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战争

万里

一个人的战争

　　公元二零一五年九月十日的中午，我把屎拉裤裆里去了。

　　这件事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地传播开来，不到半天时间，全校师生就都知道了。在很多人眼里，这肯定是个天大的笑话。一个十二岁的孩子，竟然把屎拉裤裆里去，八成是个傻子。我们班的同学见到我就对我笑，对我吐舌头翻白眼。只有班主任安慰我，他说，万小里，你别难过。人吃五谷杂粮，就有个尿涨屎急的时候，一个没来得及，也是正常的。


　　我不答腔，可我心里便不难过。我甚至认为这是一件荣耀的事！整整两天了，我都能感觉到那泡屎在我的肚子里蠢蠢欲动，想要夺路而出。可我就是要弊着，不去厕所。直到那个伟大时刻的到来。


　　没有人知道，我在发动着一场战争：一个人的战争！这一泡屎，是我送给这操蛋生活的最好礼物！
　
　　我清楚地记得，正是中午十一点四十五分，全班同学都在吃午饭。我照例“绝食”。当然，我的所谓绝食，只是不吃学校里的饭菜，而是以外婆送我的方便面和饼干充饥。所以，他们吃饭的时候，我只是趴在桌子上想心事。当时我的肚子先是“咚咚”地响了几声，声音很大，好像过去老家春天唱社戏时敲的鼓点。然后，又是“呲呲”一声长响，一股臭味瞬间弥漫开来。我本来想再弊一会的，结果没弊住，那屎就“哗”的一声直接拉裤裆里了。


　　最先发现这件事的，是坐在我旁边的小胖。但他显然不太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慢慢放下手中的筷子，扭过头来看了我几眼，然后突然将嘴里的饭菜吐了出来，大喊了一声：妈呀！经他这一叫，其他人也跟着叫了起来。仿佛一群鸡里突然窜出条响尾蛇，顿时就全炸开了窝！班主任来得还算及时。没过三分钟，他就出现在我的眼前，将我带到了宿舍里，还帮我将衣服换了下来，又带我去洗了个澡。等一切弄好之后，他才掏出手机递给我说，你给你爸妈打个电话吧。我一扭身，扑倒在床上，顺手拉开被子将头捂上。


　　我不想听我爸妈说话！真的，一点都不想！我知道，在他们的眼中，我只是个小屁孩，根本还算不上个“人”。他们只是简单地跟我说，我在上海没法继续上学了，必须得回老家。可是他们又找不到可以托付的人，只能将我送到封闭式学校里去。我说我不愿意去封闭式学校，我宁愿跟着年迈的外婆过日子，然后去普通学校。我妈就哭了，说，你外婆那么大了，再加上你外公的身体状况，我和你爸怎么放得下心？我还想张嘴说我住家里，还能顺便帮外婆照顾外公，可话没出口，就听我爸从后面冲我妈吼了一句：哭什么哭，这事就这么定了！再后来，他们就买了车票，把我从上海送到了老家这个变态学校里了。


　　我就这样捂着脑袋，班主任也没办法，最后他说，要不你好好休息吧，下午就不用去上课了，等会我打电话让你大姨，让她晚上来看你。我也不想见大姨！我甚至觉得，她就是我这次战争中的最大敌人！我知道，她们大人们决定了的事情，我们小孩子根本没办法改变！


　　我来学校这十天，大姨已经来见过我一次了。那是在开学第三天，我发动战争后的一个阶段性胜利时刻。当时她来，只是为了将我从外婆怀里拖走。所以，我恨她！


　　那次外婆专门从乡下来学校看我，因为她听说我不愿意吃饭。她是骑着三轮车来的，还给我带来了几箱方便面和饼干。外婆七十多了，一脸的褶子，头发倒是没有变白，但腰已经弯了。这两年，由于外公中风，行动不便，外婆过度操劳，衰老得非常明显。在我去上海上学之前，一直是跟着外婆生活的。


　　外婆摸着我的头说，傻小子，干嘛不吃饭呀？我就哭啊！我说外婆，有的封闭学校里面会把小孩子打死的，我不要在这里上学。外婆就搂着我说，这不都是没办法嘛，你爸你妈又不能不打工挣钱，你现在又不能在他们那边上学，叫他们怎么办呢？我接着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见外婆仍然坚持着，我就使出杀手锏了。我说：外婆你怎么这么狠心就不要我了呢！我在这里晚上睡不着觉，白天吃不下饭。再这样下去，我就活不下去了！


　　我知道，我这样说外婆，是很残忍的。可是，如果不这样说，我又怎么能让外婆站到我这边来呢？果然，外婆一下子就受不了啦，她一边给我擦眼泪，一边掏出手机说，我这就给你爸妈打电话，告诉他们我要把你接出去。我这才停止哭泣。趁着外婆打电话的时候，我就吃她给我带的肉夹馍。可我吃着吃着，就吃不下去了。因为外婆将手机朝床上一扔，然后就不说话了。我知道，一定是谈崩了。


　　我就这样扯着外婆的衣襟哭，老师来叫我去上课，我也不松手。见我不松手，外婆也不忍心走，单是陪着我坐着，嘴里不停地念叨着，那能咋办呢？那能咋办呢？见外婆没有走的意思，老师只得摇着头走开了。


　　老师走后，整个宿舍里就只剩我和外婆两个人了。我倒在外婆的怀里，外婆不停用手摩挲着我的脸，给我擦眼泪。我说，外婆你不知道，我以前在上海学的课本跟这里的一点都不一样，他们讲的课我都听不懂。我作业也完成不了，老师没有给我辅导，还一个劲地训我。他们怕我们玩得太疯会出事，就拼命布置作业，让我们不停地写字，一点空闲时间都没有，早晚有一天，我非得写到手抽筋不可。为了安全，他们根本不让我们到外面透口气。而且晚上九点一到就准时关灯，黑乎乎的一点光也没有，我害怕。我睡觉时候就得用被子蒙住头，捂出一身的汗也不敢掀开。再这样住下去，我就快疯了。外婆不说话，但我看到，外婆眼角的皱纹里，蓄满了泪水。


　　下午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能这样静静地躺在外婆的怀里，真是舒服。我不敢抬头，我怕一抬头，这一切就会消失。更何况，我也不愿意看到窗户外面焊死的安全窗。它让我想到以前在一部电影里见到的监狱门窗。


　　可是，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的。下午四点多，大姨一脸凶色地出现在了我的眼前。她似乎根本没有在意外婆的感受，直接到我面前拉着我的胳膊就把我从外婆的怀里拽了起来，一边往教室拖，一边冲着我吼：谁让你不去上课的？你爸你妈有多辛苦你不知道？就不能让他们省省心？这么点小苦都受不了，将来能有什么出息？我说我不要有出息，我只是不要一个人被孤零零地扔在这个鬼地方，我害怕！外婆跟在后面说：他才多大点个人，刚一开始难免不适应，你就不能好好跟他说？大姨好像这才发现了外婆的所在，回过头就是一顿吼：妈，你也是的！哪个孩子不得学着自己独立？你心疼他，你就能护着他一辈子？人家老师打电话给我，臊得我都不知道怎么跟人解释。要知道，老师最怕的就是你这样的家长了。你越这样，小孩越是不能适应！接下来，她们又说了些什么，我就不知道了，因为我已经被大姨给拖进了教室。


　　我对大姨的印象从此就跌到了谷底。我老是忘不了她拖着我的手将我拽进教室的一幕。那一刻，她像一只青面獠牙的怪兽，像安徒生童话里的女巫，更像民间传说里在阴司乱蹦的无常鬼，看上一眼都会让人浑身发颤。现在，老师竟然说要打电话让大姨来看我，我只得掀开了被子，说我不想见她，我只想见我外婆。老师看看我，想了一会才说，好!


　　可是，那在晚上外婆没来看我。班主任跟我说，家里有点小事，外婆来不了啦，得到第二天上午才能来。一股无助感陡然从心底升起，我感觉自己真的是被抛弃了。九点钟一到，四下一片黑暗。不知哪处角落里，响起蚰子的叫声。我仍然用被子捂着头，可声音还是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这让我想起小时候，外婆带我捉叫蚰子的趣事，越想越难过，连梦里都是一片凄风苦雨。


　　第二天，我又盼了一上午，还是没见到外婆的身影。可是下午两点多，我妈竟然意外地站在了我的面前。我一见我妈，激动得差点从座位上蹦了起来。我妈好像瘦了，她趴在窗户向里寻，即至看见我，对我挥挥手淡淡一笑，然后跟老师说了几句，把我领走了。


　　我紧紧拽着我妈的手，生怕稍一松开，她就又要回上海去了。我妈给我带了最爱吃的脆脆鲨。以前我可喜欢吃了，咬在嘴里又脆又香。可今天，我没有心思吃。我问我妈怎么回来了，我妈说，来接你回家呀。我问她，你不逼我在这里啦？我妈说，不逼了，而且我也辞工回家来照顾你，还有外公外婆。我妈说话的声音很低，仿佛隔着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的。


　　我知道我妈很累，这个点到家，一定是昨天半夜坐火车回来的。可是，我太兴奋了！我终于打赢了这场一个人的战争。我于是提醒我妈说，那咱们就现在把我的东西都带回家吧！我一刻也不想待在这个鬼地方了。我妈说不急，她要先带去看看外婆。


　　我终于见到了外婆。她直直地躺在病床上，手上打着吊针。看到我去，她想坐起来，可终于还是没能起身。可我看到她的眼神一直落在我的身上，满是慈爱。


　　后来，我妈告诉我，那天外婆一得知我的事情，就急着要去学校。可能是太过着急了吧，突发中风。幸好被送到医院比较及时，经过一晚上的治疗，现在已经基本稳定了。只是还不能说话，行动也不方便。


　　不过还好啦，医生说只是轻微中风，慢慢就会恢复的。看我难过，侍候外婆的大姨拍拍我的头说。我抬头看看大姨，才发现，她也不是那么的可怕。


　　我真的从那个封闭学校里搬了出来。因为外公外婆的现状，我妈决定辞工回来照顾。当然，我也就可以回家住了。我托了人，把我安插在镇中心小学里，这大约也花了她不少钱。这是一所正常的公办学校，全部都是走读生。学习环境也好，学生也很快乐。可这样的学校，似乎就读的学生却越来越少了。回那所学校搬东西离开的时候，我回头望了望，发现有好多双羡慕的眼神正盯着我看。那校门，就像一张巨大的嘴，正将他们吞没。我紧紧拉着妈妈的手，妈妈走得飞快，因为外婆正等着她喂药。


　　我几乎是小跑着才能跟上我妈。不知为什么，看着我妈匆匆的脚步，我心里竟会很难过。我说：妈，对不起！我只是害怕！我妈停下脚步，扭头看看我问道：怕什么呢？我说，怕孤独，怕不自由，怕你们不要我！我妈突然笑了，她说，没有父母会不要自己的小孩，只是要的方式不同。说完，她用手指在我的鼻尖上捏了捏说，小鬼头，你赢了！


　　我赢了吗？可我并没感觉到轻松与快乐。这场无烟的战争，太过惨烈，无论输赢，都不值得庆祝！我想起我离开时，睡在我下铺的小胖正在纸上写着：妈妈，我也想回家！

邱天

一位全封闭学校的学生的心理描写非常到位，很欣赏万里版主的这篇小说！

碣石清风

教师节之际，应时之作。小说以第一人称写法通过封闭式学校教育对学生的不利成长揭示教育弊端，耐人深思，辛苦了

碣石清风

教师节之际，应时之作。小说以第一人称写法通过封闭式学校教育对学生的不利成长揭示教育弊端，耐人深思，辛苦了

淡淡不如风

细节描写很好，开头下手够辣，结尾有现实警世作用，不错。

木门长子

一个人的战争单薄、弱小，孩子的战争与世事对比更是不可言。文之细腻可见用心，立意表达也是深刻，借一孔窥一豹，描写独特。小说收尾有亮点。挺好。

宋云霄

一个人的战争,并非一个人的战争！小说别具一格，语言独特，有深层次意义，令人回味，好文！

暴雨迎风

视角独特。开篇声势夺人，叙述沉稳，徐徐道来，抽丝剥茧版揭开事因，读罢令人掩卷沉思：原来孩子发动的一场战争，竟是为了得到母爱。战争经过孩子处心积虑的布谋，最后赢了，但赢得有点心酸，代价惨重！

若水

以学生独特的视觉描述了当前留守儿的生存现状，表现出关注和心痛。学习力作，问好！

若水

以学生独特的视觉描述了当前留守儿的生存现状，表现出关注和心痛。学习力作，问好！

万里

不一一回复了，谢谢上面几位老友的阅读留评。想说的是，封闭学校未必不好，但小孩受大的经济形式影响，被近离开父母肯定是不好的。就这么点意思，呵呵！

wbf123456

揭示了孩子的心理。文中的我的长辈还算开明。其实，每个孩子 的成长，差不多都是一个人的挣战。

薄暮

以一个小学生的视角和心理活动展开故事情节，需要一定的文字功力，真实，现实，把留守孩子和老人的那种生活状况也刻画出来了，给读者带来思考的空间。
欣赏杨版的佳作！问好！

东方小来

1，第三自然段“我不答腔，可我心里便不难过。”这里应该是 可我心里并不难过 吧。后面“可我就是要弊着，不去厕所。”应为憋。当然了，都是一些小疏漏。2，一个人的战争其实是失败的，我之所以从封闭学校出来，并不是因为我的抗争，而是因为外婆的“偶然”中风，所以在主题 批判力度上稍弱。个见。

万里

嗯，第一点不提，容我晚上去改错字。单说第二点，我得承认，你说的对。一个人的战争是失败了！其实，成长就是一场战争，不断的自我调适以适应外部生存环境。你很有心，说得切中要害。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