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临嫁女

云水苍茫

　　实习时的心情就像临嫁前的女子。男生们每每这样无忌地说。一边说，一边还朝着我们抛眼风，分明是说给我们听。我们几个女生，明明听得清楚，偏都装出没有听见的样子来，将头埋得深深的，脸儿却早已红了，抿着嘴角笑，心里涌上几许甜蜜，几许柔情，几许羞涩，几许向往，胸膛里揣个兔子似的咚咚跳。不能不叹服他们比喻的恰切！?

　　临嫁的心情是个什么样子呢？激动？紧张？羞涩？期待？创造欲？……哎呀呀，没法想！脸又发烧了吗？果然。红得狠哩！我忙将镜子反扣过去。却见一个胖娃娃瞪着好奇的眼睛看我，仿佛在问：想想都这个样子，将来可怎么过关？我的心越发跳起来，于是站起身，走到窗前，双手按住胸口。窗外，色彩斑驳的院墙上方，几枝白杨刚抽出嫩黄的叶片，两只小鸟在树枝间上下着对歌，踩的树枝儿稀疏地摇曳，倒衬得蓝天越发诱人。这样好的景致，何不出去“疯”一回！我返过身，一阵风把同屋住的几位拉起。?

　　“走走走！出去踏青去！好不容易熬个周末，睡啥大觉！”?

　　她们一个个坐起来，迷怔一阵，忽然就都跳起来搂住了我喊：?

　　“死丽丽，这么好的主意，干么不早说！”?

　　大家于是嬉笑着出了校园。微风吹在脸上，撩得人心痒。麦苗绿得醉人，微风过处，荡起轻波细浪，像一首欢快的舞曲。树林是一片淡绿，绿中透出些许鹅黄。小河在林间拧着亮闪闪的腰身，仿佛一个爱嬉闹逗笑的少女，一边蹦跳着跑东跑西，一边撒下一路笑声。远山的连峰空濛中透着苍劲。大家按捺不住少女的激动，一个个都成了哥伦布，不时为每一片新大陆发出惊呼。?

　　树林里好静，喘气声都显得粗重。小鸟的叫声越发显得甜美醉人。走着走着，不知怎么刘芸忽然来了灵感，亮开嗓子喊了起来：
　　
　　“哎——”
　　
　　然后屏住气，听那颤抖的，一阵远过一阵的回音：

　　“哎——哎——哎——”

　　那回音真是妙极了，听起来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灵魂出窍神游仙境一般。?

　　这个发明使我们大受启发，于是各自变换着声调、节奏，一个接一个地“哎”了起来。林间顿时充满了迷人的声音。我们一边采着野花，一边让那一声一声“哎”扩散开去，感觉着自己的声音融进树林、融进天空，融进大自然的过程，心中说不出的舒畅。?

　　喊着喊着，我仿佛忽然间灵魂开窍，脑子里划过一道灵感的闪电，在一声回肠荡气的“哎”之后，竟然唱出一段悠扬动听的山歌来：
　
　　　　哎——?
　　　　太阳光光照山坡，照山坡?
　　　　照见哥哥打柴禾?
　　　　有心去和你把话说呀?
　　　　又怕人见了笑话我?
　　　　哎——啊——?
　　　　哥哥你打柴要小心啊?
　　　　有个小妹妹心疼你啊哥哥?
　　　　……

　　一边唱，一边就有一个女孩的样子在我脑子里清晰起来。至此我终于明白，我不可能抹掉心底那深刻的记忆……??


　　村里人都叫她三妮。我们的相识十分偶然：我爸爸年龄不大就参加工作，远离家乡，后来和一位当地农村姑娘结了婚，家就安在大山深处的一个小山村里，我就是在小山村里出生的。我在山村里读小学二年级时，同桌就是三妮。她那时很瘦弱，头发黄黄的，肮脏而且蓬乱，穿的是永远破旧且肥大，显然是姐姐们不能再穿的衣服。但她很勤劳，每天上学前总要先把镰刀和筐放在教室外面，稍有空闲，就跑出去打一筐草来，所以她的手上总是被草汁染得发青。她仿佛有打草的瘾似的，她家里堆着的一座座草山，向人们宣示着她的勤劳。冬天里他们把草挑到五六十里外的集上去卖掉，换一点儿零花钱称盐买醋。她的成绩很不好，所以每到作业时，她就要抄我的，抄完了就会笑嘻嘻地从挎兜或者草筐里摸出块烧熟或者煮熟的地瓜给我，算做奖赏。我劝过她几回，她总不听，有时还会反驳：“在这山旮旯子里，念书有什么用处？就是山外，也不见得就好，你爸爸倒是天天念书，不也是和我们一样受罪吗？”几句话倒把我说得哑口无言，只好任她抄去。后来把这话学给爸妈听，他们听了只是摇头叹气。?
　　
　　到四年级的时候，三妮便不再上学。她曾经说过，她的父母让她上学，并不图她有多大学问，不过是让学校给看着孩子，好省出一个人手来，等孩子懂事了，能干活了，学自然也就“上”完了……?
　　
　　去年春节前夕，寒假里，爸妈要回大山深处的那个小村子寻访故地，感谢淳朴的乡亲们当年的关爱，我这个独生女儿自然同去。我们进村时，三妮正在村头上推碾，头发、眉毛上落了一层瓜干面粉。她已经出挑成一个大姑娘了，虽然还穿着带补丁的棉袄，但很合身，脸色黑里透红，眼睛里透着种似乎在幻想什么的神气，头发乌油油地亮，扎成两条大辫子，垂到腰际，腰身虽然不够苗条，但也透着少女的魅力。认出我们后，跑上来拉住我的手，一个劲儿笑，一边把我上下左右看了个遍：“晚上到我家里来，我烧红薯你吃！”

　　晚上我如约去了她的闺阁。那实际上是一间破团瓢，想必先前作过锅屋（当地方言称厨房为锅屋或饭屋），墙壁和屋顶都薰得乌亮。空隙里到处塞着农具，门后还放着两个兔笼，散发出一种怪怪的味道。我们坐在她的床上，各自问着对方的情况。她问我的时候，我每讲几句，她便附和着一句“啧啧”“可了不得”“你说说”“我的老天爷”之类的话，语气里让人觉得她象个老太婆。?

　　“家里活忙吗？”我问她。?

　　“唉！”她先长叹一口气，“爹娘年纪大了，里里外外，活全得我干，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恁么多活，一天到晚地干也干不完，晚上躺倒睡觉时骨头散了架子似的，想想真是没意思，人一辈子图个啥？吃了睡，睡了吃，唉！——”?

　　她长叹一口气，同时一仰身子，四仰八扎地躺在床上，棉袄扣缝间裂开一道缝，一件破旧的紧身小花褂时隐时现，偶而可见那两座充满青春气息的山峰悠悠地颤。我转脸望向小窗，窗台上的煤油灯结了一朵忧郁的小花。?

　　“那你就看些书。”过了一会，我提出建议，并说出理由，“看书很有意思的。”?

　　“看书？顶吃还是顶喝？那才是胡弄人咧！从下学到这，我还没摸过书本哩。造书的人真是可恶，吃饱了饭没事干，在破纸上弄几个字就让人花钱去买，说是多么好多么好，屁渣！我可不认那个邪门。可有的人就疯疯癫癫地买着看，看得跟丢了魂似的，真是有病！”?

　　“那，看看电视呢？”话不投机，我只好转移话题。?

　　“电视还怪有意思！下山赶集我看过几回，小秃头和尚打仗，真过瘾！还有，外国的男人和女人，亲嘴也不跟咱这儿一样，搂一堆儿就啃，跟啃地瓜母子似的，嘻嘻……”?

　　我知道她看的无非是些武侠言情的录相之类，心里很失望，谈兴全无，好久沉默，我找不着话说。?

　　“我会绣花，”她突然坐了起来，“我给你找我绣的花你看。”说着又翻身跪在床上，爬到床头，在一个破纸箱里翻腾起来，破衣服扔了一床，在这堆物件里，我忽然发现了一个古怪的东西，象电影上装炒面的袋子，颜色却是青色的。我很奇怪，拿起来问她：“这是啥？”她回头一看，一把夺了过去，脸儿红红地掖在了衣服底下。再抬眼看我，见我迷惑，很不解地问：“你没倒霉过吗？”我忽然明白了，那是她在经期用的灰袋子。我心里忽然觉得好沉重好难过，眼里不知怎么就涌出了泪花。我用力忍住，尽量平静地站起来：“不看了吧，咱们出去走走。”?

　　一弯月芽挂在天边。我们来到了小河边，仰面躺在细软的沙滩上，卧看牵牛织女星。或许是牛郎织女的故事引起了三妮的联想，她忽然转过头来，望着我，眸子放着明亮的光，呼吸也急促起来：“我编了个歌，唱唱你听好吗？”接着就低声唱起来：?

　　　　哎——?
　　　　太阳光光照山坡，照山坡?
　　　　照见哥哥打柴禾?
　　　　有心去和你把话说呀?
　　　　又怕人见了笑话我?
　　　　哎——啊——?
　　　　哥哥你打柴要小心啊?
　　　　有个小妹妹心疼你啊哥哥
??

　　　　哎——?
　　　　月亮光光照小河，照小河?
　　　　河边听见你唱歌?
　　　　有心去和你唱一曲呀?
　　　　爹娘催我去干活?哎——啊——?
　　　　夜深露重你要小心啊?
　　　　有个小妹妹心疼你啊哥哥
?

　　歌词的水平实在不过是顺口溜，但旋律优美轻柔，她唱得又那么投入，低婉柔美，可以看出是真情的流露，我被感动了。?

　　“我给你说个事，”她唱完自编的歌曲，把嘴贴到我耳朵上，“我有了相好的啦，是割草时认识的。他说，等攒够了钱就托人来说媒。”她的呼吸渐渐粗重起来，仿佛能听见心跳，“他，他还亲了我！”?

　　我丝毫不感到惊奇，反而握紧了她的手。真真假假的情欲早已在山外泛滥成灾，她大概觉得自己和那相好已经开放得破格了。我对她说出一句苍白无力的祝福。?

　　她却神色忧郁地说：“就怕爹娘不同意，我们这里自己相好的没有一个有好下场。”
　　……?


　　“哈！绝了！没想到丽丽还有这么一手！元旦联欢时怎么没露试！”?

　　不等我唱完一段，刘芸就喊了起来，于是大家又雀跃着上来，搂住了我跳啊叫啊笑啊，闹得天翻地覆。?

　　就在这时，我忽然听见一声奇妙的回音，隔着树林传来，随后大家也听到了，于是定格，屏住了气息听着，四面张望着寻找。果然，一声柔婉的长吟，带着一丝凄凉，一丝哀怨，颤颤地传来：?

　　“哎——”?

　　“是三妮！”

　　我惊喜地跳了起来。

　　长吟后面果然传来幽怨的歌声。我循着歌声跑去，全不顾裙子划在树枝上，枝条抽打在身上脸上，只是一个劲地向前跑着，寻找着歌声传出的地方。大伙愣了一阵儿，大约以为我犯了什么病，全都带着哭腔地大喊着追了上来。?

　　我却只听见那歌声，满世界的歌声：?

　　　　月亮光光照小河，照小河?
　　　　河边听见你唱歌?
　　　　有心去和你唱一曲呀?
　　　　爹娘催我去干活?
　　　　……


　　我循着歌声找啊找啊，终于，我看见了她，可怜的三妮，正站在一筐草边，穿一件细白碎花的衬衫，袖子卷起老高，手上沾满青色的草汁，两眼流着泪水，唱着，唱着，忘我地，毫无顾忌地唱着：?

　　　　哎——啊——?
　　　　夜深露重你要小心啊?
　　　　有个小妹妹心疼你啊哥哥
   
　　“三妮！”我大叫一声扑了上去，和她搂在一起，“你怎么了三妮？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抑制不住激动，她却只是哭哭哭，浑身哆嗦着伏在我身上。直到同学们围过来，我们才松开。擦去眼泪，我给她们做了介绍。她们莫名其妙地望着我俩，大约觉得多有不便，很扫兴地回学校去了。?

　　树林里只剩下我和三妮依偎在草丛里，她又止不住地流起泪来。我焦急地问：

　　“到底怎么啦？”?

　　“我和大牛，过不到一块啦……”话刚出口，她已伤心地说不下去，哭得更揪心了。稍稍平静了一会，才又接着说：?

　　“爹娘把我卖给了这镇上的一个老光棍，比我爹小五岁，他给了爹三千块钱，爹就答应了，夜儿晚上捎信让我来，说是后天就登记结婚，我心里难受，就出来打草……我和大牛哥，好不成了，嗯……”?

　　她终于抑制不住，翻身扑在我怀里大哭起来，健壮的腰背在我眼前颤抖，抽搐。我无话可说，只有将手在她的头发上抚摸着叹气。我很惭愧，在她的爱情问题上，我一点忙也帮不上。?

　　“我一个闺女家，没黑没白，当牛做马二十多年，难道就该得这样的下场？我哪辈子欠下的债，老天爷这样作践我！啊……”?

　　她忽然又一翻身，扑在草地上，两手各抓住一把草，用力地攥，手上暴出条条青筋，仿佛要把她抓住的一切化为齑粉。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便问她：?

　　“他知道这事吗？你那位相好？”?

　　“不。”她猛丁打了个哆嗦，“他不知道。”?

　　“你应该回去，和他商量个办法，或者去求法律保护。”我尽自己所知告诉了她一些有关知识。我后悔当初没有进法学院，那样我也许可以直接为她服务。?

　　她抬起头，脸上汗水和泪水混在一起，头发上沾着草叶，两眼放着凶光，咬着牙说：?“对，你说得对！我得回去！我现在就回去！至少，我得跟大牛睡上几回，……俺不能白好一回，我不能便宜了这老狗日的！”?

　　听了这话，恰如万箭钻心，无限的哀痛，一下子涌上心际，我鼻子一酸，真想出声大哭一场。我觉得女人实在可怜，未来实在可怕……但我不能在三妮面前哭，我只能让泪流进肚里。?

　　后来，大约是三天后的一个集日吧，忽然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来到我们实习的中学找我。那姑娘说是三妮让她捎给我一样东西，留个想头。我忙问三妮怎么样了。她说走了，和他相好的私奔了，大约去了关外了。说完姑娘转回身，迈着坚实有力的步子小进树林里去了。?
　　
　　 我惘然若失，仿佛做梦一般，良久，才低头看三妮带给我的礼物，那是一个用红纱巾裹着的包儿。我打开来，见是一包绣花鞋垫。鞋垫绣得很美，是各色各样精致的花鸟，有并蒂莲，有蝶双飞，还有喜鹊闹梅、鸳鸯戏水、龙凤呈祥……全都成双成对，栩栩如生。正翻看着，一张纸条飘飘摇摇落到地上，我弯腰拾起，是从一张旧报纸上撕下来的一角，上面有行字是“……年建成大寨……”空白处用铅笔写着几行朴拙的字：?

　　丽丽姐：

　　　　这是我袖（绣）的席（鞋）垫子，原来是给大牛的，你刘（留）着用吧，是个
　　想头，看到这个，你就能想起我来，你该找男人了，刘（留）给他用也行……

　　反面也有几行字：?

　　　　你旧（救）了我根（跟）大牛，俺两（俩）在东北给你少（烧）香，上供……?

　　看着看着，我不觉流下泪来，我想起了三妮老是布满补丁的肥大的衣服，想起了她割草的筐子，想起了她自编的情歌，她忧郁的面容，还有她那双手，那上面布满了老茧，粗糙得像一把锉刀，而且总是被草汁染得青一块绿一块……我不敢再想下去，我觉得我们实在不应该有超脱感自豪感骄傲感云云，尤其是在女人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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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水苍茫

说句题外的话：排版非常麻烦，郑重建议安装自动排版系统。

若荷

不错的小说，语言很好，最后一段动情了。问好安老师！

蓝色的小木屋

清纯的小说，动人的情节，感人的故事！

只可惜我的网速突然这么慢，进不去中财，好不容易挤进去了，看到老弟的大作，憋不住说两句，不好排，凑合着排，慢慢来嘛，是不是老弟？木屋问好了！

一楠

文明与愚昧，真情与纯朴。小说描写的不错，笔法平实而细腻！

云水苍茫

最初由 若荷 发表
不错的小说，语言很好，最后一段动情了。问好安老师！

写的时候心里很不平静，也许是多年生活在社会低层的原因，我特别关注“小人物”们的命运。
谢谢版主关注，问好。

云水苍茫

最初由 蓝色的小木屋 发表
清纯的小说，动人的情节，感人的故事！

只可惜我的网速突然这么慢，进不去中财，好不容易挤进去了，看到老弟的大作，憋不住说两句，不好排，凑合着排，慢慢来嘛，是不是老弟？木屋问好了！

木屋兄好，我的电脑进中财也特别慢，只有早上快点，想来也许是电脑的问题吧。
谢谢老兄鼓励！

云水苍茫

最初由 一楠 发表
文明与愚昧，真情与纯朴。小说描写的不错，笔法平实而细腻！

感谢一楠版主鼓励，我觉得，生活在最下层的人的生存状况，似乎不太适宜用节奏太快的方式去写，所以就这样写了，当然也许是我太笨拙，找不到更好的方式。

000

　　文章写得很动情！看得使人伤感！不过三妮不肯为命运屈服的个性很能使人为之一震！毕竟，幸福掌握在自己手中，不是靠人施舍或任人轻易践踏！
　　文笔流畅，人物刻画生动！学习并问新年好！

云水苍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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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章写得很动情！看得使人伤感！不过三妮不肯为命运屈服的个性很能使人为之一震！毕竟，幸福掌握在自己手中，不是靠人施舍或任人轻易践踏！
　　文笔流畅，人物刻画生动！学习并问新年好！

多谢支持，问好。

一楠

确是一篇比较厚重感人的小说，精华！

云水苍茫

最初由 一楠 发表
确是一篇比较厚重感人的小说，精华！

感谢一楠版主赏识！

雷公子

云水的小说很好看的，功底深厚，学习了，问候！

云水苍茫

最初由 雷公子 发表
云水的小说很好看的，功底深厚，学习了，问候！

感谢雷兄抬举，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