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一孔 于 2015-7-23 21:20 编辑
接触哈金只是近期的事情,尽管他在十年前就已经很有影响了。
哈金,一个土生土长的中国人,年轻时在部队待过几年,写过大量的宣传材料,也写就了一手流畅的文笔,后来考大学时心不甘情不愿地读的是文学系,读完硕士之后留美,读了个哲学博士,现在是美国波士顿大学“创意与写作”项目的终生教授。自己也创作,不过一直是用英语写诗写小说。产量颇丰,从来不愁出版,小说和诗歌认可度很高,获奖众多,获过海明威小说奖,还很罕见地两次获得过福克纳小说奖,有两本小说入围“普林策奖”。
最高的奖项是美国国家的图书馆奖,这算是殊荣了。
有人说,哈金比莫言更有理由获诺贝尔文学奖,这倒不一定,但至少说明圈内人对他的认可。
而他能逐渐在大陆被更多的人认可,与余华的反复推崇是有一定关系的。
余华是不用介绍的,想想许三观和福贵就对上号了。显然,余华是个热衷于探究生命本身的存在方式的作家,他是一个能牵引着读者把思考带向深层次的作家,惟其如此,他的作品曾经给人以强烈的震撼。而他高度认可哈金,想必不是简简单单地因为哈金在美国获得的那一堆奖。
余华说他是花了一个通宵读完的《等待》,我看了一天一夜。
仅仅因为好看而引发的欲罢不能。
与事先臆测的不一样,作为现代主义风行的海外小说,该不会又是黑色荒诞派、意识流、存在主义、解构主义、魔幻现实主义什么什么的。坦白讲,这几年,我倒是真读了一些外国小说,什么普鲁斯特、卡夫卡、伍尔芙、福克纳,卡尔维诺、昆德拉、奥威尔、黑塞、阿尔志跋绥夫等等,可说实话,读不到那种拨云见日的感慨,有几本,比如像舒尔茨的那本《鳄鱼街》我读到中途索性就丢了,开开眼就行了,没必要死磕的。
有时候,读书不如打打麻将,因为读书没有生活重要,读好书更大层面上是为了更好的生活。当然不是指纯粹的物质生活,而是指身心愉悦的生活。如果读完反倒给自己添堵的话,人到中年之后,就应该迅速地丢掉换下一本。
人的一生只能读个几千本,不要让不适合自己的东西耗费你的时间,借一下哈金小说的题目发挥一下:等待有时就是一种错过。
其实,刘瑜有次随口说的话很有道理,说咱们读书没必要跟风。尤其是国外的东西,人家读加缪、萨特、福柯、里尔克、维根特斯坦什么的体会和咱们不一样的,人家有着强大的宗教背景在后面支撑着阅读,国外小屁孩都知道圣经故事,咱们是有层隔膜的。刘小枫写的好,他自己是研究神学的,咱们没必要和他一个路数。
这不是褒谁贬谁,老外读中国的东西也未必和我们感受一样,因为我们的文字大多骨子里撇不开儒家精髓。
哈金没有这些,几乎什么都没有。
他没有跳跃迂回的叙述,没有多角度地展开,没有琐碎迷乱的心里描写,只有展开、铺开、张开……。余华说这是一种推土机的方式,笨拙并且轰然作响。一步一个脚印,每一段叙述都是扎扎实实。有媒体评价说是当代的狄更新和巴尔扎克,着眼点自然也是因为他的写实风格。
他也就是老老实实地讲了一个故事,一个关于等待的故事
也是一个特别中国的故事。
一个农村出来的军医孔林遵从父母的意志娶了乡里的小脚女人淑玉,并生下一个女儿孔华。然而在部队里,他又和一个护士吴曼娜相爱了——只能是相爱,因为不是单方面的,于是,就想和淑玉离婚,可是他每次回家看着可怜的妻子以及越来越疏远的女儿,总是不忍心。就是狠下心吧,又事与愿违。法院阻拦有过,小舅子闹事的有过,聚众阻止的也有,牵涉到吴曼娜的情况也有过,反正就是离不了,直到把曼娜从青丝耗成了白发。部队里有个不成文但是却异常坚挺的“潜规则”,几十年没有人突破过,那就是要想单方面离婚的话,必须要分居十八年。最后,这对苦命鸳鸯等了十八年,十八年到了,婚也离成了,可接下来的家庭生活根本预想的琴瑟和鸣般的和谐美满,相反更为糟糕。终于在除夕的前夜,他来到了前妻家里,几杯酒下肚,老泪纵横。他借着醉酒对前妻说,曼娜身体不好,我们一家会团员的,你等我。
故事到此戛然而止,吴曼娜慢条斯理地操持着家务活儿,看起来病好像好了。
孔林为自己的酒后失言深深自责,可是他酒后到底想说什么呢?莫非又是一轮新的等待,这次等的是什么?等多久?
连作者都不愿意继续写下去,读者自然不愿意猜测下去,然而,似乎又绕不开,绕不开的是人性的悲凉。
原作是英文版,由于读的是汉语,所以我们不讨论语言方面的问题,只说故事和故事背后的人。
这个看起来很别扭的三角恋爱曾经是那么的普遍。发生的又是那么自然,自然到你都不肯谴责其中的任何一个人,甚至希望能不能找一种有效的方法让这三方都能幸福,尽管我们深知事实上不可能。即便是鲁迅先生,也有个委屈的安姑跟在身后;温和的胡适之也还是让曹诚英教授独身了一辈子,这就如同一个方程式,答案是无解!但却引诱着你尝试着解法,这种诱因也促使着我们在读书的时候尽快地想知道结果。展开来讲,孝顺的儿子从农村里走出来,听从父母的意愿娶下了乡里的妹子简直太司空见惯了,曾经的鲁迅是那样的,胡适也是那样的。然后这个妹子侍奉老的,照顾小的,还操持着家里的所有农活,在心目中把自己在外面混的男人当做神一样供着。到头来等待她的结果往往是一张离婚证书,而她居然连恨都不太会,只能永远陷在别人的同情里。不错,她不时尚,不会读书写字,不解风情什么什么的,那是她的错吗?她也有自己卑微的爱情观,这就是她为什么死死抱着自己的小脚不让别人看,因为那只能是给自己的男人看的。孔林呢?至少不是个坏人吧,走出乡村,成为军医,一开始也不觉得淑玉和自己不搭,即便在开始思忖离婚之后,每月还是寄钱给乡下的娘俩,包括离过婚之后还是把那娘俩安顿得还算不错。事实上,他每次离婚时的犹豫既有外因也有自己潜意识里不忍的缘故。
、 他算不上通常意义上的陈世美,杨庚说:人的良心只是一块肉 ,狗一叼就走了,杨庚说的是自己,孔林不是。
人们常常会把三角恋爱罪魁祸首的板子打到年轻的女人身上,使用诸如“狐狸精”之类等替代语,这里面的吴曼娜绝对不算。她自幼是一个孤儿,在部队里速成学会了护士,小心翼翼地恪守着部队里的规定,过着波澜不惊的日子。后来抽空做贼般地谈了个恋爱,自己经过男方的厮磨硬泡刚刚松口,男的却因为不愿意吃苦而另娶他人。在了无情趣的日子里,她忽然发现自己已经老大不小了,已经逐渐被更年轻的女孩们挤成了老姑娘。有点像办公室恋情,一次野外拉练中,在她和孔林对上了眼,然后是借书——名著、文学书、被禁毁的文学书(文学折腾了多少善男信女啊),文学的兴奋剂作用显示出来了,两人渐入爱河。这样的感情一开始就是先天不足,孔医生在乡下有老婆孩子全部队都知道。不过吴曼娜憧憬着孔林的离婚,一次次失望之后,她也想摆脱出来,正当她准备成为领导夫人的时候,结果发现自己也不过是一个多选一的备胎,最后,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这就是说,孔林个吴曼娜也不是什么非你不嫁非谁不娶的,得承认有感情基础,更得承认是正是那个感情基础加上我们的国情慢慢地把他俩撵到了一根绳上,一个在绳子的这头,一个在那头,相互眺望了十八年。
这个相互对视的过程贯穿着全篇小说,也就是小说的全部隐喻——等待,在对视中等待。这个在我们后人来看几乎是个触手可及的爱情,但是不行,因为有党纪,因为有军规,因为有世俗的压力,因为有理性的判断和选择。作为一个党员干部,部队里的同志,有妇之夫谈恋爱是绝对不允许的,这种不允许细化到不可以一道散步、一道上街、一道吃饭。也不是把你的路子堵死,十八年就是考验,十八年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你能不能见到如来佛就看你能不能过八十一难。于是平和的孔林血色的双眼死盯着那个十八年之后,躁动的曼娜最后也臣服在这种等待中,尽管中途她曾经想到过豁出去算了,尽管她还让那个后来成为“优秀企业家”的杨庚糟蹋过,可这一切都稀释在漫长的等待中,什么事情都已经不是多大的事情了,那个时间内他们生命的全部意义就在于等待。
他们等的已经没有脾气了,相互的。
有点像等待戈多,反正就是等。
十八年到了,两个蚂蚱跳到了一起 ,再也不是银河边上的两颗星星了。可是,他们居然没有收获到反复预设过的什么喜悦。两个早已不再年轻的人已经错过了恋爱的最好时机,他们应该是爱不动了。早已习惯在部队里一个人生活的孔林并不适合家庭生活,他忘记了他虽然是有妇之夫,可那一切都是淑玉操持的,他几乎没有真正地涉及到婚姻生活,现在鸡毛蒜皮,吃米油盐家长里短尤其是从天而降的双胞胎让家里的一切变得乱糟糟,他竟然想到再次的逃避。那个已经实现婚姻梦想的女人在太久的等待之后变得太过敏感,对他所有不在家的时刻疑神疑鬼,她没有办法容忍他和更为年轻的姑娘们正常的交流,而且她还不会克制,尽管她知道自己的不妥。
命运似乎也对他们不公,吴曼娜病了,有死亡的前兆。孔林不可能嫌弃这个等了他十八年的女人,至少在表面上,在物质层面上,如果那样的话近乎天理不容了。可是,在一个人的时候,他时常问自己:他究竟有没有爱过曼娜,那算不算是爱情,自己并没有经铭心刻骨撕心裂肺般的感觉啊!自己只是在等一个结果,等一个交待而已。等待之后呢?是等待本身有意义还是等待的结果更有意义,抑或是一切的一切都没有什么意义。
他等到了,他真的等到了吗?如果是真的等待成功的话,那么现在为什么更糟?
错误的可能是等待本身,等待是一种煎熬,更是一种内耗。在前妻温暖的炕头还有个懂事的女儿,他原本可以很轻松地握在手里,现在却远离他而去。
然而,谁又真正地摆脱了等待的劫数。人生本质上就是一种等待。
很多人认为哈金的成功完全是因为书中的中国元素。一种很流行的说法是,哈金的书中国人读文学,美国人读政治。但是,真正的中国人是读不出政治的,因为这个故事乎与政治没有太过深刻的联系,你自然可以简单地把这个归结为时代的悲剧,但显然不是事实,尽管这个故事的确有着强烈的中国烙印,也会受制于一些时代背景,不过,这些都不是决定性的因素。我刚才说过,鲁迅遇到过,胡适遇到过,而周旋于贵妇之间的西方大师们都遇到过,甚至还跨越了异性的范畴,比如毛姆、王尔德等等,事实是无论在任何政治背景下,人性的隐晦与难解都是永远存在的。
你不了解你自己你并不知道,因为你并没有认真反思过这个问题。
文学是人学,这个并不复杂的故事带给我们的当然不仅仅是故事本身,而是牵引着我们偶尔思考一下周遭的现状,审视一下我们的生活方式,诘问一下自己的内心,触碰一下人性的密码。
当然,文学未必能解决问题,它只能给你提供一些参考信息,怎么作答是读者的事情。就像这个话题,鲁迅和胡适解答的都不是很好,虽然他们的方式完全不一样。
当然,我们这是真诚地探讨,至于眼下演艺圈或者一些乱七八糟的错乱关系不在我的视野之内,那种情形只能归结为一个字——作!
人不是一条直线,不是一间房子,而是一片森林、一个世界,每个人如此,我们习惯性地简单判断与囫囵吞枣是因为我们的浅薄躁动。
我们还可以用探究的眼光去审视书中的另外几个人,他们要是展开琢磨的话,比如他的小舅子,比如他的政委,都是依然能咀嚼出一些人性的斑斓和无奈。我们发现,每个只要出现的人都是身边的人,事实上存在的人,哈金写出了一种令人战栗的真实。
他还有一本《战争垃圾》,听说参阅了23本书籍多角度来写朝鲜战争的,应该也不错,不过还没有中文版,兴许,以他这样的写实风格一定会给我带来更大的震撼。
等待哈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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