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命

淡淡不如风

　　九命是一条狗。一条曾经在绳套下大难不死的狗。

　　1992年春天，我们镇上举办了运动会。镇政府要求各机关单位都要出代表队，我们工商管理所只有三个干部、两个编外人员，干脆就报了篮球比赛。每人发了一套运动服，连守发室的老王头都给了一套――他是我们唯一的替补，主要任务是给我们看衣服。

　　别看人少，但我和胡晓林这两个编外的都是能跑能跳的年轻人，前两天比赛竟然连赢三场。所长老赵高兴了，告诉老王头，买条狗杀了，给大家补一补。

　　那年月，能吃着一条肥狗是件很奢侈的事，以至于我们下午就巴巴地守在饭店，看着老王头买回来一条半大的黄毛狗，两只耳朵耷拉着，小眼睛里现出了恐慌的目光，面对着我们这些垂涎欲滴的人类，估计它也能感受到了末日的来临，所以时不时地发出呜咽。但它这副可怜相打动不了我们，我们急不可耐地催促着杀狗。胖厨子到仓房里找了半天，才找到一根脏兮兮的绳子，做了个绳套，套在了狗的头上，他找好支点，用力一拽，黄狗被凌空拽起，发出了极为沉闷的叫声，四蹄乱蹬，眼看着就要不行了，只听得“砰”的一声，狗重重地摔了下来，趴在地上挣扎着。

　　绳套断了！胖厨子骂了一句倒霉，那根绳子本来就短，再接上一扣，根本就不够用了。他没有办法，只得骑上自行车，去市场上买绳子了。那条狗缓过气来，赵所苦笑，早晚是死，何必多受一回罪。胡晓林给狗端来一碗水，看着它一点点喝了，胡晓林叨咕着，小狗小狗你别怪，你本是阳间一道菜……好象就这么叨咕几句，就能抵消吃狗的罪过。

　　我们望眼欲穿，胖厨子去了好久才回来，说自行车带扎了，推回来的。再想勒狗时，赵所制止了他，天黑了，现在勒死也炖不烂了，大家先对付一顿，这狗明天再吃。

　　晚饭时间早过了，我们饿得肚子里咕咕直叫。当土豆丝、拌豆腐上桌时，我们抓起筷子就吃。正吃着，门外进来几个人，还扛着摄像机。赵所忽地站起来，脸色紧张。来人是县里纪检委的，有人举报，某些单位借开运动会之机，大肆公款吃喝。纪检委的挨个饭店走，抓了不少倒霉的，走到我们这桌上时，看看桌上几盘素菜，带队的领导握了握赵所的手，节俭是对的，但也不能光吃这些，你们是所有人的榜样啊！

　　纪检委的人走了，赵所这才回味过来，要不是这条狗挣断了绳子，让纪检委发现了我们在吃“全狗宴“，那就惨了！赵所觉得这条狗不能吃了，他让老王头拉出去卖了吧。可是运动会还没有结束，老王头还有看衣服的任务，所以他就把狗拴在了我们工商管理所的院子里，反正大门一关，也没人进来。

　　每天比赛结束，我们就回到单位来逗逗狗。胡晓林说，猫有九条命，我看这条狗也差不多，干脆叫它“九命”吧！九命仿佛也意识到，它能侥幸活下来，全仗着我们几个按捺住了蠢蠢欲动的馋虫，所以它对我们有一种刻意的讨好，不管我们怎么逗它，它都极力地配合着。有几次胡晓林把臭得直招苍蝇的球鞋扔了出去，喊了声九命，它也不嫌脏臭地给衔了回来。

　　运动会结束了，恢复正常办公了，赵所再次提出，把狗卖了。我和胡晓林已经喜欢上了九命，当然舍不得，我们找赵所求情。可是赵所说，工商管理所是收费的，院子里拴着狗，个体户谁还敢进来！只能留一天，明天必须卖了。

　　那天傍晚，胡晓林从饭店要了两块剩排骨，把上面残留的肉撕下来，一块块地喂九命。九命狼吞虎咽地吃着，胡晓林撕得慢，九命吃得快，但它吃完了也不敢抢，只是小声地哼哼着，等着胡晓林来喂。胡晓林收起骨头说，不给你吃了。九命显然很失望，但它还是老老实实地趴了下来。老王头骂胡晓林，别再馋九命了。胡晓林把骨头扔在九命跟前，叹了口气。

　　那天晚上，老王头被狗叫声惊醒，他打开灯，吓得大叫起来。第二天上班时，我们才知道，九命挣断了绳子，死死地咬住了一个人的裤脚，它抓住了一个贼。这个贼欺负老王头老眼昏花，已经撬过工商所两次了，每次都把票据翻得乱七八糟，因为单位不留现金，他为了泄愤，还在办公室里大小便。这个贼让我们恨得牙根痒痒的，这回总算逮着了。但九命被贼给踢伤了，胡晓林心疼得不得了，上街给它买了几根火腿肠，一点一点地喂它吃。

　　老王头找赵所去了，这老头也有点背景，他和赵所谈了很久，要留下九命。赵所让步了，但是九命只能拴在后院狭小的角落里，如果它要是跑到前院子来吓着个体户，哪怕只有一次，也不能留它。

　　九命就这样留了下来，它成了我们工作之余的最好调剂品。每天我和胡晓林打开后窗户，就能看到九命。有时候它会用爪子扒着窗台，汪汪两声。我们就吓唬它，要是吓着人就把它卖了。九命有灵性，它知道害怕，也许它忘不了绳套勒上脖子的滋味，所以每当有人来时，九命就像低头认罪似地伏着，大气都不吭一声。慢慢地连赵所都喜欢上了它，经常从饭店给它打包些好吃的，说这是一条幸运狗。后来我们知道了，赵所被县纪检委表扬了，还上了报纸，这也是九命带给他的幸运。

　　盛夏过去的时候，九命长高了不少，浑身的黄毛锃亮的。那阵子胡晓林离不开九命了，早上总是第一个来单位，晚上下班后还赖在后院不走。那阵子胡晓林心情好，工作也特别积极，但也正是因为积极，给他带来了麻烦。

　　我和胡晓林收费的时候，拦住了一客货水果。车牌子是县里的，来本地销售，按规定得缴费。胡晓林开票的时候，车上跳下来一个年轻人，戴着蛤蟆镜，指着胡晓林的鼻子大骂。司机也跳了下来，拧眉瞪目地告诉我们，知道他是谁吗？陈县长的公子！

　　我吓了一跳，怪不得这么横！我想和胡晓林商量商量，没想到胡晓林来了火气，一把推开县长公子，开了“扣缴通知单”，拍在司机手里。胡晓林上车搬了一箱水果，告诉他们，三天内到工商所缴费，否则就依法拍卖。

　　在路上，我忐忑不安，胡晓林也知道惹事了，但他还在硬挺，不怕，依法收费，谁也不怕！

　　第二天，赵所来到我们的办公室，大发雷霆。最后给胡晓林下了死命令，水果退回去不说，必须得当面道歉。

　　陈公子大摇大摆进了我们的办公室，为了给胡晓林面子，我退了出去。又怕他吃亏，就搬了把椅子，站在上面扒着房门上的小窗户往里看。我看到胡晓林道歉了，但陈公子不依不饶，骂骂咧咧不说，还抓着胡晓林的脖领子，左右开弓打了两记耳光！

　　太欺负人了！我跳下来，拉开房门，就听到“汪汪两声，紧接着陈公子惨叫着冲了出来，捂着胳膊挣命似的往外跑。办公室里，胡晓林死命地抱住九命，喝斥它趴下来。九命第一次没有听从胡晓林的命令，它站得直直的，眼睛直直地盯着门口，威风凛凛。

　　赵所脸色铁青地出去了，他在外面给单位的两个干部打了电话，关上大门，把九命拴住，谁要放跑了九命，谁就别想干了！

　　我们知道大事不妙，我们求那两个干部，他们不敢应承；我们去求老王头，老王头犹豫不决。九命似乎也感觉到了气氛不对，它又老老实实地伏了下来，看到胡晓林走近的时候，就低声呜咽几声。

　　胡晓林不知道从哪翻出一根火腿肠来，扒开了放在九命的嘴边，他摸着九命的脑袋说，吃吧，吃得饱饱的。九命似乎听出了他的语气不对，它吃得很慢，很犹豫。

　　我和胡晓林都哭了，老王头受不了了，他解开九命想冲出门去，他说不干了，这狗他领回家养着去。赵所回来了，他堵在了门口，语气非常严厉，老王头你不干可以，但九命得留下！看到群情激愤，赵所的嗓子也哑了，你们知道这次惹的祸多大吗？为了保住胡晓林的工作，我在政府都拍了桌子。镇长和书记都帮着说了好话，县长这才松了口，但县长说，狗不能留，镇上的打狗队马上就……

　　门外挤进来四五个人，有拿铁棍子的，有拿钢叉的，还有拿绳子的。他们扫了一眼，奔着九命就冲过来。胡晓林吼了一声，九命，快跑！

　　九命撒腿就往后院跑，这伙人跟着追了过去。我们追到后院的时候，九命已经无路可逃，它又趴在了那个狭小的角落，认罪似的低下了头。地上还剩下半截火腿肠，九命叼在了嘴里，它或者还在幻想，只要它低下头，就不会吓着人，就不会被卖掉。

　　绳子套在九命的脖子上的时候，九命猛然惊醒了，它霍地站了起来，把那个拿绳子的人吓了一跳。胡晓林猛地冲上来，推开拿绳子的人，他喊了声，九命，往大门跑！九命奔跑起来，那根绳子还挂在它的脖子上，它迅速冲出了人堆，跑向了前院。

　　我和胡晓林不顾赵所的斥责，冲上去和那几个打狗队的纠缠在了一起，就在这时，我们听到了一声惨嚎――九命的声音。

　　我们发疯似的冲到前院，门口又站着两个打狗队的，一个人手里的钢叉正插在九命的身上，穿透了，鲜血顺着叉尖流下来。胡晓林悲惨地叫了声，九命――

　　九命努力地别过头来，看着我们，一张嘴，一小截火腿肠掉了下来……

　　胡晓林被抓了起来。他写信向市委举报陈县长滥用职权。后来经过调查，纯属诬告领导。于是，胡晓林被判了十天拘留。

　　十天以后，我把他的所有东西送到了他家，通知他，他被单位开除了。胡晓林起开了两瓶白酒，下酒菜除了几个咸鸭蛋，就是两根火腿肠。

　　我们喝多了。胡晓林说，九命那天被拉走的时候，好象还没断气，它是一条大难不死的狗，它有九条命，你说它会不会活下来？

　　我把杯里的酒干了，郑重地告诉胡晓林，听说从打狗队里跑了一条狗！

　　胡晓林把手里的火腿肠放下，他说，我得把火腿肠留着，那肯定是九命啊！

　　我也把火腿肠递过去，我的也留着，那肯定是九命啊！

　　我们都知道这是一个谎言，可是那天，我们都坚信它是事实。

　　

木门长子

自然之物，世之所藏；人情冷暖，万物知之。持一份感念之心，有九命的也许不只是狗。小说写得朴实，充满着正能量。

邱天

九命是一条好狗。

碣石清风

狗通人性。一条狗牵出一串故事，挖掘人性揭示不正之风，小说寓意深刻，人物塑造成功有血有肉，细节描写生动有声有色，不错。

罗忠继

小说写得精彩，寓意深刻，悲悯于九命的命运，深思于现实。力顶！:victory::victory:

万里

九命是条有灵性的狗，它能够分得清是非黑白。但九命只是条有灵性的狗，它无法分清人世间的那些花花道道。小说借一条狗的命运走向，道出了官场的黑暗与无奈，可读性强！

暴雨迎风

通过一条狗的命运演绎出许多世相，构思很巧，不错！

淡淡不如风

木门长子 发表于 2015-9-11 10:33
自然之物，世之所藏；人情冷暖，万物知之。持一份感念之心，有九命的也许不只是狗。小说写得朴实，充满着正 ...

谢谢老师鼓励。

淡淡不如风

邱天 发表于 2015-9-11 14:50
九命是一条好狗。

感谢支持

淡淡不如风

碣石清风 发表于 2015-9-11 16:46
狗通人性。一条狗牵出一串故事，挖掘人性揭示不正之风，小说寓意深刻，人物塑造成功有血有肉，细节描写生动 ...

那个年代，法制不严，机关风气真的不如现在

淡淡不如风

罗忠继 发表于 2015-9-11 17:31
小说写得精彩，寓意深刻，悲悯于九命的命运，深思于现实。力顶！

感谢支持。

淡淡不如风

万里 发表于 2015-9-11 19:35
九命是条有灵性的狗，它能够分得清是非黑白。但九命只是条有灵性的狗，它无法分清人世间的那些花花道道。小 ...

人心复杂，狗心单纯而忠直。

邱天

淡淡不如风 发表于 2015-9-12 06:13
感谢支持

:handshake

五味轩主

看到官二代耀武扬威的嘴脸，谁不痛恨？通过一条狗的故事，深刻揭露了官场的黑暗与腐败。

淡淡不如风

五味轩主 发表于 2015-9-12 17:08
看到官二代耀武扬威的嘴脸，谁不痛恨？通过一条狗的故事，深刻揭露了官场的黑暗与腐败。

感谢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