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哭泣的卡车

阿贝尔

　　我要给你讲一个哭泣的卡车的故事。我目睹了哭泣的全过程。那是一辆国产的东风牌卡车，遍体鳞伤，躺在疯长的野草里，呜呜地悲泣，流出的泪很快生了铁锈。明媚的阳光里，弥漫着浓烈的腥味和悲哀。

　　故事开始于一个初秋的午后。一辆崭新的东风牌卡车开进文化馆，并停在了我们家租住的房子门前。几个年轻人从车上御下了木床、沙发和锅碗瓢盆。一个长得有点像歌星那英的中年妇女从司机台出来，打开了我家隔壁一直空着的6号平房。

　　租住这间房子的并不是那英模样的女人，而是她的儿子——那辆东风牌卡车的司机，就是几个年轻人当中穿西装梳偏偏头的那一个。小司机看上去只有十八九，脸上还有几分稚嫩，眼里还有几丝幻想。听人讲，他初中没念完就闹着要开车，逼着母亲出钱上了驾校。驾校没念完，又逼着母亲贷款买了东风车，说要拉木头赚大钱。

　　小司机的母亲本想跟着车管他，但小司机不干，说有大人跟着放不开手脚。拉了两三趟木头，小司机就支走了他母亲。

　　从支走母亲那一天起，小司机就没再去拉过一次木头，他网上了文化馆枫叶OK厅的小姐。我敢肯定，他是先看上了小姐才支走他母亲的。

　　小姐在文化馆里面来来去去，穿得很少，还时不时地给她们认为可能的人“明”送秋波。更绝的是，小姐老是把洗得干干净净的内裤和乳罩晾在小司机门前的铁丝上。那些五颜六色的“旗子”刺激小司机的感官。

　　从此以后，小司机每天的生活便跟小姐保持了同一节奏。从中午开始，到凌晨结束。

　　下面是小司机新的作息时间表：
   
　　11：40  起床（洗漱打扮）。
   
　　12：10  带小姐吃饭。（很少去大饭店，一般都是去一家叫“洪运”的中下档次饭馆。当然不止带一个小姐。）
   
　　13：30—18：20 打麻将。（多数时候是“三娘教子”，偶尔OK厅老板也上。多数时候是输。并不在乎，只在乎小姐乐。）
   
　　18：20（太阳落山）带小姐吃晚饭。（当然，有时小姐赢多了也会买单。）
   
　　20：30—23：20 和小姐唱卡拉OK。（跟杀猪似的。有退休老汉睡不着，在对面楼上骂。多数时候不予理睬。也有一两次，支小姐出去应战。小姐说，大爷，你要是实在睡不着，又还有那个本事，你也下来，我们热烈欢迎。）
   
　　23：30  带小姐回他的6号平房。（多数时候选一个，有时几个。先是喝酒。带一个时，喝酒的时间不会很长，几下就进入正题。带几个时，喝酒的时间很长。边喝边疯。跟每一个疯。）

　　那英模样的女人当然不会看见这张作息时间表，因为她进城来看儿子那天，她儿子恰好没遵守作息时间，开着卡车跟几个小姐到百里之外的藏族寨子采风去了。

　　那英模样的女人在我家窗前徘徊了很久，才敲开我家的门。她说她是隔壁那个司机的妈，想问一下这几天我们看没看见她儿子。妻子叫她进屋坐坐，她说她不坐了她还要去找她儿子。妻子告诉她，她儿子昨天刚回来过，今天一早又拉木头去了。她问我们她儿子一般一个礼拜在屋里歇几个晚上。我们说，说不准，有时两晚上，有时三晚上，也有一晚上都不歇的。

　　那英模样的女人走之前和我妻子在文化馆门口摆了很久。我问妻她们都摆了些啥。妻子说那女人问她看没看见她儿子跟OK厅的小姐伙，她说为了给儿子买车她到处拉的都是账，好不容易挣点钱要是再往那些骚女人的黑窟窿里塞，那她就只有吊喉了。她说她最怕的就是儿子跟小姐网上。

　　我说，那你是咋个给她说的？

　　妻子说，我当然说的是没有喏！

　　我说，你这不是明明在骗别个？

　　妻子说，那有啥办法？再说我也是善意的。

　　晚上，小司机回来了，在隔壁跟小姐调情。我听着他们调情的说笑，脑子里不断生出那英模样的女人上吊的情景。

　　我喊了很久的门，小司机都不肯给我开。他问我有啥事。我说我过来给你说一声你妈来过。他说他睡了，他说他刚出车回来，累惨了。

　　我隔着门说，小伙子，把门开开，我想跟你说两句话。他说，想说你就说，我听得到。我说，你不开门，那就算了。

　　他这才开了门。

　　我说，莫那么神秘，我晓得你屋里有人。他说，我妈都问你们了些啥？我说，你妈怕你跟歌舞厅的小姐伙。他说，那你们给她咋说的？我说，莫了还能哄她？我们只能看见啥说啥。他说，你真的是啥都跟她说了？

　　我说，我就是为这个来跟你谈的。

　　小司机把我让进了屋，我看见有个小姐正站在床面前穿衣裳。我敢肯定就是刚才跟他调情的那一个。小姐长得很漂亮，两个奶子拱得老高，一抖一抖的，很刺激，只是年龄看上去比小司机要大得多。

　　我说，我过来给你说一声，中午你妈来过。他说，她来做啥？我说，她来看你究竟在搞啥子。他说，我妈也是，管得忒宽了？我说，你妈不是管得宽，她是不放心你。他说，那你是给她咋说的？我说，我们说你在拉木头，一个礼拜跑两三趟。

　　他说，你真是这么说的？小司机有点不相信。我说，真的，我不哄你，我怕说了你妈受不了。他说，你真够哥们儿，啥时候我给你办招待，挑个最靓的。

　　我骂了句你他妈的混蛋，甩手就走了。

　　小司机日复一日沉溺在性感小姐的温柔之乡里，那辆东风牌卡车却形单影只，孤苦伶仃，在日益寒冷的秋风中瑟瑟发抖。可以说，自从小司机网上小姐，他就没再注意过它，没再想过它。它曾经可是也像靓女一样逗他爱呀。

　　我注意到那辆卡车已经很久了。晴朗的正午，在暖洋洋的冬日下静静地歇着，满身尘埃，发出疲惫而又茫然的光，像个被人抛弃的半老徐娘。它总是让我想起俄罗斯文学中“多余的人”的形象。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注意它——它与我无关啊，但就是它给了我写小司机的灵感。

　　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我跟妻子正在被窝里缠绵，突然听见隔壁唏里哗啦打了起来。开始我们以为是小司机跟小姐闹翻脸了，下细听才听出是小司机的母亲在跟小姐上课。

　　小司机的母亲边打边骂，不要脸的，你卖×卖到我屋里来了，你想钱想疯了是不是？去找那些当官的卖嘛，老娘儿子还是个娃娃家！好象小姐想跑，被小司机的母亲拖住了。小姐说，那你说，你想做啥？小司机的母亲说，我想做啥？老娘想杀了你！小姐说，想杀人？来杀嘛，我脑壳伸起的，来嘛，来嘛，来嘛.......我仿佛看见小司机的母亲举着一把亮晃晃的菜刀就要砍下去，本能地把头搁在了妻子的两个奶子间。

　　我们过去的时候，小姐已经走了，只有小司机两娘母在。小司机的母亲坐在水泥地上，泪流满面。小司机站在窗前吃着烟，像是在目送小姐，显得很是无所谓。

　　看见我们来了，小司机的母亲突然汪天大哭起来，哭过，指着儿子的鼻子乱骂了一气，并向我们讲述了她生儿养儿的艰难：她年轻时候为情所迷，被一个伐木厂的筏子客欺骗有了小司机。后来她迫于生活，跟一个跑滩的外地木匠结了婚。然而好景不长，结婚不久木匠就在她哥哥家不幸触电身亡。这以后，她便没再结婚。

　　面对那英模样的女人的泣诉，我们什么都没说，我们为我们善意的说谎感到深深的愧意。

　　小司机的母亲没有吊喉，她只是又一次说她想找根绳子吊上去，脚一伸，一了百了。

　　就在小司机决心痛改前非专心专意去拉木头挣钱的时候，木材禁运令下达了。这以前，已颁布了天然林禁伐令。

　　小司机的母亲回乡下了，对此一无所知。

　　于是，我便又看见小司机跟以前那几个小姐打得火热，我又看见那辆东风牌卡车在荒芜的野草里哭泣。

　　那英模样的女人最终还是吊喉了，并且就在我们以前租住的房子右隔壁的6号平房里。那天春光融融，春意融融。她吊死在墙壁一颗巨大的铁钉上，用的是闭路电视线。没有人知道那颗铁钉是不是她儿子钉的。她来看儿子。她带了很多好吃的。当时我们刚搬家几天。我们的新房子并没有装好。不知为什么我们不等到新房子装好搬。不知道我是不是有什么预感。她没看到儿子，也没看到东风车，却看到了遍地的安全套，还有滚得到处都是的摇头丸。

　　据法医鉴定，小司机的母亲是下午两点左右死的。

　　下午两点左右，小司机正跟小姐在一个叫水牛家的藏族寨子喝青稞酒。小司机又带小姐去采风了。他本想把他最爱的那位小姐灌醉，谁知反倒把自己灌醉了。

　　已是春天，但寨子里还很冷，一会儿太阳一会雨。

　　小司机是下午三点开车往回走的。上车的时候，一位还没跟小司机上过床的小姐屁股一歪，坐在了小司机的怀里。但很快，小司机最爱的那个小姐便把那非同一般的怀抢了回来。

　　小司机醉了，全然坐怀不乱。

　　小姐也都醉了，一路放歌。

　　车过半程，下起了细雨。车几次出现打滑，小司机都全然不知，仍然像开飞机一样开着汽车。在一个既是急弯又是下坡的路段，卡车终于失控，坠入了涪江。小姐绝望的惊叫在江面上一闪就不见了。

　　小司机不知道他母亲吊死的事，小司机的母亲也不知道她儿子出车祸的事。

　　故事就这样结束了，但它的余味却一直延续到五月。

　　那天，我去文化馆付房租，又看见了那辆卡车，没在围墙边茂盛的草丛中，像一座孤坟。杂草太深，以至于分辨不清卡车是躺着的还是站着的。我不知道是谁将它打捞起来并运到这里的。我不明白为什么没有人将它当废铁卖掉。车并不见得好破烂，只是周身都生了锈，显得很旧，很暗淡。那天，阳光比那英模样的女人上吊那天还要好，可以说是熠熠生辉，把卡车衬托得更为颓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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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贝尔

一个轻松的故事，拿给朋友们消遣。

吴建中

呵呵,着笔轻松,但意境深远,描写手法也很有意思.!

俊子

拜读阿作家作品第一遍。
小事不小。
新。
真。
奇。

若荷

沉重的故事。

那英模样的女人，生活一定不是多好的，可知一个女人拉扯孩子长大有多不易呢，她一定是费尽了心血。可她的教育方式又是不当的，没有为儿子养成良好品质，最终酿成恶果下场可悲可叹。通过这样的小说和文字，让我们关注家庭教育吧。

好小说！

阿贝尔

虚构的故事,跟真实的一样.

阿贝尔

是个家庭教育问题，更是个社会问题，成长问题。

蓝色的小木屋

　　好像作者是四川那边的人吧？也许我猜得不对。不过，小说写得挺有味，手法也新，挺不错的。木屋学习并问好了。

袁和鲁

最初由 蓝色的小木屋 发表
　　好像作者是四川那边的人吧？也许我猜得不对。不过，小说写得挺有味，手法也新，挺不错的。木屋学习并问好了。

悄悄告诉木屋，你猜对了。呵。

阿兄的这个小说确实有一定的教育意义。问好！

马克

　贝尔的小说无论长枪短炮总是需要下载收藏。问好贝尔。

许也

问好！真的长途跋涉的阿贝尔。

杨义龙

　　故事看似轻描淡写，其实颇有几分沉重。写法新颖，颇有独到之处。

若荷

精华！

葛瑞英

拜读，收起来学习，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