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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我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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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12-20 19:51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我的兄弟
           ●

  我书桌玻板下,压着一张关于“三农”问题的报纸。我每瞅一眼,我的农民的血液便沸腾一番。我的兄弟,我的弟媳,我的侄儿,我的侄女,便轮着个儿奔来脑海,似乎还在喊我:哥,二伯……
   
  我生活工作在远离故乡的城市里。在大山深处我的故乡,和我同有着农民血脉的父老乡亲们,在山坡山沟里刨着他们的衣食,其中许多人生活非常不幸,我的兄弟,就是最不幸的人家。
   
  我的侄儿,就是我同胞兄弟的儿子小荣,一个二十一岁的小伙子,八年前就半身不遂了,蜷缩在离地不足三寸的一块木滑板上,苍白的脸上,扑楞着一双期望和求助的眼睛。那样子,如同一帧照片,定格在我脑海中,时时提醒我这介书生,该写写这位农民兄弟和农民侄儿——尽管不符合小说的基本要求:三要素中的情节要求——他们的故事的确没有精彩的情节。
   
  八年前,我兄弟健在,开一辆小四轮拖拉机,在村里跑点小运输,倒也挣几个钱,把房舍院落修整得宽敞明亮,圈道厨厕一应配套,还筑一个水泥晒场,引来乡亲们许多羡艳的眼光。弟媳打整着几亩山坡地,种些玉米黄豆萝卜洋芋,养两头肥猪。侄儿小荣和侄女小燕两兄妹在本村小学念书。生活也算小康了,一家人其乐也如同侄儿的名字:小荣——小融融也。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也就是在八年前初夏的一个下午,我的兄弟用拖拉机碾麦子。麦子,这个代表中国农业传统象征中华传统文明的作物,被欣欣向荣地摊了一晒场,在阳光下泛着金光。突然,拖拉机翻进了坎下,我的兄弟就毙命于自己拖拉机的大轮胎下。传统的麦子滋养了我农民兄弟年轻而旺盛的生命,而现代化工业文明的产物拖拉机,却沉重地压在了我农民兄弟的胸口上。
我们默默地在房后山坡上垒一堆新土,化叠纸钱。还能怎么样呢?既没有什么级别的部门给我的兄弟定个因公殉职,开个隆重的追悼大会,某某级别的头儿念一篇盖棺定论的悼词,也无法指望社里村里乡里县里发个千儿八百的抚恤金——我的农民兄弟呀,他就轻描淡写地被垒进了黄土,埋葬了他三十四岁的农民生涯。
   
  从此,这个家庭就走向衰落。
   
  我兄弟的故事,就这么简单。真的,太简单了,绝没有金庸们笔下的刀光剑影,也没有琼瑶们笔下的缠情绵绵,如同他自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一样,单调,枯燥,并且脆弱。我多年就想写写他,而迟迟难以动笔,就因为很难通过一个什么轰轰烈烈精彩曲折的故事情节,塑造一个丰满高大的人物形象,才符合教授们讲的小说怎样怎样的要素啊。
   
  七八岁时的小荣,天真烂漫,听话懂事。放学回来,帮着妈妈放牛赶羊,拾柴捡草,还照顾妹妹。表叔表婶们谁见谁夸。
   
  早在兄弟健在时,侄儿小荣十岁左右就得了一种软脚痛——后来医生说叫下肢肌肉萎缩。起初,他上阶沿跨门坎,都要双手撑着膝头,非常吃力。村里别的同龄孩子上山下河跳跳蹦蹦,小荣只能干巴巴望着,如同一只折了翅膀的可怜小鸟。幸好兄弟那时挣了点钱,他带着儿子远下成都,在川医华西一类的大医院,大把大把地递出起早贪黑一串串汗水换了的带着体温的钞票,检查,治疗,吃了数不清的中药西药——弟媳说用背兜可以背几背的药,小荣的下肢却不见好转。听说广元有个啥老中医,专治这类疑难杂症,兄弟便开了辆农用车带着儿子前去,外用针灸火罐内服草根树皮,几个疗程下来,小荣的双腿仍不见丝毫好转。甚至在病急乱投医之后,我兄弟也动用了农村灵验的端公巫师们驱鬼镇邪降魔捉妖,尸刀令牌十八般法艺用尽了,侄儿小荣的腿,竟越来越没劲了。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兄弟坟上的草尚未长青,侄儿小荣的腿彻底瘫了,完全站不起来了。中国农民家庭最不希望发生的天灾人祸,突然像大山一样压了下来,压得我们无法喘息。农民家庭是单薄的,脆弱的,怎么经得起这如此重压呀!
   
  十八九岁的小伙子啊!在城里,他的同龄人也许正在网吧里键着“521”“5246”,或者穿着23号球衣在足球场上奔驰,或者挎着女朋友出入歌厅迪吧,可侄儿小荣,正是风华正茂的年龄,却站不起来了。我的兄弟家的所有人,脸上再也写不出“其乐融融”的“小融融”了。
   
  上前年底,我回去看到的侄儿小荣,已经好几个月没出过门了。他上身似乎还正常,脸上略带些白,也略有些浮肿。下肢完全萎缩,腿杆像十岁儿童那么小,并且根本无法站立。有人给做了一块木滑板,也就是用拳头大的四个小铁轮,上面固定一块木板。他就蜷缩在木板上,用双手在地上划动,整个人便在堂屋里梭起走。他抬头望着我:二伯,回来了?那苍白的脸上,嵌着一对有些失神的无可奈何的眼睛,令人不忍多瞧。
   
  再医医吧!我对弟媳说。
   
  没钱了,她说,年底卖一头猪,农业税和双提款一交,燕妹子的学费都不够了。药铺里还欠着几百元药钱,只有等二天卖了玉米籽籽去给账。
   
  是啊,钱!一分钱尚能难倒英雄汉,何况治侄儿这种顽劣难症,要花数不清的票子,还未必治得好。农民是没有公费医疗可享受的,也没有医疗保险可帮助。这大山深处的农民,祖祖辈辈都只能靠自己的一身力气。可兄弟家连“一身力气”也不多了呀!这咋不令孤寡母犯愁呢?只有放弃,这是多么不得已的选择啊。
   
  我突然记起在城里电视里看到,县残联的人,拥着一批官员,敲锣打鼓地在给残疾人捐助手摇专用轮椅车。
   
  去找找县残联吧,我对弟媳说,向他们申请一台。
   
  前年腊月我回去,侄儿小荣并没有坐上那种轮椅车。那有些浮肿的脸上更没了血色,一双眼睛比过去更没了神韵。他还是蜷缩在木划板上,甚至是半坐半躺着,仍用手在地上划,划到我跟前,仰头叫一声:二伯,回来了?
   
  弟媳告诉我说,要那种轮椅车,得有残疾证才行。
   
  那就办个残疾证呀!我说。像我这样的迂腐书生,思维就这么直线,全然不懂得社会的复杂。
   
  人家说要商口粮户口的才办得到。弟媳不无悲哀地小声回答。
   
  是啊,商品粮户口,就意味着是城市人,就有可能沐浴到阳光的照耀。而我兄弟家是农民,是世代在土地里刨生活的老实巴交的农民,小荣是农民之子,是世代在土里刨生活的老实巴交的农民之子,而且是大山深处边边角角的贫穷农民之子,是没有资格去享受社会这样的恩泽或那样的温暖——简直就是被遗忘的群体啊——尽管“商品粮”三个字中的那个“粮”,是农民们从土地上用汗水浇灌出来的!
   
  我愤怒了,却不知朝谁发泄!
   
  弟媳继续种着几亩薄脊的山地。小荣的妹妹我的侄女小燕在几十里外读中学。农业税照纳,双提款照交,义务工照出,还要照顾着侄儿小荣的吃喝拉撒睡,其辛苦,可想而知。可弟媳,用她那粗糙的双手和羸弱的肩头,默默地承受着,和许许多多农民妇女一样,承受着人生责任、亲情道义、社会义务和横飞而来的天灾人祸的泰山般的重压。
   
  侄儿小荣每天就靠翻几页书,偶尔打开家里那台14寸的黑白电视机瞧瞧,或在门坎边远眺蓝天白云和远在高天的红日,或帮母亲干些剥玉米剁猪草一类的手上活路,来打发他的孤寂的年轻的无助无奈的生命时光。
   
  去年冬天我回去,我的侄儿小荣那苍白的脸上,已抹上了灰暗,连期望和求助也看不出来了。疾病已经从控制他的身体,转到控制他的精神了。他半坐半躺在滑板上,划滑板的手也没劲了。他还是仰头叫一声:二伯,回来了?
大过年的,却没见着小荣的妹妹我的侄女小燕。弟媳说她见家里实在困难,辍学去南方打工了。现在每月寄几十元钱回来家补。
   
  农村不是也实行困难户最低生活保障了吧?我说,你们也申请申请吧。
   
  申请了的,不得行啊。弟媳哀哀地说,人家说我家小燕在外打工挣得回钱来。
   
  天啦!一个豆蔻年华的弱小女孩,以牺牲自己前途的辍学为代价,在南方老板冒着使用童工的违法之险接受她打工,吃苦流汗,忍辱负重,挣几十元钱寄回来家补,竟也算抵销政府低保?我的农民侄女小燕那瘦弱单薄的身躯,居然要支撑起这个艰难的农民家庭生活的半壁山墙!
   
  我出离愤怒了!
   
  可面对蜷缩在木滑板上的侄儿小荣,我一介百无一用的书生,又能怎样呢?仅仅是愤怒而已。农民,这个中国社会历史最悠久的阶级,命运就该如此吗?我答不出。我只能噙住盈眶的泪水,向远处的山峦,向山峦之上缓缓飘动的白云,向远在高天的红日望去——不知我的兄弟一家这样的遭遇,山外的城镇上那些祖先曾是农民的坐着豪华轿车的这长那长们是如何理解,他们的农村亲戚们是否也遇着过?
   
  今年暑假,我安排我那读大学的女儿回去看望他的堂兄小荣哥哥。女儿从乡下回来,默不着声,一个劲地在屋里翻箱倒柜,把我全家人的旧的半新旧的衣服翻拣出来,卷一大捆,托一位亲戚给她堂哥小荣送回去。那亲戚说,今年好了,农业税双提款全免了,小荣他们的日子也会稍微好过些了。
   
  我感到一些欣慰。
   
  我给女儿投去赞许的目光。我的女儿虽然在大都市里去读了几年大学,但她脉管里毕竟流着与侄儿小荣有渊源关系的深山农民之血。几件旧衣服的确不算什么,可我们也只能如此——我的农民侄儿小荣以及他的母亲他的妹妹他的表叔表婶们的生存状态,不是我父女俩能改变的!
   
  我的农民兄弟去了,我的农民弟媳和农民侄儿小荣还将继续在大山深处上演他们在土地里刨生活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故事。我的侄女小燕们虽然作为打工一族暂时的走出了土地,但与我一样,根和心仍然深深地留植于故乡的土地里。

  我笔下的故事叙虽然沉重,却并不长,但相信和我一样流着农民血液的读者朋友,会与我一样,心情沉重,难以释负,甚至仰天长嗟。
   
  我已逝的兄弟,我劳碌的弟媳,我的健在而不健康的侄儿,我的幼小而羸弱的侄女,他们总是如电影图像一般, 时时在我脑海里出没。我用这只沉重的秃笔,记录他们的生活,记住这些大山深处土地上的魂灵——管他啥子主题素材和三要素!
   
  前几天,我整理书桌,打算把我农民兄弟生前的一张照得并不美的照片,和女儿这次带回的我的侄儿小荣瘫痪之前戴着红领巾照的一张天具可爱的儿童照片,压在玻板下。我揭起玻璃,恰好一阵风从窗外刮进来,那张讲“三农”问题的报纸被吹了起来,如一只轻飘飘的风筝,径直掉下桌去。我又将它拾起来,端端正正地放在桌上,再把两张照片,放在报纸上面,再把玻璃板重重地压在上面。
   
  我只能用这种方式,表达对我的农民兄弟和农民侄儿全家人的一点点纪念。但愿今年底我回去时,能看到侄儿小荣坐上轮椅车。

          通联:四川省平武中学(622550)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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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12-20 19:55 | 只看该作者
不错的小说,真实感人。有些地方没有排好版,再排一下吧。你在吗?问好!
3#
 楼主| 发表于 2004-12-20 19:56 | 只看该作者

  我的兄弟,农民兄弟。

  我曾是农民,我时刻怀恋我的农民兄弟,尤其关注他们的生活生存状态。
  在这里,我是刚上网的新手,敬请指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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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12-20 20:06 | 只看该作者
看一楠版主的签名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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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12-20 20:53 | 只看该作者
谢谢若荷版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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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12-20 20:57 | 只看该作者
读来心里沉重,现实中这样的例子很多,可我们写的太少了。是为那些弱势群体鼓与呼和小说,感动,精华!
7#
 楼主| 发表于 2004-12-20 21:00 | 只看该作者
新闯入“太虚”,不知网络上的小说与杂志上的有多少不同。
农民问题应该是大家都关心的。
8#
发表于 2004-12-21 01:24 | 只看该作者
  真情实感,直逼现实。贵在内容通过平实质朴的艺术形式真实地反映了这一不容回避之社会主题,从而使本文具有了感人且回味的力量。
9#
发表于 2004-12-21 08:13 | 只看该作者
有个字可能有误,“我出离愤怒了!”
\?
10#
发表于 2004-12-21 12:14 | 只看该作者

感动

感动,难过,现实的无奈常让人有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啊
11#
 楼主| 发表于 2004-12-21 13:08 | 只看该作者
  那句话出自鲁迅。
  谢谢关注。
  我的小说全是朴实的,跟我人一样。这是我农民血液决定的。
  百分之九十的中国人都是来自农村。
  
12#
发表于 2004-12-21 21:08 | 只看该作者
仔细读过,新手不新,文字可见功力不凡,学习,问好
13#
 楼主| 发表于 2004-12-25 14:31 | 只看该作者
向素心问好。
14#
 楼主| 发表于 2004-12-25 14:32 | 只看该作者
向马克学习。
15#
 楼主| 发表于 2004-12-25 14:34 | 只看该作者
承蒙葛老师夸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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