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诗》有言之——只因为愧对母亲 孟郊有诗:“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是歌颂母亲的名句。把母亲比喻成春天的阳光,把子女比喻成一棵小草,是很贴切的。正如小草在阳光照耀下成长,小草却永远报答不了阳光一样,母爱的伟大就在于无私的付出而不求回报,更多时候甚至是我们根本就无从回报。正因为如此,这两句诗才会引起千百来年人们的共鸣,成为千古名句。不过,究其诗意,却是出于《诗经·邶风》中的《凯风》。 不同的只是,孟郊作《游子吟》时,母亲尚在世上,可以为远行的游子缝制衣服,而《凯风》却作于母亲离世之后再也无法承欢尽孝之时。所以前者在感激之余,字字都表露出难掩的幸福;而后者在悲伤之中,字字表达的都是难遣的痛悔。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 凯风自南,吹彼棘薪。母氏圣善,我无令人。”凯风,是指夏天可以长养万物的风。《凯风》前两节即以此起兴,以夏日的凯风喻母亲,以酸枣树(棘)喻子女。温暖的夏风吹拂着,娇嫩的“棘心”茁壮成长,“棘心夭夭”,酸枣树长得枝繁叶茂,这都是用母亲的辛劳换来的。而在凯风的哺育下,柔嫩的酸枣树终于长大成材,长到可以作为烧柴了,可以想像,这其中付出了凯风的多少心血。第一节“棘心”,第二节“棘薪”,只一字之易,便表达了如此丰富的内含,引人无限遐想。这首诗的作者当真可谓高手。 我们知道,《诗经》中的作品,都是可以伴着音乐演唱的,或者说最初就是人们唱诵出来的。《凯风》自然也不例外。唱歌,且是唱民歌,自古及今,大抵以情歌为主,《国风》中的作品便大多如此。可以想像,无论是追求,是思念,是成婚,是归宁,是离散……都可以唱得婉转反复,动人心绪。可是若要把一首歌唱给母亲,似乎总觉得有些不大自然(有些人一辈子都不会对母亲说一句“我爱你”甚至在老师将此留为作业时也难以完成)。放在今天,如果哪个子女忽然要唱一首赞美母亲的歌,那么无非是两种情况,一是在母亲的生日宴会上,一个是在母亲的丧礼中。阎维文那首著名的《母亲》便面临着这样命运,一方面是母亲生日宴上的唯一赞歌,另一方面也成为母亲丧礼中的必奏曲目。(殷秀梅那首“妈妈哟妈妈,亲爱的妈妈,你用那甘甜的乳汁把我喂养大……”根本就不是赞美母亲的,所以绝对没人会在这样的场合去唱)在《诗经》的时代,似乎还没有如今天一样会像模像样的为母亲过寿的礼仪,但丧仪却是很讲究的,比如那部《礼记》,近一半都是在讲丧礼。 然而无论古今,繁缛的丧礼只是折腾活人,却于死者本身无关。只有丧仪上那首怀念母亲的哀歌才真正打动人心,无论是三千年前,还是三千年后,都能引起人们的普遍共鸣。 怀念母亲,自然先会怀念母亲的操劳和母亲的好德。今人基本是不会做诗了,唱歌也要唱别人现成的。但哭起母亲时所最先表达的基本还是这两个方面。在今天的丧仪上,孝子贤孙们会大哭:“妈呀,你操劳了一辈子,一天福都没享着啊……”或是:“妈呀,你心眼儿那么好,咋就不多活几年享享福啊……”在《凯风》中,“母氏劬劳”、“母氏劳苦”说的就是母亲的操劳,“母氏圣善”、“载好其音”,说的就是母亲的好德。这一点,在《小雅·蓼莪》中表达得更为细腻,也更加动人: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哀哀父母,生我劳瘁。” 当然,要表达的还有失去母亲的悲伤和自己不能尽孝的痛悔。这一点,古今仍无二致。在今天的丧仪上,孝子贤孙们会大哭:“妈呀,你咋就这么走了?叫我可怎么活啊?我咋这么不孝呢?我还没报答您的养育之恩呢……”而《蓼莪》中则沉痛地唱道:“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出则衔恤,入则靡至。”“民莫不谷,我独何害!” “民莫不谷,我独不卒!”从不同角度表达自己的悲伤,一唱三叹,动人心魄。《凯风》中则更加进一步表达了自己的痛悔之情:“母氏圣善,我无令人。”——母亲那么好,可是我却这么不成器,是个不肖之子。“有子七人,莫慰母心。”——母亲生养了我们七个,我们却如此不孝,不能安慰慈母之心。 一样的情景,一样的心情,甚至连词句都那么相似!三千年来,似乎所有的子女们都曾在这样的痛悔和自责中哀泣:妈妈生我、养我,关心我、教育我,妈妈是那么的善良慈爱,可是我却如此不肖,叫妈妈辛苦操劳一生,我却无从回报;等我真的想要回报时,妈妈却又匆匆离我而去……这样的情形一遍一遍,在一个又一个人身上上演,三千年来从未停止,却很少有人能够把握妈妈尚且健在的机会,叫妈妈少一点儿劳苦,叫妈妈少一点儿操心,或者能够常在妈妈身边给她一点儿关心、一点儿安慰…… 有一个段子,是说父亲的,但若放在母亲身上也同样适合。说的是某大学生,在某个节日里忽然心动,给父亲发去一条短信:您生我养我,供我念书,辛苦了。谁料父亲却回信说:我愿意,你管得着吗? 无论是父母还是母亲,其实心情都是一样的,他们生育我们,是出自本心的“愿意”,并不求我们怎样的回报。可是当他们真的需要我们哪怕只是去吃口饭,哪怕只是去看一看,哪怕只是打个电话,哪怕只是带着孩子去玩玩……当诸如以上这些我们真的能够“管得着”的时候,我们又都“做得到”了吗? 曾读过一篇纪念母亲的文章,说到从他母亲病危、去世直到办完丧事,他一声都没有哭过,一滴泪都没有落过,因为他作为一个儿子,该做的都做了,母亲活得满意,去得安详,他回想起来没有什么觉得愧对母亲的。既然无愧,自然也就不需要痛哭流涕了。事实上,当父母离开我们后,我们之所以会如此伤心、如此痛悔,也许正是因为我们心中有愧的缘故。 再读《凯风》,再读到“有子七人,莫慰母心”时,体味着那个久远以前的身为人子者的心情,不由得心里酸酸的,眼眶也湿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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