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高骏森 于 2015-1-16 11:17 编辑
老屋的哭泣
在我生命中,老屋有两座,一座是给予我生命的诞生,一座是给予我生命的成长。成长中的老屋从我四岁开始一直到十七岁初中毕业走进社会,记忆相对来讲会清晰很多。给予我生命的老屋只伴陪了我短短三年,三年的时光,我还是一位乳气未干的幼儿,长大后绞尽脑汁回忆,也只停留在一些朦胧的片段中。
好在,它的躯壳至都还存在。
今年十月,因朋友结婚被一张请柬邀回了老家。回到家的第二天上午,村委进行新一届干部选举,我也被邀请前去。
签完到后,我就在人声鼎沸的潮流中悄悄溜走了,一个人来到了这座给予我生命老屋的跟前。天阴沉沉的,黑压着锅盖似的脸,仿佛,有深大的委屈要向我倾诉。
老屋很荒凉,站在村庄一隅,因为矮小、破烂、丑陋,便与周围任何一景一物都显得格格不入。我的到来,并没有因为主人的回归让它有丝毫的兴奋或感动。它像一座站在野外孤独多年没有墓碑的坟冢,头顶爬满了密密匝匝的枯萎蒿草和藤蔓,以及从香椿、皂荚、苦楝树上落下来的凌乱不堪的黄叶。用黄泥和土砖糊就砌成的身子,因天长日久没有人维护与修葺,仿若一位骨瘦如柴满脸都是干瘪皱纹的耄耋老人,站在十月阴冷的西风中瑟瑟发抖。最让我痛心的,是它的半个身子不知了去向,留下的另半个满目疮痍的身子在时光里静候生命最后的圆寂。
因村庄里的人全部去到村委参加干部选举,所以,这里的时光就显得更加谧静。站在老屋前,凝视着它的遗骸,思索着二十六年前久远的往事,我的心像七月的潮水波澜起伏。
三十一年前的农历正月十六,天阴冷寒湿,早春的东风不亚于腊月的北风在窗外呼呼咆哮。在这座老屋里,23岁的母亲睡在木床上,分娩的阵痛给她带来了一声紧接一声声嘶力竭的嚎叫,三个赤脚接生婆从天麻麻亮一直手忙脚乱到晚上的六点二十五分,随着哇哇一声啼哭,一位男婴从她的子宫里爬出。看见母亲并没有因为长时间的难产对她的生命造成威胁,在场的所有人憋的一口气才深深的吐出。
我的到来给这个家庭的亲人们带来了仅七天的欢笑。七天后,因为入户,在姓氏上母亲和父亲发生了强烈的争执(因外公外婆没有儿子,母亲是长女,便把她放在家里,招了父亲做上门女婿),父亲怀疑母亲之前和别的男人有染,便去到母亲的襁褓中要把我夺过来一脚踩死。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母亲带着虚弱的身子奋力抵抗,在命悬一线的时刻,我的大姨听见哭声跑了进来,从母亲的怀抱中抢过我逃走了,才捡回了一条命。大姨,也因为救我被父亲残忍地把左臂扭的脱了臼。初中还有一个月就毕业的她,为了姐姐和外甥的生命安危,含泪放弃了学业。
父亲姓冯,就这样,我的姓氏随了父亲,取名一个单字刚,意为高家上一代没有一个男孩,这次姓冯的刚一进门就添了一个丁,希望他能跟着冯家的姓在高家健康、聪颖,茁壮成长。当外公得知自己的孙子跟了女婿姓后,气的七窍生烟,对他的两个女儿是狠狠的不满。但木已成舟,母亲和大姨像两只爬在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可又无可奈何只能默默忍受。身子本来就虚弱的母亲,经过父亲的暴力欺凌,外公的精神刺激,一病不起。去了无数家医院,看了无数个医生,吃了无数副中药西药,都不见有任何好转,很多医生都说她得了白血病。父亲在母亲病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也悄悄溜走出了远门,一走便是三年。三年里,从没有给家里的人写过半封书信。
父亲走后不久,母亲脸上的气色奇迹般好了许多,在天气晴朗温和的时候,还能下床出到外面看看山川、河流、田野里的风景。母亲是一位高文化的知识女性,因为外公当时的身份特殊,导致家庭穷途四壁,让高文化的母亲和没文化的父亲戏剧般结成了夫妻。
母亲是一名文学爱好者,爱好文学的人对大自然是有着深厚感情的。当她来到外公外婆居住的小山村后,看见房前屋后的滚滚春潮,碧绿的树叶,青青的小草,万紫千红、满鼻扑香的野花,以及鸟儿的清脆叫声后,深深爱上了这个地方。三年后,父亲回了家,听取了母亲的意见,跟外公外婆商量,交换了房子,搬到了这座方圆无人,缺水缺电缺交通,但风景优美的穷囊山村,一住就是九年。我比他们居住的时间还要长五年,妹妹更久。
跟着父母搬出老屋时,我四岁不到,大脑里虽有些朦胧记忆,但那时的我毕竟只是一名幼儿,思维意识还停留在零的状态,感觉不出有任何的依恋和不舍。直到上了小学,同学们相互谈论自己的家庭时,尤其是谈到电灯的照明和电视剧的分享,我才感到自己是莫大的耻辱与自卑,尤其是四岁的妹妹在表弟家用手捂住电灯泡怕被风吹灭,表弟发出的轻蔑嘲笑声,它像一把杀猪的尖刀插在我的心脏一直拔不出来。
老屋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旁边一个大大的圆形石碾,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来到我们家的,更不知道它在日常生活中有什么样儿的用途。长大后听母亲及邻居们说,在当时的村小组,1982年共出生了八个男孩,我是翌年农历正月出生,也被划分在当中。九个男孩儿数我最小,也数我最聪颖,最白净,最懂礼貌。这在当时其他八个孩子母亲眼里,对我和我的母亲,用今天的话叫做妒忌羡慕恨。
因为母亲卧病在床,四岁前的我一直跟着外婆同大姨生活,刚学会直立行走,就成了孩子群中的王。这个大石碾,便是我们这群孩子幼年时最集中最欢快的游乐场所。
八十年代中期的鄂西农村,物质生活虽没有了七十年代的饥寒,但于我们这群出生在改革开放后的孩子们来讲,副食成了当时最奢侈最高档的待遇。我的家是全村最穷的,没有舅舅,母亲病重,父亲离家出走,两个阿姨都是未成年人,外公外婆是地道的农民,能填饱一家人的肚子已经是万幸中的万幸了,想吃副食简直是痴想,但这个痴想在我的幼年是真实得到了。大姨因对我特别疼爱,总想尽办法弄些糖果、饼干给我吃。加上我是这群孩子中的王,有着至高的威权,所以,其他孩子也总会主动的将他们手中的副食分我一份。可以说,幼年,是我生命中唯一值得美好回忆的黄金岁月,只是这份美好如黑夜里的闪电稍纵即逝,接下来就是狂风暴雨下个不停。
越来越近的人声把我的思绪从回忆里拉回到了现实中来,天空飘起了毛毛雨,洒在老屋墙角边的青青南瓜叶儿上,凄凄戚戚,像是老屋对我低低的诉说。看着它惨不忍睹的身躯,我的心像被黄蜂蛰伏的疼痛,眼角的泪水强忍了好几次,最终没有忍住流了出来。转身,就看见了当年以孩子王的身份站在那个圆形的大石碾,仍完好无损地站在当年的位置,只是因年积月累没人理会,被厚厚枯萎的落叶给淹没了,显得格外的低矮与落寂。陪站在它身边的几株芭蕉树,雨点打在上面,仿佛在愤愤不平地告诉我,这里是你生命诞生的真正根基,这些年来,你却狼心狗肺的视它无睹……
…… ……
我用像素不高的三星手机拍了几张老屋的照片,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和老屋合一张全影。回到家,外婆同母亲已经从村委选举回来了,她们问我去了哪里,我答老屋。外婆表示不解。我轻轻一笑,不做解释。我知道,于老人,她是不懂我这个孙子此时复杂的心情。我央求母亲陪我再来一次老屋帮我合张影,母亲欣然同意。和母亲来过后我才真正知道,原来我所看见的老屋并非是真正的老屋。我们的老屋早就坍塌被人夷成了菜地,现在我们所见的老屋,是邻居王妈妈的。我们的老屋跟她的老屋连在一起,无论内部结构还是外部结构都一模一样,王妈妈早几年因病已故,两个女儿长大后也从没有回来。母亲边说边指给我看老屋的具体位置,还从地上拾起一块土坯抛向我出生的位置。跟着她的向导和解说,我即将裂开的心口疼的几乎快要失声喊了出来。
尽管如此,我仍要求母亲给我和现在所见的老屋合一张影。当来到石碾前,母亲说,这才是你真正的地盘。照片照了无数次,我的眼神与面容都和老屋一样忧伤。母亲懂我的心,没多说什么,我自己也什么都没说。在和老屋做最后的道别,转身离去时,雨突然大了起来,哗啦啦的像夏日里的倾盆。天若有情天亦泪,我知道,这是苍天的悲戚,是老屋的悲戚,此时此刻,它无法再控制心中积郁多年的孤苦,嚎啕大哭了起来。
我和母亲都没有转身,也没有说话,俩人共用一把雨伞,默默走着,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我不知道母亲想的是什么,我想,老屋归终是老了,老的早没了生命,有朝一日,我也会同老屋一样老去,说不定还未来老的那一天,就入土为安了,只是不知道的,入了土的我,就真的能为安?
2014.12.27—29 广州白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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