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辈子将永远不会忘记半年前那趟南京之行。这本是一次例行的公事出差，但我的人生就此被改变了。我甚至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只感觉自己沉沉地睡了一觉，醒来以后就发觉双腿没了。后来才听我妈说，车行将近南京时，发生了高速追尾事故，除了我被截肢以外，还有两人丧生了。
我在医院里昏迷了整整三天，醒来的时候，发现我妈趴在床边。我口干得很，要起来喝点水。我妈慌忙按着我，让我别动。我这才发现，自己非常虚弱，只是稍微动了一下，就感觉天旋地转的。我闭上眼休息了一会儿，等我再度睁开眼来，环视四周时，我才明白，这里不是我的房间，而是病房。等我知道自己双腿都已从膝盖下面被截去的时候，我就开始嚎了。我一哭，我妈就忍不住跟着我一起哭。我哭的声音扯天扯地的，我妈却不出声，只是一个劲地哽咽，那泪水就跟两条小河一般，哗哗地淌。
我说，我都这样了，还不如死了干净。我妈说，不就是腿没了嘛，等出院了，装两个假肢，照样能走路，照样能过好日子。我知道我妈是在骗我。你想啊，好好的两条腿，说没就没了，这日子怎么能过得好呢？对了，出了这样大的事，小娟都没在这里陪着我，八成是要跟我分手了吧。我妈看出了我的心思，她说小娟是爱我的，在我昏迷的时候，她一直在这里陪着我，哭得俩眼跟水蜜桃似的。就在我醒之前刚走，说是回去洗个澡换身衣服。我妈还说，事已至此，多想也没用，安心养着吧。然后，她就出去给我买饭去了。
小娟是我的女朋友，在一家化妆品店里打工。因为工作原因，脸上总是化着浓浓的妆。我妈是个小学老师，她一直不赞成我和小娟搞对象。按她的话说，女孩子就该端庄大方，老实本份。小娟离她心目中的儿媳妇标准相差很远。但既然我喜欢，她也就只能爱屋及乌了。所以一直以来，小娟和我妈的关系虽说不上多么亲密，至少表面上还算过得去。只是，现在我失去了双腿，小娟真的能如我妈所说，不离不弃吗？
我妈还真没骗我，下午两点多的时候，小娟就来了。虽然眼睛不像我妈说的那样，但也红红的，显然刚哭过。小娟提了一个花篮，上面插着早日康复的字样。我说，你浪费那钱干嘛。小娟说，钱也不多，图个吉利。小娟跟我说话的时候，我妈就在一边帮我处理伤口流出来的血水。她每动一下，我就痛一下。我说，妈你弄痛我了。我妈说，不行啊，你忍着点。医生说了，要保持伤处干燥呢。然后，她又接着弄，我就只得接着痛。好在小娟在身边，她只是不说话站在一边，可对我来说，就是一副强有力的止痛针。
小娟说，你醒了我也就放心了。因为工作，我不能一直在这里照顾你，但我肯定会经常抽时间来看你的。小娟这样说了，也真就这样做了。我以前身体全乎的时候吧，也不觉得她有多好，现在腿没了，她还能一如既往地跟我处，真让人感动。也许，我妈说得对，腿没了不要紧，日子还是能和过去一样，好好过下去吧。我跟小娟说，你若不离不弃，我必生死相依。小娟说，安心养病吧，别想太多。
我想小娟的话是对的，事情既已发生，想再多也是瞎掰。就如我妈所说：花要是落了，总会结个果。苦果甜果都得受着呀！
我说小娟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了，小娟红着脸说我不知羞，说再没有哪个人好意思这样夸自己女朋友了。小娟不知道，我说的全都是真心话，她不在的时候，我也一直这样跟我妈说。我妈每次听到我这样说，都会笑着说，小娟的确是个好姑娘。
我出院那天，天气极好。因为要离开那充满消毒水味的病房，我的心情也极好。车驶入自家的小区时，熟悉的人熟悉的楼让我竟瞬间有种想掉泪的感觉。到家没几分钟，就有许多邻居们登门问候，我妈一面让坐倒茶，一面将我的东西都收拾进了向南的主卧室。那原是我父母住的房间，连结着一个大阳台。我想，我妈肯定是想着我以后出去不方便，就让我在这阳台上透透气开阔开阔视野吧。坐在阳台上往外看，小区里一片绿意。我对小娟说：我住了整整两个月的医院。住进去的时候，正是桃花红杏花白的好时节，等我出院时，已是桃李子实满枝头的夏季了。小娟叹了口气说，多少人事也就此改变了。这话让我伤感，我拉着小娟的手说，我们不会改变吧？小娟白了我一眼说：瞎想什么呢！
开始几天，不断有亲朋好友来看望我。有时候，我很想和他们在一起说说话谈谈心。有时候，我又感觉很烦，想自己清静清静。日子久了，家里总算恢复了平日的样子。为了我，我爸我妈都请假在家，小心侍候我。这让我很是难过，虽然他们嘴里没说，但他们的确是将我当作特殊的人儿来看待了。夏日炎炎，我总爱让我妈把轮椅上的我推到阳台上，那里视野开阔，可以看得很远。有时候，看着看着，我的眼睛就红了。我妈就安慰我，错过了春天，还有夏天。错过了这个春天，还有下一个春天，别太难过了。我听着听着，突然就发起火来。我说，你别啰嗦了，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会不行吗？你整天唠唠叨叨的，一说起来就没个完，我耳朵都快起茧子了。我妈立即就闭了嘴，转身回屋去。
我坐在那里，又向外看，直到天黑了，起风了，我妈拿件衣服过来搭在我那只剩半截的腿上，然后推我进屋。我就哭啊！我后悔自己对我妈发那么大的火，我想跟她说，我在阳台上往外看，不是为了看小区里的那些绿化，我只是在等一个人，可我说不出口。
我在等小娟。不知为什么，自从我出院回家，她来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了。我在阳台上无所事事地坐着，眼睛盯着小区入口，幻想着她一袭长裙，款款地向我走来。想着想着，心里面就酸酸的。我已经无法向她走去了，要是她再不走来看我，那可怎么好呢？
我一等就等到六月二十日，这一天是我的生日。我想她肯定是会来的。果然，她来了，还给我带来了几本书作为礼物。她说我在家闲着肯定会心烦的，多看看书有好处。我妈准备了一大桌的菜，都是我和小娟喜欢吃的，我们还喝了酒。我心情很好。饭后，小娟推我去阳台上坐了一会。我坐在轮椅上，只能抱得到她的腰。趁着酒劲，我说，小娟，嫁给我吧。她拉开我的手，找了个椅子坐下，然后才说，再等等吧。
六月二十日的晚上，我一夜无眠，然后，我就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我要对我妈好！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天空已经泛白，有微弱的光透过窗帘照进来。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四下里静悄悄的，我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好像花开的声音。那一刻，我的脑海里一片澄明。
我妈敲门的时候，我已经穿好了衣服。我说，进来吧。我妈就进来了。她显然很是意外，因为此前，她总是要敲很长时间的门，我也不理她。我妈看我已经穿好了衣服，就坐在床边上问我：今天怎么这么高兴？我说是因为自己过完生日又大了一岁。这个理由很牵强，我妈不傻，她自然不信。但不管真实的理由是什么，只要我高兴，她就高兴。我妈把轮椅推过来说，起来吧，早饭已经好了。
我看着我妈花白的头发，突然就有种想要抱抱她的冲动，于是，我就抱了。我趴在我妈的耳边说：妈，对不起，我让你受累了。时间好像在那一刻凝固了，我感到我妈的身体在轻轻地颤抖，可是她没说话。我又说，从今以后，我会尽量让你少受累，少操心。我妈就说，傻小子，你就是我结出来的苦果，为你再苦再累，也是心甘情愿的呀。重要的是，你得想开点，凡事往好的地方想。我说，可不是嘛，我好像也就是一瞬间就开窍了。就拿这腿没了来说吧，我以前整天为自己的一双大臭脚烦心，现在，再也不用为刷鞋而烦恼了呀。这话虽然听起来挺别扭的，但我能这样想，至少说明我懂得从细微处安慰自己，解脱自己了呀！我这话戳中了我妈的泪点，顿时就哭得稀里哗啦的。
我又跟我妈说，让她安心去上班，不用老在家里陪着我了。我说我也要一点清静时间，想在网上找点事情做，好挣点钱贴补家用。我妈说，你能这样想，可真是太好了。
我妈似乎一点都没有想问问我为什么突然就转变了。而我，也没有告诉她，昨天她送小娟走的时候，我悄悄出了房间，就躲在门后面。我听到小娟说，她以后真的不能再来了，因为我已经向她求婚了，她不想让误会再加深下去。然后， 我妈就求她无论如何再陪我一段时间，让我从这次事故的阴影中彻底走出来。小娟不同意，我妈就说让她看在我以前对她好的份上，再坚持坚持。她甚至提出，每来一次，就会给小娟五百块钱，可是，小娟还是没同意。接下来她们的对话我就没有听到了，因为我怕我妈进屋发现，便赶快退回自己的房间了。这是她的秘密，为了我而精心设计的秘密。她不说，我又何必点破呢。
我在阳台上看着小娟斜挎着牛仔包，足踩着一双白色高跟凉鞋，步态从容地走出小区大门，湮没在人群中，仿佛一朵花悄然凋落。那个牛仔包是我去年情人节送她的礼物，高跟凉鞋则是我出院时，从京东网上给她买的。
而我，竟然一次没有想过，应该给我渐趋老去的母亲，买份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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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6-20 0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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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6-20 09: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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