后来你还是回来啦。我也一直想离开这里。但是,我担心走了以后,你再也找不到我。所以,我总是让时间往后退,这样,我们才会不期而遇。
姑姑边说便举起右手,似乎是要我看得更清楚。可她的手早已风化,如同化石一样,无法自在的高高举起。她想生动的抬起头来,可头也不听话,只是执着的枯萎在一边,一直零落到地上。恰如一块石头一样衬托着她那没有肉体也没有骨头的身体。这就是我的死亡,这也是你的死亡。总有一天,这是全人类的死亡。我们谁都在劫难逃。我打了一个寒颤。我想大声的提醒姑姑,别吓我,我是你的侄子,我还想再活五百年。我感觉到姑姑话语里有野火,但是,姑姑揭示的是真理。因为,只有死亡才不会死亡,只会更替。
姑姑再次不翼而飞。她的怀里,她的亲人,或是一块石头在沉睡。只剩下我。只剩下我孤零零地呆立在荒村的天空下。我一言不发。我浑身冰凉。我的头颅几乎无法转动。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么多年来,我和姑姑之间的往事,被这个时代的皱纹收纳的往事,多少年不见天日,突然之间在我的眼前集体复活。而我真的无法说出,当下,究竟是谁俘虏了我。为了让自己暖和一点,我自己抱紧自己。然后,我抓了一把稻草捂住脸。然而,我恍惚觉得稻草正在向内移动。一直移动到我的心脏部位。然后,将我脆弱的心脏团团围住。我艰于视听。如同时间和生命已经凝滞不动。那么,从此我将见不到任何一天的阳光了吗?我有些不寒而栗。但是,我无法拒绝。我知道,要不了多长时间,所有的人都会像影子一样四散而去。只有死神,伸出白花花的一双无影手,弯腰施礼,再次邀请我跟它回家,回姑姑的那个家。而我再也不能摇头说不。我不能不聆听它的忠告,直到它的声音随着时光的消失而消逝。直到许多年来的这场哑剧,这些挫败与伪装,这些疼痛,这些所谓的有生的日子,或曰生命的盛年,变得空无一物,或曰一无所有。
然后,我感觉到,有好几个人在牵我的手。而我却无法直起腰来。我的肉体已经僵硬。是我,冬子,死去了十五年的姑姑说,要不要我给你烧一锅芋头稀饭?我回答说,我决定到那里去,我这就去。我一任姑姑拉着我的手,我们一起往前走,往太阳升起的地方走,往明晃晃的虚无里走。我一再在心里祷告,然而,对于我们而言,从今以后,我们唯一的任务就是慢慢死去。我重重的摔倒在姑姑的坟前,身子像石头一样次第僵硬。然后,我被擢升为一颗星星。然后,我阅读流星的传记,我摆放好从时间之树上抖落的干枯树皮。只是,我不知道,我应该用什么样的火焰,我能说服语言的圆规,在这令人窒息的永恒的坟墓上,画上一扇门,或者窗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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