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4:07 编辑 <br /><br /> 一、行走,浸润生命的鲜绿
与高山相比,平原似乎要低调得多。山无论是清秀绵长还是桀骜冷峻,总是写在脸上,写在每一个视力可及的弧度褶皱或是弯转走向上。从这个角度来说,我的审美则更多地趋向于平原。无论历史曾如何丰厚,昔日街巷曾是如何的繁华,平原却总是缄默不语,在溽热的夏季,它只是用疯长的玉米、花生或是大豆等庄稼来诠释它内在的生命力,用庄稼地的一望无垠来悄无声息地展示着自己的某一经历或是某一性格特质,用绿色的色彩和独特的泥土气息来写意着它丰厚的生命质感。可是,它想表现的这些,往往很多人并不知道。比如2015年7月24的日以前,昌黎县的泥井镇在我的眼里就仅仅是一个普通的平原小镇。它和家乡的很多小镇一样,用泥土孕育着种子,调制着色彩,让生命得以延续,让岁月得以绵长。那时,我和更多的人一样,只是把目光聚焦在生长在土地上的一片片庄稼,而这样的庄稼在我的家乡随处可见,就像七八十年代带着“梅”字、“丽”字、“红”字的女孩名字,因普遍的俗,只是起着一个最容易被忽视和遗忘的记号作用。
写作的时候主张目光向内。字字句句从内心发出,传达出本真的生命呼吸,触动内在的灵魂。对待事物也是一样,也要目光向内,发现出每件事物的特质,借以揣摩出它的精神向度,描摹出它的精神走向,倾听到它个性的心灵语言。15年7月24日上午十点左右,我就是以目光向下的姿势,站立在泥井镇小庄村的那片责任田里。收割完的甜玉米的植株,懒懒在微凸的田垄上睡觉,在炙热的阳光下,它们明显地失去了生气。一些甜玉米的腐叶散落着,形成和周围翠绿的花生秧、直挺的普通玉米很不搭的一种风格,却一起被土地珍爱地拢在怀里。十几个人,自然地排成一队,由文保所王哥带头,小心翼翼地躲避着花生秧紧贴地面的叶片枝桠,拨弄着玉米秧挺而脆的叶片。我们边走,边目光向下,我们要在这片普通的责任田里,寻找到解密这片神奇土地的密码,然后发出一个声响,或者作出一种标注,让今后每一个路过此地的人,都有一种停下来去看看、翻开历史典籍去查查、静下来去想想的欲望。借此,还古人一个真诚的应答,还历史一个深沉的注视,还岁月一个深情的礼赞。
两片玉米地之间,一个宽、深各约一米多的沟壑。王哥双手握“洛阳铲”,在及胸的草稞里停走查探。沿沟壑刚走几步,他就大声把我们叫过去。只见沟壑右侧土层的侧面,接近上方玉米地的表层下面,密布着许多不小的陶片。是战汉时期的红陶。较薄。像是同一个器具的碎片,岁月的更替与自然的风雨并没有把它们分开,而是借助于与它们相拥的泥土,更加紧紧地凝聚在了一起。将它们紧紧凝聚在一起的泥土庇护着它们,又窃听着它们。庇护着它们封尘的故事不被玉米的一枚叶片听到,却用每一粒细小的土颗粒接收它们之间相互传递的声波,不错过任何一个神秘故事的细节。各怀心事的红陶和土。心思细密的草。从泥土深处的呼吸和味道里,草觉察到了什么,草想把它们沉静的生长氤氲在一片古朴暗香的背景里。于是它们动用着根部和叶子的力量,向这与泥土相拥的红陶片不断聚拢、靠近,却不小心被我看穿了这秘密,我剥开高草稞让它们直面阳光的瞬间,它们纷纷显出难为情的样子想把聚拢的叶片在瞬间收走,根却早已扎稳,于是深深陷入一种被打断的错乱。
在大自然面前,人类永远该知趣。我们静静地离开,让草、土、陶片的相处继续在一种安静的和谐里。
可是,自此,那沟壑却是我四十年来所见过的最独特的沟壑了。那沟壑上的野草、那野草旁的玉米地和花生秧,也是我四十年来所见过的最与众不同的草、地和花生秧了。红陶和历史,让它们的绿镀上一层晚霞的红晕,镶着金边一样古朴,我想象着它们,就像想象着一位禅意的诗人,对着暮色里的大海,痴恋着来世前生的恋人。或许比这要深刻,但我一时想不出更贴切的比喻。
我们的脚下,战汉时期的红陶片多了起来,用王老师的话形容是“唾手可得”、“比比皆是”。
色彩有青色红色两种。有无纹的,薄而细腻;有横纹的,有粗有细。红色陶片中有加砂的,阳光下闪烁夺目。青色陶片相击,声音清脆空灵,不禁让人想起古乐器、溪水和天籁。红色陶片相击,声音略带沉闷,却并不压抑,质感厚重。也许在远古的战汉,红陶和青陶被用于不同风格的器具,被用于不同身份和地位的家庭,那么现在握在我掌心里的这块青陶,曾经触过一双什么样纤细或粗糙的手?曾经被置于一个什么样让我以现在知识无法构想的地方?
首次发现了附加齿纹、旋纹类青陶器皿残片。 瓦是在外扩的光滑的器具外缘压制而成的呈齿状纹络。应该比横纹布纹出现的晚些,因为它有着更强的加固和美化作用。旋纹瓦许是用更先进一些的机械齿轮压制而成,纹络规则齐整。在文明程度远不及现代的古战汉,也许一种器皿用具的纹络方式,也能表现出某些特定人群的内心希冀和精神指向吧。任何时候单纯以外在作为界定某一事物的依据,而忽略其影射内心的精神层面,未免都会有相对的局限性和片面性吧。
文化底蕴很是神奇。沉默无语的古陶片让我们起初热闹着的一行十人变得沉静,各自踩踏着地垄田间,深入着一场和有缘陶片的约会之中了。浪漫不在形式,而在心灵。浪漫不在内容,而在意义。也许,在寻常人的眼里,坟冢、陶片、烈日、蝉鸣、泥巴裤管、迸溅的汗珠怎么也不会和一场浪漫的约会发生关联,可是,那种因见识的扩张而带来的内心的充实与喜悦,那种因亲近历史而产生的内心的敬畏和激动,真的是你在花香四溢、美景如画的公园里所体味不到的,真的是你和心仪爱人在绿茵场上蜜言软语、缠绵调情所不同的。魅力的作用在于震撼,浪漫的方式在于心灵的远行。震撼了就会刻骨铭心,心灵远行了就能看到世间奇异的美景。
在荒草冢、小树林打了好几个探孔,未果,便经小庄村村长的带领,拜访一位曾经为县文保所提供重大考古证据的年逾八十的小庄村民杨玉华。杨玉华曾经是河北水利学院的大学生,却不知何故辞职回家务农,又终因自己的个性至今孤身一人。初到他家,见他家向阳的墙壁上用粉笔书写出的好看的硬笔书法,氤氲出和僻静乡村很不一样的舒心的文化味道,却得知这书法为对门一文化人所写,而进入杨老屋内,一种脏乱不堪的环境让我情不自禁地想尽快离开这里。老人的听力很差,大声询问他家里有没有收藏的“古文物”,老人的头摇成拨浪鼓,嘴里连连说道:我发现的所有东西都上交了。家里什么也没有了,有的话早上交了。老人家后院也有三间房,不知何时别大火烧得只剩下房梁,据说前院的房子是村委会为他张罗着盖的。前后院之间是一片小菜园,绿油油的黄瓜秧架里,依稀看到又短又粗的黄瓜。这不大的小菜园里,也有垂手可得的战汉时期的陶片。不知道杨老人和古陶片在彼此相互走近的过程中,发生过什么样鲜为人知的故事,也不知道杨老人为何对当时人人艳羡的职业毫不在意、却把注意力更多地聚焦在一片片在寻常人眼里毫不起眼的碎陶片的原因。世间有些东西无法解释,而它们存在的意义却不在于解释,更不在于世俗人的目光。正因如此,享受着五保待遇的杨老人,能够在衣食的极大满足中,让更多的阳光照射到他神秘而沉静的精神世界,让一片战汉时期的瓦罐碎片,尽情地晾晒于当下和煦的阳光里。也为这个小村庄,增添了一份古朴而永恒的神秘。
寻找与行走,表在物质,实指精神。表在几个人一群人的行走,实在一种群体精神的跋涉与飞翔。表在重复着单调,实在探触着境界。
二、重复,布满发现的闪烁
最早发现吕庄秦汉时期的青陶井管,是王老师在一次亲属的送葬仪式上。送葬队伍在乡村小路上蜿蜒、徐徐前行,透过隐隐青草,光滑的青陶井管断面在阳光下闪烁,与一双深沉的考古老人的目光邂逅。机遇向来不分场合,在暗淡的忧伤背景里,王老师与一块块珍贵的青陶井管断块亲密对视,用一次次颤抖的手掌拂拭表达着内心的激动与惊喜。这么小的面积,这么多光滑的青陶井管,这是不是一种考古界里的奢侈。历史在变化,岁月在更替,这里的土层一次次被建筑的人群所挖掘和变换,不变的是青陶井管那平静的脸,不变的是历史老人那凝重的眼神。
考古专家各个有一根执着的筋。在他们眼里,单凭几节青陶井管来断定这里是战汉时期的文化遗存总是有些证据过于单薄。于是有了一个多月之前王老师等一行三人的专程探秘,可那个凉爽宜人的夏日并没有给他们带来过多的运气,他们不断地在附近的丛林地带跋涉、勘察,试图找到战汉时期另外的文化遗存,可结果未能如愿,于是心底里那个结打得越来越大。7月24日上午十一点,我们结束小庄的文化考察之后,车再次沿着乡间小路蜿蜒,王老师等我们一行十人再次在几堆青陶井管处站立,凝视,徘徊,思索,然后以井管为中心进行所谓“地毯式”勘察。当我们行至贾河北村辽金遗址的林带时,突然前面传来王老师刺耳的惊叫:“明奎,你快过来看,这么多战汉时期的陶釜碎片!”我们各个闻声而去。只见林丛下,一片稀疏的草丛间,大小不等的近十块夹砂陶釜碎片,王老师用考古专家的眼迅速识别出了它们所存在的战汉年代,然后不住呢喃着:你们让我找得好苦好苦。王老师那幸福沉浸的神情深深地感染了我们,以至于砖红陶片下那片冷峻的古棺材板也变得温暖。考古行进行一个多月以来,我们太习惯享受这份行走带来的幸福,太习惯享受这份寻常日子里难得的发现之快乐。常常,看着身边这些双鬓斑白的老师,看着他们孩子一样在烈日炎炎的草丛、坟墓间轻快穿梭,听着他们由于某个小小发现所发出的幸福的几乎变音的惊叫,我就不自觉地对比自己、对比自己以前那些倦怠的情绪和虚度的时光。总要在心里播下一粒叫做执念的种子,生命才会永远鲜绿如初,总要在脉管里撒下一片求索的粉末,生活才能告别于一潭不澜的死水。我想我的文化行不仅仅是开阔视野,学习考古知识,更是和这些德高望重的老师们学生活、学做人。
不久,在这片林带上,我们又发现了保存完好的部分辽金墓顶遗址。九块粗重的青砖,依照一定的次序,形成一个明显的直角墓顶部分。岁月的风蚀日晒验证了它坚固执着的秉性,它却谦逊地,尽最大努力把自己藏在几棵高大的草稞间。这样,就有了古文物与绿植株的和谐相称,暖情相依,有了历史与当下的时光贯穿与融洽对接。我努力从沧桑与自然中寻找美,在古朴与深重中体验舒缓的温存。
我忽然发现,我该对几天前的那场暴雨道声感谢,也许没有那场暴雨的洗礼,就没有我们这次与战汉陶釜、辽金墓顶的相遇,我也会失去一种于自然中对视逼真古迹的稀缺体验。这次相遇也让我明白,重复,未必不是一种发现的闪烁;只要心怀执念,总会遇到争艳的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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