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董克勤土喉根 于 2015-8-16 08:33 编辑
门楼
李又财进家之前，先看一眼自家的门楼，发现比邻居们的还是矮那么一截子，叹了一口气，跺一脚，才愤愤地进得院来。
李又财院子里非常吃惊地捡起一枚苹果核，顿时血涌上脸，“咚！——”地狠跺了一脚，跺在假花岗石铺的地上，不觉疼——他太生气了，这气推动着一句话，鸟枪火药般胸腔里射出，狠狠喷在闻声而来的老伴张桂荣惊奇的脸上：
“你他妈的得了啥高官了？就买苹果吃？唵？这啥过活吃不穷啊，唵？买了吃就吃呗，还浪费，摆阔，留这么大个核子来气我！……”忽儿低下头来，瞧了一眼实际上并不算大的苹果核，捡起来，也不看上面有没有沾土，饿狼一般地伸嘴过去，“吧嚓、吧嚓”两唇和舌头抓住果核，先咬外围并不算肥厚的果肉，极甜，索性连果核一并吞下，咬碎，略有些涩苦，但也是食乐中的奢侈享受了。
“得大官？”张桂英撇着嘴，斜眼看定李又财正接吃果核的窄而瘦的黄瓜脸，唾一口唾沫在地，“哼！尖嘴猴腮，扣扣腚漱漱手指头的德行，还能当官？你当官，全天底下的人都是大官了。就是都当了，也轮不到你！”说着，顺手口袋里掏出卫生纸把孙子嘴边的苹果汁、渣檫去。
“啊！——”李又财嘴里苹果核的甜和苦涩还没消失殆尽，心中的无明业火又“腾！”地冲上来了，“张桂荣！你这个臭婆娘，摊上你，我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咋地（土语，怎么）这家发财、那家发财的？门楼子一家比一家高？为啥就是轮不着我发财啊？原来你把家里的钱都换成卫生纸抹屁股了！享福享死你吧！你！我连破烟卷盒、破报纸都舍不得用，卖废纸换钱了；用坷垃多好啊，不花钱、还肥田！摆什么洋阔啊！啥过活不叫你个老娘们给我捣古（土语，浪费）完！哎！气死我了！”说罢，双手很严重地一起拍打了一下屁股，（此时粘在屁股上的尘土，烟雾似的腾飞起来）身子顺势往上耸了耸。他用这个姿势往往是为了发泄比跺脚更大的愤怒——毫无用处的愤怒。又拿眼狠劲地瞧自家的门楼，他多希望眼光里有一种肥料啊，能使门楼突地长高，高过小李庄任何一家的门楼，庄上所有的羡慕目光都改而瞧向自己，翘起大拇指对自己啧啧称赞……他果然听见一阵低语声：
“小小的，你哭哎，使劲哭哎……”这实际上是他的儿媳，在他目光所不能及的背后，暗暗命令着自己的儿子。但是她五岁的儿子怎么也不哭，也不理解她连眨眼睛的示意，呆呆地简直是傻傻地看她。不禁怒了，不得不下毒手了。
“啪！”一声手掌击打孙子脸的声音，在李又财背后怪异地响起，紧接着，孙子哭声起了，带动起一阵更加声势浩大的炒爆豆打机枪一般的群响滚滚而来，这群响就是闻名全乡，绰号穆桂英的一张非凡嘴上倾泻下来的，“恶心死我了！你这个龟孙！七孙！腌臜王八孙！一毛不拔的铁公鸡鸡孙！八辈子血溜溜的穷孙！你生在这个祖祖辈辈老鳖一的鳖孙窝，还想吃苹果啊！啊？找死吧，你！要不是你姥姥让我给你捎这个苹果，恐怕到死你都不会舔舔苹果核！你这个老死不要脸、吃鼻涕屙脓的腌臜龟孙种，就知道要钱、守钱、搂钱、抱钱，不花钱！钱就是恁爹啊！恁爷啊！老天爷咋着给你张人皮披上了？唵？不是，是狗皮，粘屎带粪的狗皮！吃人家吐出来扔地上的核子，要不是只狗，还能是啥子龟孙王八孙玩意儿？”
“我操……”李又财又是双手一拍屁股，一蹦腰高，以接近疯狂的姿势，冲杀向赫赫有名的穆桂英。忽射过来两道儿媳讥笑着的冷目光，并在自己脸上打了两个凉漩涡儿。李又财忽地一桶冰水灌顶，幡然大悟，悬崖勒马，不战自退，惊回本阵。原来两年前，儿媳穆桂英因为要求买衣服，而李又财以“勤俭持家，抬高门楼”为由不给钱，儿媳就吵，骂，进而到打李的耳光。身强力壮武艺超群的儿媳愈战愈勇，本不敢接战的李又财，一开始只是大骂“畜生”，后随着帽子被打掉，鼻血冒出来，也不禁男儿血性澎湃、激扬，怒火满腔，但他不去做所擅长的蹦跳起来双手拍屁股的常态发怒动作，而是低着头、咬着牙将拳头风车似的地舞将起来，也不问拳头击打在对方的什么身体部位。事故出来了，李又财原地舞了两圈，深厚的武功还没有发挥出来，忽然穆桂英得胜似地假哭着跳出圈外，只听得她宣布退战的原因是： “不要脸！打俺的美美（土语，乳房）！”
挤进家里来的十几名无聊看客，哄堂大笑，还有的鼓掌喊好。李又财无地自容。接下来的当然是儿媳娘家兄弟、侄儿的七狼八虎，闯荡小李庄，燃起横扫李家大院的战火烽烟。李又财家的盆盆罐罐、撒把扫帚扬场锨、锅碗瓢勺，甚至李又财夫妻合用的尿盆子，也都变成了满地碎片、瓦砾，虽然李又财一直想把损失降低到最低程度，“别摔了！别摔了！打我吧，它又没咋着你们，多打我几下吧……”但七狼八虎的忠心义胆，和对姑姑、妹妹的孝心是不容低估的，所以李家直接经济损失直线上升，直高达二、三千元之巨。李又财除了从七狼八虎的拳脚那里得了个鼻青脸肿、屁股血流之外，还荣获了个“老虎看家”——钻在自己的裤裆里，撅起疼痛难忍的血屁股，陪着烈火熊熊的三伏的正午太阳，在自己没有树荫的院子里，度过了三个多钟头奄奄一息的时光……如今这双手拍屁股的动作之后，如果再继续施展风车拳阵的武功，后果当然会不堪设想……
李又财即收了双手拍腚的出击姿势，赔笑道： “我都是为了你们好，为我的孙孙好，为咱家好。”
忽看到小孙孙还在抹鼻涕抽泣，就忙拉住他的小手，先轻轻咳嗽一下，待尖化细化了自己的嗓音，再说：“小小的，别哭了，小。明天爷爷给你砌个大高门楼，好不好？” “ 不好！不好！我要吃苹果！”小小的直摇头。 “小小，你不知道，还是高门楼好……”李又财感到应把手贴到孙孙头上去，就贴上去了。反正这种廉价动作是不需花钱的，果然小小往李又财身上靠了靠。“小小的啊，苹果一吃就没了，而咱的高门楼呢？永远吃不完。” “不好！不好！门楼都是砖头，你骗人，不能吃！” “咋着不能吃！能吃的！要是咱家的高门楼建好了，我看在眼里，眼里甜；看在心里，心里甜。天天看着它，天天眼里心里都甜。因为，有了高门楼，咱就有好运了，咱就吉星高照了，就过好了，不受穷了……”
李又财一下子塞给孙子的高等修辞太多，小小的只能是困惑地甚至有点傻傻地看他，“铁公鸡！老鳖一！”儿媳骂着、气冲冲地拽起小小的就走了，小小的赶不上母亲的脚步，被拽得摇摇晃晃的。张桂荣待她走远了，才忙小跑过来，贴着丈夫的耳朵，用手罩着自己的嘴边说：
“你这个老不死的还鬼嚎狼叫的，吵了我一顿，要不我刚才就给你说了：儿媳和儿子就要提出分家了……”
“啊！”李又财突然感到天塌下来砸在头上。儿子在本县拆迁队打工，一个月能挣五、六千元，才干了一个多月。砌门楼的希望全在这上面的，这下完了！李又财禁不住双手齐拍了一下屁股，双脚又跳起来，但嘴里没骂出声，他接受了刚才的教训：这骂是无用的，反而有害，现在只能看儿子的态度了：孝顺还是不孝顺，全在他了。但儿子和其他年轻人一样，都是“气管炎（妻管严）”……咳！这苹果核子的事，不开骂就好了！
李又财院子里想想这，想想那，没有个定论，不由自主地背起手，昂昂头出了大门。他在家里受了气就总是往外走，外面受了气就往家里泄。尽管他进家门时心里气恼，但出得门来，脸上必含着笑。尽管家里人闹翻了天，但脸上的笑容却可以告诉外人，家门里面的一切风雨均已顺利地迅速平息，动乱已被和谐代替，或即将被平息、被代替。此笑容还可以告诉外人：大门以里，他控管的和平区域，一切都是很容易收拾的，他有足够的能力和信心控管这里。同时，当他高高抬头出大门来，面对村上诸雄的时候，他就用笑容告诉邻人：我的门楼虽然矮，但我人穷志不短，我完全有能力、有资金把我的门楼加高过你们，之所以我现在不往上加，那是我不在意这一点，我另有要事要图，或者，这也是给邻居留个面。我不和他计较。他这次出了大门猛然间的抬头，没看到门楼外的邻居诸雄，却看到了慌慌张张向家里跑的儿子。
“站住！”李又财大叫，“你不在拆迁队，回来干啥？” “光拆人家的房子，挨骂。我不干了！” “拆迁队不就是拆房子的吗？只要多给工资，为啥不干！” “但是他们非让我开铲车……” “开就开呗，加钱咱就开。加钱不？” “加。一个月加四千。” “你原来四、五千，再加四千就快一万了，你为啥不干？你傻啊？”李又财说着就拿眼周围地上找棍子或大砖头、大坷垃等打击武器。他要惩罚这个给钱不要的傻儿子。 “他叫我在推人家房子时，开车走在最头里，先推。”儿子看到李又财捡起了一个大砖头，并举了起来，赶忙说。 “那怕啥？走头里就走头里，咱不听领导的话，听谁的？谁给咱钱？”砖头仍被举着。 “不是，我如果走头里，就推倒屋子啦，屋里有个老奶奶……八、九十岁了。她不愿搬迁……” “他领导给加钱不？加多少？”李又财放下了砖头。 “不用咱说话，立马说给两万！” “啊！够砌门楼的了！那你为啥不往前开？！” “那不是要出人命吗？” “出人命就出人命，赖谁啊（土语，责任在于咱们吗）？公家的命令谁敢不从？咱吃着公家的，用着公家的，能不听人家的吗？老婆子死了，那也是公家叫她死的，又不是咱叫她死的！你怕啥呀？” “我下了车，见了老人，老人家正对天烧香，手里拿一瓶子农药，说是无论谁一进屋，他就喝了。我在门外劝：老奶奶啊，咱一个人扛不住人家。就从了吧。她问我，孩子，你恨我吧？我说，我俩第一次见面，没仇没气，不恨你；又问，我欠你吧？我说不欠，咱没打过交道。她说，那你就杀死我吧！人做亏心事，做鬼不自在，我看你披个人皮咋着活，咋着死！我心里突然明白了，我回头哭着高喊一声：不干了！就跑回来了……” “你干了一个月零九天，还没领工钱吧？”李又财紧接着问。 “没有……” “啊！——”李又财双手齐拍屁股，一蹦腰高，“这两万要不上，那五千又泡汤了！你给我死去吧你！你要了我的老命了！哎呀！”想不到李又财竟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这……”一向老实的儿子没词了，也蹲在地上。 突然李又财一跃而起：“我替你开铲车！不给我钱，哼！看看给不！”儿子要拦他时，李又财已转过身去。 “笛——”迎面来了车，崭新的新型时风面包车，豪华、排场。驾驶者是车主电光头，爆发户，李又财的对门邻居，原来朋友关系，现在他的门楼高过了李又财，李又财就视他为敌，不理他了。
电光头按了喇叭，见李又财仍没让路，就稍稍减些速，直开过去。
车到临头，李又财只得让开，车的前部分就贴着他身体擦过去。李又财忽然看到车的后轮下面他的一个想法在闪着金光，具体的也就是说，有一捆钞票和高高门楼影子在那里。只等他到那里去拿，来不及多想，李又财就把已经迈到车外面的脚，返回到车轮下。
“啊！——”血和李又财凄厉的尖叫声同时溅出于飞旋的车轮之下。 “爹！——”儿子扑过来，抱住李又财大哭。 “老哥！”电光头也哭着跑过来，满头的大汗珠子晃晃闪亮。 李又财的左脚已碎在他鲜血横流的布鞋里。黄豆大的黄汗珠缀满干巴巴的黄脸。
“光头——你——要赔钱！”他用手指着电光头断断续续地说。 “哥，我养活你一辈子！我不该和你赌气，哥……”光头说着说着，哭了。 “盖门楼……高……高门楼……你负责……”李又财说着说着就不说了，因为儿子和光头要抬他放车上，他被一动，就疼昏过去了。 光头去医院的车接着就被发动了。
| 
浙公网安备 33010802003832 )
发表于 2015-8-14 21:50
收藏
楼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