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题目

云水苍茫

　　题目是个人名。
　　
　　题目原先不叫题目，因为上初中和后来上师范时，每有发言机会，他都要争着讲话，而每次讲话，他又必然会撇着方言味十足的“普通话”，先拿腔拿调地来一句“我发言的题目是……”因此人送外号题目。

　　说到这里您大概明白了，题目其实就是一位普通的乡村教师。

　　题目教书教了几十年。刚开始教书的时候，很受学生欢迎，成绩也很好。那时候年轻，热情高，精力充沛，上完了课也不觉得累，还打球，看书，精神头儿好着呢。到了20世纪80年代末的时候，题目就是将近50岁的人了。也许是上了年纪，光是教书就觉得累，哪还有看书的心思？再加上那几年题目所在的乡镇虽然在向上汇报和在报纸上宣传的时候经济形势是一天比一天好，可发给老师的工资不但越来越少，按百分之八十、七十、六十、五十地一路走低，到最后连这为数不多的工资也领不到手了，因此题目的家境非常清贫，眼看吃饭都要成问题了，哪里还有闲钱去买那价钱越来越高的劳什子书看？学生也不再喜欢题目上课了，竟然发展到有学生给校长写条子要求换掉题目，要知道当年他们的爷爷奶奶们是多么喜欢听题目讲课呀！题目在气愤之余，教学的心劲也渐渐地没了。这一来不但上课的内容不新鲜了，连激情也没有了，他自己都觉得没意思透了，学生就更加有意见，反映说听题目讲课简直就是一种精神折磨，有能耐的家长都托人朝其他班里转学生，弄得题目脸上很是挂不住。眼见得同行中有那改行的，一个个气吹似的富了起来，虽然不比那些大款大腕大爷们，几子登科，富可敌县，却也是腰间呼机乱叫，脚下摩托生风，时不时癞蛤蟆掀门帘——露一小手，题目不免眼热难当，于是准备改行。

　　改行干什么呢？题目犯了难。按那时的行市，好的行当，花个三百二百——这在当时就是很多的钱了——怕连关节也打不通，等于拿钱打水漂儿。何况他这把年纪，快退休了，工资不算低（相比而言，尽管在档案上记着拿不到手——但换个好单位也许就能拿到手呢），出不了多大力，弄不好再来个什么毛病，医疗费成千上万，让谁安排也头疼。而最最关键的问题是他根本不可能让“谁”安排自己改行，如果有个儿子（女婿也行）当县长，或者是镇长，再不然当个财政所长税务所长甚至派出所长什么的，肯定能把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安排了。教过的学生里面倒是有能安排他的，但比老子还难求，前些年有位学生当了局长，为了儿子就业，妻子买了些烟酒，让他去求学生局长，结果学生根本就不觉得自己是谁的学生，自我感觉百分之百是位局长，而且在笑纳了题目的烟酒之后，还准备兼任题目的生活导师，告诉他两瓶子酒三条子烟现在是根本拿不出门去的，现今的形势是盅子改成碗了，送礼改成现款了，男女关系也没人管了，弄得题目连半个求字也未说出，白搭上烟酒不算，回来心口还疼了三天。

　　思来想去，题目觉得还是干个体比较合适。干个体自由。而且他想要干的个体比较简单，就是当个体医生，私人行医，准确地说就是在集市上摆地摊卖野药的那种。中国人买两样东西不问价，不还价，人家要多少给多少，一样是棺材，另一样就是药。“要想富，开药铺。” 题目虽然只能摆药摊儿，但仍然有帐可算。

　　工欲善其身，必先利其器。在未正式改行之前，题目就开始做准备，他去借来了《汤头歌》、《黄帝内经》、《伤寒论》等等，利用业余时间研读，而且做了大量笔记，等他感到可以应付一阵的时候，他办了停薪留职手续，开始行医了。

　　行医之后，他每看见一个人，总觉得这个人有点小毛病，他是学过辩证法的，知道人无完人，所以他友善地走上前去，对那人说：

　　“你有点小毛病，我给你治一治。”

　　那人睨了他一眼，啥也没说，走了。

　　他对遇见的第二个人说了同样的话，那人瞪着眼说：

　　“谁有毛病？我看你是神经病！”

　　遇见第三个人时，他急急地说道：

　　“你有点小毛病，我给你治一治……不要你钱的。”

　　那人看了他半天，说：

　　“这年头还有学雷锋的，真没想到，吃错药了怎么的。”

　　看见别人有毛病就想给人治治，是当教师时养成的坏习惯之一。题目痛切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并且感到这一点对行医是极为不利的。他决心改变自己的形象。于是留起了胡子，买了付小而圆的眼镜，戴在鼻头上。再行医时，他坐在马扎上，让眼镜滑到鼻头上，脚前铺上一块红布，上写祖传秘方专治什么什么，身后扯一根绳，上面吊几块自己花钱请人制作的锦旗，上面用各种字体写了“妙手回春”、“药到病除”、“华佗再世”等字样，一付稳坐钓鱼台，专等鱼上钩的架势。

　　每来一位病人，他都毫不含糊，望闻问切，然后分析病之所自，如何治疗，注意事项，然后包药。看一个病号，比上一节课还累，算计算计，才挣三五毛钱，不过是药的差价而已。他狠下心说，下一个一定狠些，中国人吃药是不问价的，再说我看病多认真呀，这也是脑力劳动啊，脑力劳动也是劳动，而且是更高级的劳动哩。可是等来了病人，他又软下心来了，心想：人家来找我看病，就是对我的信任，就是把命交到我手里了，我怎么好趁火打劫，落井下石呢。结果又是累得精疲力尽之后，挣了三五毛钱，一天下来，身子像散了架，挣了不足十元钱，真是一付有病的样子了。

　　小商小贩们赶四集，就是一个集空（五天）里赶四个集，留下一天提货。题目也骑着破自行车赶四集。有一次，到了一个小集上，早早铺开摊子，却是好长时间没人来。他便想：怎么这个地方人都不得病呢？想过之后吃了一惊：真是该打！怎么倒盼人生病了，这那里是与人为善的态度，分明是咒骂人呢，简直是……简直……

　　正想着，来了一位骑摩托车的青年，在他身边不远处放好车，从包里掏出一个电喇叭，先唱了一段京戏，又唱了一段豫剧，再唱了一段流行歌曲，就围上来了一大群人。那青年便放下电喇叭，脱了上衣，只穿一件背心，带上护腕，马步，站桩，嗨嗨嗨嗨，打了一套拳。然后又摸起电喇叭，说：

　　“各位朋友，各位同志，各位父老乡亲、叔侄大爷婶子大娘大哥大姐们，你们好，刚才你们看了我的精彩表演，下面我还要表演一个节目，请哪一位有腰腿疼、关节炎的同志过来帮帮忙，我免费为他治病，保管药到病除，永不再犯！”

　　人群先是忸怩着，不一会就有一位汉子站到了中间。那青年问：

　　“你怎么啦？”

　　“这儿疼。”汉子指指膝。

　　“噢，关节炎，这个好治，撸起裤子来。”

　　说着从提包里摸出一方半块伤湿止疼膏大小的胶布来，贴到汉子膝上，边揉边说：

　　“这个关节炎是怎么得的？是有虫子钻进了关节里，把骨头当中的薄膜咬坏了。我现在就把虫子捉出来给大家看，一、二、三，好唻！”

　　便从汉子膝上揭下胶布来，让众人看，果然有亮亮的线状物一段一段从上面落下，青年指着道：

　　“看见了吗？看见了吗？这就是虫子，捉出来就不疼了。”

　　又转身问汉子：“还疼吗？”

　　汉子答：“好点了。”

　　大家便纷纷上前求治。

　　青年大声说：“大家不用挤，我都给你们治。”

　　接着把提包抓在手里，摸出一个小包，高举在手：“不管是关节疼、腰腿疼、肩膀疼、脖子疼，还是头疼牙疼肚子疼，吃了我的药，一包见轻，两包不疼，三包根除。我在别处都卖一块钱一包，今天削价大酬宾，八毛钱一包，一块五两包，两块钱三包，存货不多，为了照顾到每一个人，每人顶多买三包，多了不卖，三包除根，要买的快拿钱来。”

　　群情激昂中，大家围上了年轻人，不一会儿工夫就抢购一空。人群散去，青年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看了看题目，脸上挂着得意的笑。题目心里发痒，忍不住凑上去，递一支烟，讨好地笑着问：

　　“您那药，真那么神？”

　　“那还有假？”

　　“您……哪儿弄的？”

　　“看你是个老实人，反正我也不打算来第二回，我就实话告诉你吧。”青年压低了声音说，“全是滑石粉和土面子，二百来包，您算算，挣多少？”

　　“那虫子是……？”

　　“那是在胶布上抹的鸡蛋清。看您这么大年纪，我说句不当说的话，如今干买卖，思想得解放，像您这样子，还不如卖老鼠药呢！”

　　说着发动了摩托车，一溜烟走了，留下目瞪口呆的题目。

　　回家的路上，题目着了凉，夜里发起了高烧。迷迷糊糊中，见一个玄衣的高人打开了自己的头颅，指着那脑子说：

　　“你看，都酸了，臭了，不换怎么行？我点化点化你吧。”

　　说着从怀里摸出一根精致的棍子在题目脑壳里搅起来，直搅得糊糊涂涂，然后从兜里摸出一包东西——却是白天骑摩托车的青年卖的那种，打开，将那极像滑石粉和土面的东西撒进去，就见那一塌糊涂的脑子，像豆浆里放了盐卤一般，渐渐聚合，聚来聚去就变成豆腐脑般的一块，却是金灿灿耀眼发光，仔细看时，上面分明刻满了大大小小的“钱”字。玄衣的高人说着“好了，好了”，将揭开的天灵盖盖上，题目分明听得“喀”的一声，就觉额头凉凉的熨帖，睁眼看时，却是妻拿了毛巾为他冷敷。

　　题目在家里歇了两天，觉得自己不是行医的料，决定再回学校去上班。

　　校长是题目的中学同学。当时题目要走他没拦，现在题目要求回来，他不急着表态，先问了问题目改行后的情况，题目大体说了一遍，说的时候不免愤愤不平，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看啥啥不顺眼之类的话说了一大堆。校长不接话，等题目说完了，问他：“你真想回来？”

　　“真想回来。”

　　“那，你回来能干什么呢？”

　　题目愣了，没想到校长说出这样的话。

　　“咱俩说话不外气，我实话告诉你，你的位置已经有人顶上了，小伙子干得很好，很受欢迎，跟你当年的情况差不多，再让你把他换下去，别说学生和家长不愿意，我也不能那么安排呀。”

　　题目一下子没了话说，脸憋得通红。

　　题目感到了深深的羞愧。

　　题目从此成了一名后勤人员，什么活都干过，就是没再上讲台讲过课，也没再上主席台发过言，没有机会说“我发言的题目是……”但大家还是叫他“题目”。

　　如今，题目已经退休了，熟悉的人还是叫他题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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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水苍茫

各位朋友过年好！
欢迎指导。

高玉宝

语言凝炼，故事鲜活，干净利落。可见楼主的才华非凡。
不足之处是没有升华，所谓的升华当然不是语言的升华，而是事件本身的升华，一些小事，也是“人”事，也要透着十足的人性的影子，这应该是不变的。所以说，“题目”的焦灼虽然也是大部份人的焦灼，但是，并没有把大部分人的心态表达出来。是否我们可以再加工一下呢，就是说，在人性　的思考上再下点功夫呢？而不是单纯的停留在一个故事的塑造上？

云水苍茫

最初由 高玉宝 发表
语言凝炼，故事鲜活，干净利落。可见楼主的才华非凡。
不足之处是没有升华，所谓的升华当然不是语言的升华，而是事件本身的升华，一些小事，也是“人”事，也要透着十足的人性的影子，这应该是不变的。所以说，“题...

　　首先感谢玉宝先生的阅读点评，然后想就兄台所谈的“升华”问题谈点我个人不成熟的看法。我早年写东西时也曾经追求和尝试过这样的“升华”，并且常常为此沾沾自喜，引以为得意之处，但后来逐渐觉得这种写法其实很浅薄，其最大的缺点是低估了读者对作品的理解力，依我自己的阅读和写作经验，有些问题作者点得太透，往往限制读者的思想，因为读者在读一部作品时，往往有与他的体验、悟性相契合的独特感受，所谓“有一千个观众，就有一千个哈姆莱特”是也，有时作者一厢情愿的所谓“升华”，并不是读者期望得到的东西，反而令读者有不舒服的感觉，往往破坏了读者对作品的二度创作。因此近些年我写东西时就尽量引而不发，把“升华”的余地留给读者朋友。当然这只是我个人一点不成熟的认识，不一定对，还请玉宝兄和朋友们指正。

高玉宝

　　楼主所言极是！而且理解得也很透彻。我极其支持楼主对小说的理解和读者再创作心理的体会，事实上就是这个样子的，只有庸俗的作者，不会有庸俗的读人。只要有庸俗的读书者了，那么必定读的也是庸书。试想一下，如果我们整天读《哈姆莱特》，心胸能不宽大吗？能不思考生命的本质问题吗？所以，支持楼主的“有一千个观众，就有一千个哈姆莱特”的观点，正是这样的。但是，可以问一下楼主莎士比亚的《哈姆莱特》之所以有这样深的文学造诣，是怎么得来的么？他通篇类似于“丹麦是一所牢狱。……那么世界也是一所牢狱。……一所很大的牢狱，时面有许多监房、囚室、地牢……”“超乎寻常的亲情，漠不相干的路人。”“上帝啊！倘不是因为我总作恶梦，那么即使把我关在一个果壳里，我也会把自己当作一个拥有着无限空间的君王的。”……等等随便翻几页，我们就会看到这样的警句，这些后来指引了不光是文学家的灵光，更有甚者，要指引着一些科学家们对此发生了兴趣。难道是随便就想来的，就写来的么？所以说，他的“大”是无处不在的，这也正是我所说的“上升”的真正含义。从大处着想问题，是一种思维方式。所以说，我一已浅见认为，关键是我们提供了怎样的媒介让读者来思考，也就是我们的载体是什么。楼主的小说很好，我不想探讨小说如何来写，这很无趣。同时，我还认为楼主的灵气比我要高得多，志向也高，我们在这些先哲们面前，的确发现自己只不过是个庸才。但是，为什么我们还在写个不停呢？我时常对自己说，不写作，我又能干什么？说起来，这也是一种对现实生活的逃避，其实，当逃避得远了，也就是迎面生活的一种姿态了。就是这种情况了。
向楼主学习。不当之处望楼主海涵。

云水苍茫

真心感谢玉宝先生，我喜欢交玉宝先生这样的朋友，因为在我们之间也许能进行真正意义上的文学讨论。《题目》只是一篇小文，不值当先生拿莎翁煌煌巨著来比的。你说得很对，“我们在这些先哲们面前，的确发现自己只不过是个庸才。”至少我现在觉得自己还是个庸才，并且常常为此而苦恼。每念及此，便想到自己须加倍努力，尽量把文章写好一些，否则，便连自己也看自己不起了。

高玉宝

云水兄刚才的回复怎么删了？你也是山东的呀？太好了，常联系。

野猪皮

俩家伙，干得有水平！其实坛子里缺少这样的有益的争论：）

云水苍茫

最初由 高玉宝 发表
云水兄刚才的回复怎么删了？你也是山东的呀？太好了，常联系。

是的，我是临沂的，住在沂蒙山腹地，有机会来玩吧。

雷公子

[QUOTE]最初由 高玉宝 发表
语言凝炼，故事鲜活，干净利落。可见楼主的才华非凡。
问好云水！

云水苍茫

最初由 野猪皮 发表
俩家伙，干得有水平！其实坛子里缺少这样的有益的争论：）

赞成。争论是好事不是坏事，论坛里不应该一味互相吹捧，当然更不应该动辄搞人身攻击，争论不影响朋友感情，相反的，越是好朋友争论越激烈，争论越激烈友谊越深，因为参与争论者从对方那里学到了东西，感激还来不及呢，怎么能翻脸？当然素质差的人就难说了。

云水苍茫

最初由 雷公子 发表
[QUOTE]最初由 高玉宝 发表
语言凝炼，故事鲜活，干净利落。可见楼主的才华非凡。
问好云水！

雷兄好！给您拜个晚年！

蓝色的小木屋

云水老弟是干教育的，写起老师的那种“秉性”，确实是惟妙惟肖啊。问好了！

云水苍茫

最初由 蓝色的小木屋 发表
云水老弟是干教育的，写起老师的那种“秉性”，确实是惟妙惟肖啊。问好了！

木屋兄好！也给您拜个晚年！

葛瑞英

楼主文章好，各位争论的水平更高，看后受益非浅，特棒，有鞭策才有进步，学习你们的才情，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