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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风雪夜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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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12-22 19:02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大雪。冷极。古道西缩着脖子,望见柞树顶上星辰已疏,估计时候差不多了,便挪开被大雪捂了七天七夜的门挡,挑上一担菠萝枝,下山了。

      古道西侧着身子挤出柴门下山去,古道西并不对屋里人粉坠说一句话。

      天亮就是大年除夕,古道西要把大挑的菠萝枝送到城里,要在太阳影子直照进城里人家的大门以前,把菠萝枝送进富人家的大门里,然后用换来的铜板,进药铺买回马兜铃七钱。这一些必须快,过了正午就不会有人家再买自己的柴草了,药铺也会在正午之前关门的。屋里人粉坠还在土炕上蜷着,呻吟着,粉坠身子的血水正一滴一滴的渗进土坑,单等马兜铃七钱入药。山上的草药比比皆是,穿山龙、钩藤、延胡索、凌霄花、打碗碗花、小辫儿,大风随意便能挂满古道西的柴围,但古道西只从山羊胡子老先生那里听说过马兜铃,古道西不识马兜铃,古道西就不得不在大雪中快步如飞地出山。
   
  风已熄。象黄蝴蝶的两片翅膀, 菠萝枝担在古道西的前后左右一起一伏地煽。古道西穿行在枯叶落尽的柞树林里,白雪掩起树木的根、弱小的草,仍不时有棘条探出,扯上古道西的担子。

      深一脚浅一脚试探着踩在雪地上的古道西,滑滑擦擦地下山去,胡须与额前的头发一会儿便成硬硬的白条条。黄狗大由无声地跟在古道西的后面,黄狗滑滑擦擦地在雪地上印变形的梅花朵,虽然没有一点声音,可古道西还是准确无误地断定小黄狗就在他翅膀的下面。

      大由,回去!古道西回头对着黄狗吼。大由停下,并不回。不回去别想过年再给你买花戴!也别想端午给你扎红索!古道西把担子换过肩头,在换肩的一瞬古道西发现黄狗大由等在离他五十步远的地方,并不回。大由想在古道西走出一百步后再往前走。古道西走得很慢,为此大由就不得不耐心地哆嗦着立在雪地里,数古道西的步子,看古道西在一个陡坡上缓缓地沉下去,沉进拥肿的雪里。

      太阳出来,如黄铜大锣。天地一笼统,金光飞溅乱射人眼。山角下的布衣江白茫茫一片,比任何时候更丰更肥。江封了,一样的肿,看不到流水的影子。古道西挑担立在江边,在想,是不是脱下草鞋,因为不知道冰在浮雪之下能否托起他的翅膀。因为古道西怕湿过的草鞋会坏了他的大事,湿了的鞋会啃坏他厚实的脚板。

      古道西最终还是把他的草鞋挂在了一左一右的黄翅膀上。光脚走上布衣江边,古道西觉得浮雪之下清脆如燃豆响,是冰在响。西北风正从江的上面来,一步紧似一步地拥推自已的菠萝枝担子。滕缠在菠萝枝上的猫耳朵,高出菠萝叶的顶,正发着一阵紧似一阵的呜呜响声。

      在布衣江上,翅膀没能为古道西帮半点忙,因为古道西还得从刺骨的冰水中一步步淌过去,来自北风的淫威让翅膀更沉更硬,这让古道西生气不小,因为一走过江雪,古道西便把翅膀蜕下壳来,扔在地上。

      在布衣江靠近家的一侧,大由停下,大由用爪子搔搔耳朵,想感觉耳朵的真实与否,想知道耳朵和胆量那一个首先背叛了自己。大由看到在布衣江另一边放下担子的古道西,正对着它弯腰,在地上作摸索样:大由回去,再不回去我削了你的皮吃肉!

      大由前腿爬在雪地上,后两只前腿撑在地上,头抵在前腿上呜呜地哭,古道西感到奇怪,从来没听到这狗像孩子一样哭泣。走出百丈之遥,再看那狗,已立起前身,两眼怔怔地望着古道西,望着古道西前面的路。那狗就这么一起立着,直到古道西蠕动着消失在雪野里。
   
  北风吹,雪粒弥漫。肩头翅膀上一百只猫耳朵呜呜地响。猫耳朵一响,古道西就想着夏天,夏天儿子大由就是在吹着猫耳朵时倒在了坟地上,大由口吐白沫,等古道西在菠萝墩抱起儿子大由时,大由身子已如揉透的面团,瞳孔散开了的大由满脸红润,手里仍是攥满了散乱的猫耳朵。是大由不该在坟地里吹猫耳朵花,是祖上人要一个放牛的孩子去,二十年一放牛,二十年内祖上就得要一个孩子去给他们去放牛。古道西并不为儿子的死觉得难过多少,早晚人是要回到祖上那里去的,那里才是人真正的家,只是后悔不该让儿子在乱坟地里吹猫耳朵,不知大由吹着猫耳朵给谁家祖上听到了,乱坟岗子里,八成被别家的祖上领了去放牛,那样大由会受委屈的,古道西想。屋里人粉坠却是揪心的痛,无论如何也不该不让大由吸一口她的奶,大由是要吃一口奶才去放牛的,粉坠没让他吃,是粉坠没能让大由吃上一口奶水就走了。大由一生都不曾吃上粉坠一口奶水,粉坠郁郁寡欢,奶一天天消瘦,一天一天的瘪,像是有大由日夜总在不停地吮着,从此粉坠沉疴在身。

      艳艳的五月,鹧鸪、黄鹂、戴胜、灰鹊、叮当,千奇百怪的鸟儿在柞树林里旋风似地疯鸣,吱吱咕咕奇异而不规则的鸣叫中,一丝一扣地推进鸟类生命的进程。大菊、百穗、流阳、苏娅,百蝶飞巅,五颜六色小帆船般巅荡在绿色菠萝叶起伏的山坡上。

      端午的早晨,粉坠泡上满满一罐子的果子、野核、粟子、黍子米,然后粉坠掩上柴门,领了六岁的儿子大由到山坡上采菠萝叶子。粉坠在进山时给大由在手脖上拴了草镯。一走进菠萝丛,大由便在一只山兔的指引下穿梭在菠萝的叶子下面:娘亲,我在哪里,娘,找我呀!翁翁郁郁的菠萝随风摇摆,一波一浪,浪谷露出游戏的大由翘着的小屁股,菠萝枝翻滚的浪顶冒出一些坟墓的尖顶。大由,快过来,狼要从老山里下来了!

      我不怕狼!有娘亲给我打狼!

      紫顶、灵芝、黄鹅子、狗尿坛,红白黄绿五颜六色的野菇小伞一样在菠萝根底的老疙瘩上冒出。一圈又一圈猫耳朵藤缠绕在菠萝枝上,颤悠悠的丝丝儿,在菠萝叶的下面伸着。一丝儿一丝儿的须须儿,缠上菠萝枝,一朵一朵小小黄黄的猫耳朵花儿在菠萝叶的上面小喇叭一样迎着太阳吹开着。风扫过去,一百朵猫耳朵花在菠萝叶的上面滚着揉着翻腾着,小妖一样舞。

      是猫耳朵花先发现了美丽少年大由,然后是大由截断一片猫耳朵的叶脉儿,大由看一滴白白的奶水水自猫耳朵的叶脉上滴出。娘亲,奶!奶!大由叫着。娘亲,奶!奶!这孩子不知害羞,都多大了,又想起奶。粉坠在大由喊奶的一瞬间,如有一片草叶自胸前往四周痒痒地滑了过去。小小的花儿,小小耳朵的廓,大由捏捏猫耳朵花的底,一颗豆粒坠在花儿底端的小葫芦里。掀起弯弯耳朵底的小葫芦,猫耳朵花的沿便贴上了大由的唇:束--束--一声低鸣。束--束--又是一声低鸣,粉坠在百鸟间歇的瞬间,听到了丝绸撕裂的束--束--声响起。

      大由就是在坟地里吹着束--束--的鸣声走了的,是给了祖上放牛去了,是在所有鸟儿都哑鸣了的那一瞬,古道西在菠萝墩里找到了大由,在日头直着照进柴门时,古道西像抱一捆山柴一样把大由抱回家的。

      束--束--,束--束--,风儿吹得紧,热气儿自口鼻中一长一短地往上飘。古道西有两颗凉凉的圆粒粒自眼窝上滚落下来。灶间柴禾已尽!柴火将熄呀!蜷在土炕上的人儿,粉坠,且等我!古道西加快了行进的步伐。马兜铃七钱,只差马兜铃七钱!我要取回马兜铃救我的粉坠呀!

      寒风中的路上,古道西急急地赶着。黄蝴蝶的翅膀欢快地舞着。在一百猫耳朵的鸣叫中,古道西听不到一只具体的叫声。一切的声音都成了屋里人粉坠的呻吟。古道西疾步如飞。

      也许大由天生就不是古道西的孩子,大由一出生就不吃粉坠的奶水,却是翻来覆去地抚着粉坠白而沉的奶玩戏。是那只叫大由的黄狗奶活了大由。一开口说话大由就说着四十年前的从来没有人在他面前提过的事情:团铺!团铺是我家。大由手指着团铺的方向。团铺,那是古道西的爷曾在那里繁荣过的地方,也是古家在那里遇遭杀戮之地。那是许多年前的事。大由怎么会知道许多年前的事呢?一些连古道西自己都说不明白的事,大由怎么知道的比他还清楚?大由一会走路,就沿了屋西头翻山小路指出的方向往里走、再往里走,不回头。大由!大由!粉坠喊。大由回头,大由倒背着手,在大由突然变得饱经沧桑的脸上完全找不到一个三岁孩子的笑意。我要回家,翠阁楼是我的家,大由喊着一些让人琢磨不透而又惊恐不已的话语。

      这孩子,这孩子,走路象我爷,古道西自言自语。

      五岁以后的大由才开始像大由,一点点变得象个孩子,一些梦呓般的言语才渐渐少了。但无人教授大由,大由自己仍会背诵《三字经》、《南华经》、《女儿经》等。这孩子一直让古道西觉得是一块来路不明的布,缀满繁花的布,藏着无数颜色让人眼花缭乱的布。是花布迟早是要飘走的,想不到就在春天里坟地里,古道西在菠萝丛中的乱坟岗子里,找到蜷在地上手握猫耳朵花的大由。

      哧--哧--古道西在早起赶路的人踏过的脚印上滑倒了,两腿一前一后的劈开在雪地上,一只草鞋的底被撕裂了,像拴在一起煮锅的两个粽子。环顾四周,古道西并没有找到所丢失的东西,但古道西却分明感到有一件极为重要的东西,咯噔一下子就丢下了,是什么不在我身上了?会是什么滑到坡底下了?坡的底下是一眼泉,有缕缕丝丝的热气在隆冬的早晨里袅袅飘出,有一股米酒淡淡的醇香飘出。在漫漫延伸去的雪的边沿,一条小的显出土地颜色的裂缝,约隐约现。

      古道西找遍地上并没有丢掉什么,在怀里一把就摸到了窗棂一样排着的肋骨。在贴胸的衣袋里古道西却没有像以往下山那样摸到一点可以下肚的东西。古道西扒开雪,雪的下面是硬得像铁一样的地,找不到一丝丝春天的草尖尖,甚至秋阳下的蕃秧。屋里人没有给古道西装下可以入口的一块饼一粒粮呀。屋里人已是沉疴在身啊!怎么会给自己装下吃的东西?饥肠辘辘的古道西眼前金花四溅,双手一阵乱抓,胡乱中采下几只在菠萝枝上呜呜鬼叫着的猫耳朵花。古道西本能地把毛茸茸猫耳朵花放在得得扣响的门牙上撕咬着。蓦地,二十粒热豆子入口一样硬硬的热的流泉迅速流上全身,一阵躁热击遍五脏六腑,古道西不得不把脚板埋在雪地里擦,拈起担子的古道西快步如飞。一百只猫耳朵在古道西的黄翅膀上哇哇高叫。
 
      没有几个人肯在冰天雪地里蹲集。在自肩上蜕下的翅膀一边,古道西身子开始发冷,腿不停地打摆,三匹枣红大马疾驰而去,溅起飞扬的雪,一时蔽起鸟鸣与阳光,迷离古道西的双眼。

      在菠萝枝换来六个铜板时,日影已斜,古道西在旗幌翻飞的街坊快步如飞,在急喘中擂响药铺老板的板门。古道西哆嗦着手递过去一把铜板去:马兜铃七钱,快!老先生知道山里人一般是不会在大雪封山时下山抓药的,除非是性命难保时。老先生戥出马兜铃七钱包了,隔了柜台扔将过来。

      古道西一脸羞赧,因为不知这一把铜板能否换回这些马兜铃,在看准了黄纸包递来的一瞬,心中正有一个夏夜里的月亮飞速的靠来,那是他的屋里人:粉坠。

      月亮,桔黄色的月亮,在古道西的怀中,那是粉坠的命呀!月亮在慢慢地变,变,正变成一个银砣,一个飞转的冰砣。啊呀!古道西大叫一声,浑身上下绷紧的肌肉哆嗦一下,冷,冷呀!古道西跑起来,古道西的脚已对不准自己的草鞋,古道西的光脚板在雪地上溅起飞扬的雪粒。

      大风起兮雪飞扬,在飞扬的大雪中,古道西怀揣马兜铃七钱,殷红的脚板在雪中若即若离。虚汗淋漓的古道西想起孩时的那次逃亡。想起四十年前那座远近闻名的古家翠阁楼,毁于一场莫明其妙的大火,大火中古家有六十人被烧死,有六人出逃至今下落不明。也是大雪飞扬的夜里有快马追赶着逃亡的六娘和还是孩子的古道西。

      凛冽的北风中,一大一小两个蠕动在雪地里的影子艰难地爬着,六娘右手在雪地上留下一溜血印,左手死死地扯着古道西。在蒙面快马面追来掳六娘至马上的一瞬,古道西被六娘向着悬崖之下猛踢下去。在古道西醒来时发现自己是卧在暖和的狼皮褥子里,古道西一动身子便像棘刺往肉里穿一样。褥子里还有一个小小的暖暖光光的人儿,那是小小的粉坠儿,像粉像坠更像玉的猎人女儿粉坠。是俺爹捡你来的,把俺爹从山崖下的雪地里捡回你来的。粉坠在狼皮褥子里逗着古道西说。

      在黄昏笼罩的河床上,古道西先是看到了一摊红的雪,在走近红的雪时,古道西看清了地上是一摊血和撕扯的皮毛、沾着皮毛的骨头,古道西看清了那块血水已凝的毛乎乎东西是一个狗头,古道西的身子一阵颤栗,心里一阵阵发毛,我的大由,古道西分明看清了那两只还不曾闭上的眼睛,那是他的黄狗大由。

    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鞭炮响,不时有钻天猴闪电一样在空中闪烁。过年了,过年了,古道西仰头在空中,轻轻地念叨着。 拂开雪,古道西企图挖出一个坑来,堆进大由的头骨。又是一阵逼人的大风把古道西吹了一个趔趄。古道西觉得风正从一个耳朵眼里吹进又从另一个耳朵眼里冒出。是大风把古道西吹透了。是大风又把狼呜咽的声音吹进了古道西的耳朵眼。
 
      狼的呜咽自古道西耳朵中穿过的一瞬,古道西看到绿荧荧的狼眼睛已在五十步开外闪晃着往这边游动,狼来了,被大雪封进深山老林里的狼群出动了。古道西本能地抓住了怀里的马兜铃。

      涮,一身冷汗浸湿了古道西怀中的黄纸包,古道西小心地把黄纸握在手心里,古道西想在狼群还没接近以前看一看那马兜铃是什么样的珍物:俺粉坠和俺这把老骨头都给你毁了!狼群一点点逼近,古道西背过身去,挡住北风,然后把纸包小心展开在干净的雪地上,像是放下手中捂着的一盏松明子。在纸包展开的那一瞬,古道西两眼发直:那是猫耳朵花,一朵花二朵花三朵花,是七只曾在他的黄翅膀上呜呜鬼叫的猫耳朵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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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12-22 19:16 | 只看该作者
两个字:牛!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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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12-22 20:41 | 只看该作者
应该是三个字"牛"
4#
发表于 2004-12-22 21:56 | 只看该作者
好美的语言,文字厚重,空灵有张力,学习了,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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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12-23 12:13 | 只看该作者

闵凡利鼓掌!

好!
兄长的文字越来越见功夫了,我已经闻到陈年辣椒的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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