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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海 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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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3-8 14:52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海   眼      

  父亲说那伙房算不得伙房。说它是伙房,只不过是用石头垒成的小石屋,再有一个高高的烟囱和几口能供百多号人吃饭的十八刃(号)大铁锅。

  伙房里掌勺的姓胡,修建岸堤水库的民工都称他胡师傅。胡师傅是个瘦子,瘦得像根麻秆。那年月胖子是极少见的。寻到一个不是患了浮肿病,就是不吃庄户粮的工人羔子。

  瘦瘦的胡师傅不是个简单人。他撑起的三口大铁锅,在工地上的上百个伙房里是很有名的。他让烟囱里不停地冒烟儿,煮地瓜粥蒸地瓜窝窝头,供应着水库工地上的三百口人吃喝。那时,岸堤水库上有上百个伙房,每个伙房都管着百多号人吃喝。窝窝是胡师傅起早贪黑做成的,然后由父亲和胡师傅按时辰,一人一个担儿挑着,到了水库工地上,找个干净的地方,放了担子。胡师傅用手捂一个喇叭状,冲人头簇动的工地上吆喝一声:开饭啦……

  父亲也吆喝:开饭啦……

  只不过,胡师傅吆喝的浑厚雄壮,父亲吆喝的细声细气。一粗一细的吆喝声在工地上一回旋,工地上的人便停了手中各自的活计,抬眼朝这边望来,并分辩一下是不是自己伙房里的师傅。一见是胡师傅,对号的便将手中的家什朝地上一扔,双手在裤子上来回搓两下,从地下的包袱里或书包里掏出碗,有黑碗、白碗,还有印着毛主席语录的铁茶缸,一边嚷着饿坏了,一边急急地向胡师傅这边靠拢过来。不是这伙的,便一边咽着口水向远处瞅着,一边咒骂起自己那懒惰的做饭师傅来。

  窝头是用地瓜面蒸成的。粥是用贮藏的鲜地瓜煮成的。胡师傅拿着勺子分着粘稠的地瓜粥,窝头则是由父亲一人两个分发的。领到的便一手端粥一手攥着窝窝头,找个背风暖和的地方蹲了,吭哧吭哧地吃喝起来,那响声、那节奏惊人地响、惊人地快。不一会儿,有的人就吃饱了,便走进那露着屁股的矮墙里,屙起屎尿来。女工们吃完了,则三五成群地结伴到远处去方便了。

  胡师傅扬了扬手中的勺子,问道:还有谁没来领饭?

  没人应声。胡师傅就自言自语道:还有两个人没来领呢?

  一个身材矮胖的人走过来了,他是一个小队长 。他说,今天又有两个人得了伤寒。

  胡师傅听了,默默地从筐中拣起四个黑窝头,一人两个,扔给一个挺娃娃气的青年和那个小队长。收拾完摊儿,胡师傅对父亲说:走吧,还有二百七十四人啦!唉,都是那该死的海眼。说完,他拈起空了的担子,神情惨然地朝回走去。父亲也慌忙地挑起担子,急急地追去。

            (一)
  父亲说,要不是出现这海眼,那一年他是满可以回家过年的。
海眼是在岸堤水库落地基时出现的。那时水库库基已基本完成,尚有一个不停朝外涌水的泉眼在落地基的前面,很多人都说这个泉眼不会碍事,一位负责水库的指挥坚决不同意放弃这个地方的落基,他说:世界上最怕认真两个字,我们不能不认真,建水库是千年大计,一个小小的蚂蚁窝就可以决堤。同志们,我们要讲究认真。于是,人们认真起来,在那个泉眼周围打了炮眼,然后将塞满炸药的泥罐放进去,准备炸掉这个“隐患”。炮声一响,瞬间泉眼就不见了,待到跑到远处躲炮的人们赶过来时,都傻眼了,小泉眼不见了,但它却变成大泉眼了。它起初如大拇指般粗,后来便喷成一座小山似的泉。

  人们惊慌不已。懂点天文地理的人说:坏事啦!咱遇到海眼了。

  这是龙王在翻身哩!

  父亲说他去看过海眼。说它是海眼只是一个大泉眼罢了,它一喷涌,就喷出一抱粗的浪头,而且四五尺高,很好看,也很壮观。那时,父亲看了禁不住拍着手跳起来,嘴里不停地说:噢,噢,好大好美的海眼。

  父亲说那时他十五岁,十五岁的少年是天真烂漫的。不料,胡师傅从背后向他踹过一脚,说:嗨,兔崽子,没见一回吗?父亲傻傻地回答道:没见一回。干爹,你见过?

  胡师傅被父亲一反问,脸腾地一下红了。他随即伸出脚又在父亲的屁股上踢了一下,他骂道:狗崽子,让你再犟嘴。当然,这一脚很轻,但把父亲吓坏了。有时胡师傅是动真格的。

  胡师傅说:狗崽子,出了海眼,你就甭回家过年了。

  回不了家过不上年,父亲就张开嘴,大声咒骂起那海眼来。他嘴里喋喋不休地骂:这该死的海眼。这该死的海眼。

  那一年,父亲没有回家过年,工地上的人也都没有回家过年。他和胡师傅给工地上送去了馒头。馒头是白面做成的,能吃上馒头在当时的蒙阴就算是过年了。送完饭回来时,天已经黑了,远处村庄的点点灯火伴随着几声鞭炮声,在年三十的深夜里忽悠忽悠地眨着眼。忙了一天,胡师傅说咱也该过个年啦,吃啥呢?

  父亲机灵地跳到灶膛前,伸进手拔拉几下,就掏出了一个烧地瓜来,不过它已变得焦黑焦黑了。父亲傻乎乎地笑着,递给胡师傅,然后巴结似地说:干爹,吃这,俺给你烧的。

  胡师傅一怔,接着激动地拍拍父亲的头说:小崽子,真孝顺,好样的。说完,也变戏法似的从灶膛里头,掏出一个烧得焦黄焦黄的馒头来,他笑吟吟地说:干爹没忘了给小崽子留着年货呢。

  父亲说;这一年的午夜饭是他吃馒头,胡师傅吃烧地瓜度过的。胡师傅的嘴上吃得乌黑一片,他吃完就  蹴在屋门口,望着不远处的工地一言不发。那里有两盏汽明灯,就是那种打满气,把汽油喷到一种特制的白色的圆网上而点着的灯。十几台叫“抽水干”的机器一停不停地在轰鸣着。父亲挤过来,坐在门坎上,两手托着腮问:干爹,海眼咋那么一股股地冒,就是抽不干呢?

  胡师傅说:那是龙在眨眼呢。父亲说:龙会眨眼吗?

  胡师傅说:龙会眨眼。

  父亲说:龙咋会眨眼呢?

  胡师傅说:不知道。

  父亲又说:海眼这么冒水,咋就冒不干呢?

  胡师傅说:不知道。

  父亲又说:抽水干够厉害的,它咋也抽不干呢?

  不知道。胡师傅说。

  父亲又说:抽不干咋修水库?正月十五俺又回不了家啦!

  胡师傅一下子站起来,厌烦地说:回家回家,清不了水库底看你小崽子怎么回家。父亲过年没回成家正想着爹妈呢,刚才又被胡师傅没腚没脸地训了几句,受不了,便抽泣着哭起来。见状,胡师傅慌了,又忙去哄父亲:臭毛孩,咋说哭就哭了呢?大过年的,谁掉泪蛋子了?谁说小毛孩不能回家过十五。嗯?!咱揍他。

  父亲听不进去,仍嘤嘤地哭。胡师傅便一本正经地说:小崽子,不许哭。咱中国人有的是主意,下定决心排除万难,一个海眼算得了什么?打好地基,小崽子就可以回家过十五吃糖瓜哩!

  父亲最爱吃用地瓜面做成的糖瓜。那是一种圆圆的糖,只有在正月十五敬灶王爷时用。一听能回家吃糖瓜,父亲便破涕为笑了。父亲说:干爹,这是真的吗?

  胡师傅说:“真的。谁骗你。谁骗你是个小王八。说着,胡师傅用两只手做了个乌龟样,逗得父亲咯咯地笑了。接着,胡师傅说:噢,对了,忘了告诉小崽子一个好消息,上级要派一个技术员来治这海眼,技术员来了,海眼不就有治了,海眼治了,小崽子就可以回家啦!父亲听了,兴高采烈地喊:噢,大技术员要来喽!父亲把能回家的愿望寄托到大技术员的身上了。

  胡师傅用瓢子从口袋里舀出一盆白面后,对手舞足蹈的父亲说:过大年初一,多加些白面吧。顿了顿,他用瓢又舀回去了一半,又加进去了半盆地瓜面,他说:不行,得留一些白面,等大技术员来时吃。

  说完,胡师傅才猛然想起似的,快乐地对父亲说:小崽子,你知道咱县长把大技术员派到哪里吃饭?

  父亲摇了摇头。胡师傅说:大技术员在咱这儿吃饭哩!

  真的?父亲问。

  干爹会骗你?

  噢!大技术员要来啦!大技术员要来啦!

  别乐晕了。小崽子,快填柴烧火,明天一早咱还得给大伙送饭呢。

  于是,父亲忙不失迭地填起柴,点起火,拉起了风箱....

  我盼大技术员来。父亲说。

  过了大年初一、初二、初三,天上就飘起了小雪。父亲又站到伙房门口,可怜巴巴地向外望着,嘴里嘟囔着一句:干爹,大技术员怎么还不来呢?

  快来了,快来了。胡师傅有点厌烦地说,俺那小祖宗,你这两天念叨了多少遍了。快加柴,窝头正需火候呢。

  外面飘着雪,是那种颗粒状的雪。雪粒夹杂在风里,飘进了伙房那低矮的窗里,冷飕飕的。父亲漫不经心地坐到小马扎上,扭头望着窗外飘着的雪,不紧不慢地拉着风箱,风箱有气无力地响着,吧哒吧哒地。

  父亲说:大技术员咋还不来。胡师傅不再答腔,他已厌烦了答腔后父亲的接二连三的问题。

  雪越下越稠,地上已白茫茫一片了。海眼工地上的人们都毫无精神,他们被海眼不懈的冒水泄了气。几十部抽水机拼命似地喘着粗气,一停不停地抽着海眼里喷涌不断的水。那海眼呢?仍不紧不慢地在那里显示着自己的内力和富有。

  人们已不能再等待了。从上到下,一个命令很快到了工地,人们便脱光了衣服跳进海眼里。从此,在蒙阴历史上留下了光辉一页,也留下一段不可忘记的历史。

  人们接到命令跳进水里堵海眼。当时,很多民工,也可以说是全部民工脱下衣服时,都又慌乱地穿上了。为啥?因为那时人民穷,根本就没有穿裤头的。没有穿裤头是无法下水的。上级很快运来一批本地布,识字班们便裁了布做成又肥又大的裤头。民工们挨号领了裤头,领到的钻到秫秸搭成的窝棚里换上,光着上身便跳进水里掘起泥来。

  父亲说,咱县的大人小孩现在穿裤头,大概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男人们下水了,女人们便分了工,一部分人做裤头,一部分人拣柴禾。拣柴的拣了,堆到海眼附近,点着,火光就映红了海眼,映暖了在半腰深的水中掘泥的男人。

  在冰冷的水中,男人们都说海眼的水是温和的,就是上身冻得发颤,脑袋发紧,让人撑不多大时候,人们便每一个小时倒一次班。出来的人一站到地上,身上便结出一层薄冰。他们一边抖落着裤衩上的水,一边就冲到火堆旁,那股劲几乎是想跳进火里暖和一下。暖着暖着,火堆旁的男人便不知怎地一头拱在地上,抱着小腿肚子“哎哟哎哟”大叫起来,并痛得大汗淋漓。于是,人们知道了太冷的人是不能让他一下暖和过来,一暖和就抽筋,想再站起来是不可能的了。就这样,女人们便多了一个任务,拦住那些要暖和不要命的男人。

  赖皮点的男人光着身子朝火堆前凑,女人们便扎挲了双手,起哄似地赶着他们,并扔给他们早已在火上烤得热乎乎的棉衣棉裤。再有脸皮厚点的朝前凑,就招来她们的一顿臭骂,他们便乖乖地抱了衣服去窝棚里换上。

  换好衣服的男人,抱着冻得瑟瑟的膀子走过来,女人们便让出空来,让他们好好的烤。他们一边烤,一边和女人们耍笑着。一会儿,他们就觉得暖和了。有些实在冻坏的男人就钻进被窝暖和,睡着睡着,就没了知觉,第二天就从被窝里拖出一具冰冷的尸体。更多的人因冻和冷水刺激,小腿肚子就患了静脉曲张。现在,到沂蒙山区只要见到一个稍有年龄,而且腿肚子上有疙疙瘩瘩的人,肯定是在岸堤水库干过的老民工。

            (二)

  送完饭,胡师傅又怅然道:唉,还有二百七十一人,又少了仨。父亲说,胡师傅说着这话总是带着那沉重的叹息。

  父亲又问:干爹,大技术员咋还没来呢?

  胡师傅厌烦地说:问个毬,回去吧!

  父亲很委屈,心想问问还有什么罪,整天对俺凶个啥,回去就回去,你想让俺问俺还不问呢!父亲这样嘀咕着,挑起担子,就朝回走,把胡师傅落在了后面。

  技术员是第二天中午来的。那时的雪已不在飘,而且地上的雪也已大部分融化了。

  大技术员来啦!是她自己寻到伙房来的。她穿着一身黄不溜秋的旧军衣和棉裤,腰上扎着一根很耀眼的牛皮带。这样看上去,她是那样精练威武。

  最引起父亲注目的是她头上扎了一个马尾巴辫。她没用红头绳扎,用的是一个带着碎花的红手绢。就这一点,父亲对胡师傅说:她不是个庄户妮。那时的庄户妮的发式有两种:一种是扎长辫子,就是把头发分成三股,一股压一股辫起来;另一种是把头发剪得短短的,然后用两个黑卡子在额前一别;未出嫁的闺女,便在额头留一绺头发,这绺头发叫俊毛。没俊毛的,就是已经嫁人的了。

  大技术员到了伙房门口,把身子倚在低矮的门框上,她的头正好顶着上面的门楣子。倚在门框上,她朝伙房里瞅了半天,没言语。胡师傅正忙着和面呢,也没在意她。过了一会儿,她才冲胡师傅冒出一句:中午我过来吃饭,师傅。

  她的话一出口,就让人感到细细的、绵绵的,没有一点劲,而且声音里稍带了一点外地口音。特别是后面喊的师傅那两个字,很轻松,像是不情愿喊,又不得不从她嘴里溜出来了似的。

  中午我过来吃饭。她又说。

  父亲见日思夜盼的大技术员终于来啦,忙停了拉风箱,讨好地对胡师傅说:干爹,她跟你说话呢?正伏在案板上,两手揉着地瓜面团儿的胡师傅头也没抬,瞪了父亲一眼,然后说道:加柴,窝窝头正需火候呢。

  大技术员扭头走了,她的脚步在冰冻的地面上踩出一串响声。胡师傅将最后一个团好的窝窝头扔进蒸笼里,转过身,把头探出窗子,看了一眼正向工地走去的女技术员,愤愤地说:啥大技术员?一个工人羔子。小崽子,正月十五你又回不了家了。说完,胡师傅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大技术员来后,便在伙房的小窗的对面住了下来。那里有很多窝棚,就是用秋后割下的玉米秸儿搭成的那种骑马式的屋子,这种屋子很适合短期居住。修建岸堤水库时,民工们都住在这种窝棚里。

  大技术员住进去后,每天都在日头挪到正午时,到伙房里取四个地瓜面窝窝和一碗地瓜粥到窝棚里去吃。她说,那两个窝窝她下午留着吃。喝完粥,她就从窝棚里遛哒出来,并把碗筷送到伙房里,交给父亲便一边打着饱咯上工地去了。

  父亲望着她走远了,便把她的碗泡到盆里去涮。胡师傅铁青着脸说,小崽子,谁叫你侍候她了,搁那儿,咱看这工人羔子会涮碗不?说完,胡师傅有点阴惨惨地笑了一下,吓得父亲慌忙把技术员的碗从盆里拿出来放到窗台上,怔怔地,看着胡师傅不知所措。胡师傅说:愣啥?快添柴,锅正需火候呢!

  第二天,父亲特别关注日头的升高,有好几次他都忍不住跑出伙房,看上一眼日头。父亲说那天的日头不知怎地,就是升不到天正中了。父亲急了,心想大技术员不会来吃饭了。这样想着,大技术员就进了屋。一进屋,她就和正忙碌的胡师傅说了一声:师傅,正忙呢?

  胡师傅没搭腔,胡师傅自从这女技术员来后脸上几乎没笑过。胡师傅没搭腔,可女技术员一点也不在乎,她冲父亲浅浅地一笑,就摸起了放在窗台上的碗筷。她愣了一下,看了眼未涮的碗筷,先皱了一下眉,然后瞅了胡师傅的背一眼,充满敌意。父亲怕她再瞅他,慌地忙去拉响了那风箱。

  没人理的女技术员在那里迟疑了一会儿,就摸起胡师傅放在水缸上的瓢子,舀了一瓢水,盛到泥盆中,把碗筷气哼哼地扔进水盆中,拱下身就涮起碗筷起来,只听到碗筷碰到泥盆的响声。她的两手在那碗沿上一寸一寸的前进,一只碗足足涮了有十多分钟。

  涮完碗,她连再用清水冲一下也未冲,就顾自去锅中盛了一碗地瓜粥,并去窝窝筐里顾自摸了几个窝窝,急急地朝窝棚里走去。她一走,胡师傅就捂着嘴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咱说是工人羔子就工人羔子吧,你看那碗里面倒涮得怪干净,就是碗外那糊锅巴寒碜死个人,还大技术员呢?哈哈….哈哈......父亲这些日子没见胡师傅笑过,禁不住也哈哈大笑起来。只不过,不同的是胡师傅笑的是大技术员,父亲笑的却是胡师傅。

  转眼间,三五天又过去了,别人没着急,胡师傅却第一个急了。现在他的伙房里吃饭的人还只有二百六十五人,又少了六人,如果海眼再这样涌下去,胡师傅都不敢再往下想象了。他焦急也是干焦急,女技术员却不着急。她每天来伙房吃完饭后,便去工地“闲逛”,有时她竟围着海眼转来转去,那时她一脸轻松,走起路来也不紧不慢。有人说这是啥技术员,就知道闲逛,一点也想不出治海眼的法子;有人却神秘地说,你别看她那是闲逛,其实是在动脑筋呢。你不信?咱打赌,不用十天她就想出治海眼的法子。那人说打赌就打赌,你赢了,我请你一包丰收烟,我赢了,你请我一瓶蒙阴老窖酒,如何?

  给工地送完饭后,胡师傅专门找到一个和女技术员同住在一个窝棚的女孩,问她女技术员吃完晚饭就住进窝棚里不再出来,她都是干啥?那女孩说,她吃了饭就看书,一看书就看到鸡叫。那一天,父亲也跟胡师傅去了,他一看到那女孩就乐,胡师傅说:傻小子,乐啥?父亲说:那个妮是俺姥娘庄上的,俺叫她表姐呢!胡师傅说:你跟她说会儿话再回吧?父亲吐了一下舌头,慌乱地说:俺才不呢,俺跟干爹回。胡师傅说:怕羞啥,现在是新社会呢,说话又不犯法。

  那天晚上,女技术员却意外地出现在了伙房门口。她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书。胡师傅还是没先跟她说话,她说:师傅,俺屋的煤油灯没油了,俺过来读会儿书。说完,顾自拿过一个小马扎坐到伙房里的小马灯下读起书来。于是,伙房里就多了一个人,那就是灯下读书的技术员。以后,每晚上她在伙房里吃完饭,就在伙房的灯下读起书了。没过一天,父亲便见胡师傅的脸舒开了,而且也不知从那一刻起两人就有说有笑了。见这样,父亲便在给技术员盛饭时,总是多舀一勺稠的地瓜粥。这时胡师傅总说:好你个小崽子,又偏心了。说归说,他从未真正地制止父亲的偏心,相反,有时他还和父亲抢着给技术员盛饭。当然,他盛的地瓜粥也是跟父亲给她盛的一样稠。

  夜晚是长长的。从工地送完饭回来,胡师傅便和父亲又忙碌起来,准备第二天的早饭,这样女技术员就有了更多的读书时间。胡师傅擀面,父亲烧火拉风箱,女技术员便在那盏小马灯下看书,她看起书来一动不动,似乎看得津津有味,有时她还情不自禁地笑出几声。她看什么书这么吸引她,于是胡师傅和父亲便很想知道,但他俩谁也不愿问问女技术员。没多长时间,女技术员站起来了,她要到外面去方便了。她刚出伙房不久,胡师傅便抢过那本放在马扎上的书想瞧个究竟,翻过来又翻过来,胡师傅将书递给了凑过来的父亲。

  他对父亲说:上面净是些蚂蚁爪子似的字,你瞧瞧是啥?父亲也不识字,他接过来一本正经地瞅了半天。胡师傅问:这是啥书?
父亲说:俺正看呢?没想到,胡师傅伸过脖子一看,嘴气歪了,他朝父亲的背上轻轻一巴掌,说道:傻小子,书拿倒了,别装正经了。父亲一听,脸“腾”地一下红了。

  女技术员的脚步在门外响起来了,父亲忙把书放回她的小马扎上,而那时胡师傅早已扭过头去擀起面来了。女技术员进来后,摸起书,她就看到上面多了一层面粉,她怔了一下,很快明白了什么,她淡淡地笑了。她走到父亲身边,然后对父亲说:小师傅,让我替你拉一会儿。

  父亲没吱声,只是看着胡师傅,胡师傅也没吱声。女技术员看出了其中的蹊跷,便对父亲说:别怕,有我呢。说完便抢过父亲拉的风箱,一本正经地拉起来。

  她最感兴趣的是父亲喊年仅二十七岁的胡师傅为干爹。于是她一边拉一边和父亲聊起来。父亲慢吞吞地将他初来工地上,为偷懒到一个小山后拉滑屎,一条七寸蛇如何追他,他如何提着裤子拼命跑,胡师傅如何路过将他救下,胡师傅如何说他救了他的命,便硬逼自己叫他干爹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技术员听完,捂着肚子“咯咯”地笑了。笑罢,她又将胡师傅上下打量了一遍,然后又笑,笑时她的马尾辫子就反搭在了额上,她头一低去拉风箱时,辫子梢就落进了灶膛,“吱啦”一下,烧焦了许多。她心疼了,以后拉风箱时便格外小心了。她还问父亲长大了想干什么?父亲说:俺长大了想写书。她很惊讶,她说:写书好啊,但你识字吗?父亲说:俺以后学啊!女技术员便说:那我现在先教你。父亲很高兴,他便说:那俺叫你老师。

  女技术员抓起一把柴禾,在灶前扫出一块地,接着她便用一根细棒在上面教父亲写:中国的中,天上云的云,以及水、木、火、土。她一笔一画地教,父亲便一笔一画地学。胡师傅呢也不横加干涉,只是过一段他便喊一声:该填柴了,窝窝还蒸熟不?每当此时,都是灶膛里的火快熄了的时候。

  女技术员便浅浅地一笑,又添上一灶柴禾,火光很快就映红了整个伙房,也映红了女技术员的脸。父亲说她算不上漂亮,但很有魅力,尤其是她那小巧玲珑的鼻子,让人百看不厌。父亲学会了许多个字时,锅里的窝窝也熟了。胡师傅揭开蒸笼,一边朝筐里拾窝窝,一边说:还剩二百六十三人啦!唉!说完,便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此时,女技术员便也带了沉重的叹息,夹着书,默默地走出伙房。

  过了十一是十二,天气骤然又冷了许多。海眼还是那么肆无忌惮、耀武扬威地喷着水。人们用草袋装了泥沙扔进去,只见那袋子在海眼上面只翻了两个滚,便成了泥酱,不见了踪影。人们无力了,便有人生闷气似地坐在海眼边上,狠狠地朝海眼里吐着痰,一口又一口……?这时,有人喊:马县长来啦!

  马复基县长是骑一辆自行车来的。他将自己从自行车上卸下来,同时也暴跳如雷了。他叉开五指伸向天空,对那些松散下来,在海眼边吐着痰的人群喊:他娘的,都是些懒蛋。你们在这里磨洋工,都给我滚回你娘肚里。

  马县长火了。上百名民工过敏似的都站直了。站直了的人们,先看到了马县长的自行车慢慢地倒在地上,发出一种很铿锵也很悲壮的声响。同时,也看到他的车踏儿顺便将县长的裤角挂了一下,并撕出一条长长的口子。马县长甩开了步子,一边走,一边以极快的速度脱去了穿在身上的黄棉衣黄棉裤,露出了一身白白的肉。如一团棉花。

  县长是穿了裤衩的,且是一个红绿相间的花裤衩。他从地上拣起一把铁锨,挥了挥,很有气魄地朝海眼走去,接着便跳进水里。水是齐胸深的,县长在水里大喊一声:同志们,下呀!民工们见县长跳进了水里,热血沸腾了,便也抓起一件家什,以十分之一秒的时间扒光身上的衣服,“扑嗵扑嗵”地跳进冰冷的水中,他们大部分是穿着前不久上级发的白裤衩,其中还有一部分没穿裤衩的,他们毫不犹豫地跳进水中。女民工都惊呆了,她们不是被男性强有力的身体惊呆了,而是被那些身体一经召唤就跳进水中的一瞬间而惊呆再惊呆。

  快救人,县长不行了。人群中的女技术员冲到海眼边上大声喊叫起来。她看见县长在海眼的浪头中翻了两下,不见了,不见了县长的踪影,她就大喊起来。

  父亲说要不是马县长掉进水里,这海眼是堵不了的。马县长跳进水里后,就不顾危险地冲到海眼边,海眼一个喷涌的浪头就把县长卷了进去,县长在水中象草袋一样翻了两下滚,不见了;技术员就大喊起来。喊完之后,她没再喊第二声,没喊第二声不要紧,水中的人们都听到了,可她却神经质地大叫一声跳起来,然后不管人们正七手八脚的从海眼中朝外救马县长,一阵风似地跑进伙房。

  胡师傅和父亲正和面呢,她冲进屋,也不和胡师傅说句话,就从胡师傅手中抢过正盛着水的水瓢,然后跳出伙房将水泼进胡师傅准备下的沏灶膛用的一堆土中,并不顾干净地将水瓢扔到地上。那瓢在地面上,转出了一个个美丽的旋。

  做完这些,女技术员便拱下身,用手急急地和起泥来,并用了劲在地上揉搓起来。不一会儿,她的嘴里由于忙碌由于用劲而吐出一缕又一缕的热气。

  胡师傅冷不丁被女技术员抢走了水瓢,很气恼,又见她把瓢扔到地上更气恼了,便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女技术员身边,瞪了她的背一眼,然后拿起瓢,厌烦地将瓢中剩下的一点水泼掉,并张张嘴想骂句愤恨的话,却没骂出口,就扭头走回了伙房。
女技术员和完泥,直起腰,刚想喊胡师傅和父亲来帮个忙时,却看到了胡师傅刚转过身去时的那脸愤怒,她便很知趣地把张开口喊出的“师”字又压回肚中。她顾自向前走了几步,在一块石板前她站住了。她弯下腰就去搬,一搬却没搬起来,倒闪了自己一个踉跄。原来,那石块与土冻在了一起。她先用脚狠狠地踢那块石块,又去搬还没动,她便找了一块拳头大的石头,狠狠地在那石块上敲了几下,那石块才松动了。

  她搬起石块,把它放到了和好泥的地方。她蹲下去,抓起几把泥揉搓成一个圆圆的大泥蛋,然后她把大泥蛋摔在石块上,一下又一下,伙房前便响起了清脆而又节奏的“叭叭”声,震动着伙房,也震动着胡师傅和父亲。

  父亲首先沉不住气了,三步并作两步地就窜到了女技术员身边,他冲女技术员甜甜地一笑,然后说:老师,你弄泥枪吗?自从她教父亲识字后,父亲就叫她老师了。

  女技术员诙谐地一笑,然后反问父亲:你会吗?

  父亲痛快而干脆地说:当然会啦!不信?俺给你弄一只枪你看。说完,父亲便拿起女技术员刚刚拍好的一块方方正正的泥板子,并用手指甲在上面画起手枪的模样来。

  女技术员一见,一把从父亲抢过那块泥板,然后说:噢,这个可不行。有用呢,想玩枪,自个弄吧。

  父亲听了,乐坏了,抓起一把女技术员和好的泥,就在技术员的石块上拍起来。拍了几十下,父亲拍得正欢时,猛地听见伙房里飘出一声吼声:狗崽子,添柴啦!

  父亲听到了,但他装没听见。等胡师傅吼出第二声时,父亲还不想答应,女技术员看了眼已把头伸出窗子的胡师傅,然后对父亲挤一下眼,说:小崽子,你干爹喊你呢?你再不答应,看来屁股上要挨巴掌哟!

  噢,听到了!父亲才极不情愿地应了这么一声,接着便把手中那块泥双手递给女技术员并哀求着说:您给俺弄只手枪,老师。

  狗崽子,快进来!胡师傅第三次吼起来时,父亲已噘着小嘴走进伙房里。进了屋,他极为不满地嘟囔了一句:吼啥?这不来了。这一声显然是抗议,胡师傅听了在空中伸出手,板着脸说:再顶嘴,非砸你不可!

  父亲没再顶嘴,他却把灶膛里塞满了柴禾,一会儿烟就弥漫了整个伙房,把胡师傅呛得直咳嗽,当然父亲也不例外,但他心里高兴地想:俺可治了你一回。

  很快,女技术员就拍打出了一大撂泥板板。父亲总惦记着她是否给自己弄了只枪,便乘胡师傅不注意,偷偷地跑到窗前朝那儿望去。伸头看时,女技术员已宝贝似地抱起一撂泥板板,快步地向海眼跑去。

  父亲急了,一急他就冲她的背影喊:大技术员,你别忘了给俺弄只手枪啊!女技术员头也没回,飞也似的朝海眼跑去。父亲以为女技术员未听到,便又喊了一声。

  胡师傅走过来了,他叱咤似地对父亲喊了一声:吼啥?快去填柴!父亲忙去看胡师傅的脸色,一看胡师傅根本没看他,他的眼正直勾勾地望着窗外,望着正一蹦一跳朝工地上跑去的女技术员。

  只望了一会儿,仅一会儿,他的脸一沉,冒出一句:整个一个吃饱墩,怎么像个小孩似的玩。小崽子,咱晚上就不给这个工人羔子烧地瓜吃了。说完,他缩回头,到案板前又揉起地瓜面来,刚揉了两下,他就停下了,像是想起了什么,急急地又跑到窗前,一下把刚转身想去添柴的父亲又撞回窗前,接着粗暴地把父亲朝一边一拉,身子就霸占了整个小小的窗子。

  父亲很生气,伸出小手便在他的后腰上挠了一下,没动静,再挠一下,还没动静。奇了,在以往,父亲一挠他的后腰,胡师傅肯定会大笑,他最怕挠后腰了。没办法,父亲便从他的右胳膊留下的缝隙里钻过去,露出一个圆圆的脑袋,也装模作样地朝海眼那边望去......

  女技术员已在海眼边站住了。她躬下腰,谨慎地将怀中的一撂泥板板放到地上。人们也没注意她,那时人们已把马县长救出来并送上医院后,就各自忙碌起来。她似乎也不在意人们是否注意她,她站直了,把两只手伸向天空,然后左右扭动了一下腰,接着她把双手放到嘴边哈了几下气。就那么几下,一缕缕袅袅的热气便从她的嘴里哈到手掌上,继尔升腾到空中,最后溶合进冰冷的空气中去了。

  做完这些,她用那双手虔诚地捧起一小撂泥板板,托着泥板板的手缓缓地从脚下升到她的胸前,然后升到她的头顶部。停留片刻后,她朝前一托一甩,那泥板板就飞快地从她的手中向海眼飘去,倾刻间在海眼的水面上砸出一串串漂亮的水花。接着,她又这样扔了第二次、第三次。第三次一扔完,她就挥舞起手臂,一边跳一边大声喊着:成功了,成功了!然后,就飞快地朝指挥部跑去。

  工地上忙碌的男人和女人,被女技术员一惊一乍的喊叫吸引过来了目光。他们都住了手中的活计,看着女技术员疯疯癫癫似地朝指挥部跑去,并投去极为不满又厌烦的目光。

  在这边窗子里,胡师傅拧紧了目光,把一双沾满了地瓜面的手作了一个来回翻的动作,然后就用手狠劲地朝自己的屁股拍去,同时,炸雷般地喊了一个字:妙!

  他的“妙”字刚喊出口,父亲却抱着脖子在那里大喊起来。胡师傅吓了一跳,以为父亲出了什么事,回头一看,他就哈哈大笑起来。原来,他那一巴掌正好重重地拍在了挤在他胳膊下观景的父亲的脖颈上。

  笑够了,他一下子将父亲抱了起来,然后高高地举起,举过头顶,一下又一下。胡师傅咧着大嘴,每举一下总说一句:狗崽子,海眼有办法堵了,高兴啵?狗崽子,正月十五可以回家吃糖瓜了,高兴啵?

  父亲见胡师傅高兴,尤其是听他说十五可以回家吃糖瓜,就高兴地忘了疼,并完全陶醉在胡师傅那父爱般的一举一上又一下的快乐里。高兴头上时,胡师傅却又猛地把父亲放回到地上,父亲正晕乎乎的,一落地差一点摔倒。胡师傅却不管他,他拿起舀子,就大步奔到白面缸前,他一边舀一边喜形于色地说:狗崽子,咱今晚上包水饺,咱给大技术员包水饺吃!父亲被胡师傅一会儿的一个变化弄懵了。父亲知道他来这里半年多了,除了过年时舀过,就再也没见胡师傅去舀过一次白面,他今天咋啦?

  父亲说那技术员想的堵海眼的办法真是绝了。不一会儿,技术员请来了几个人,他们是岸堤水库建设的指挥们。女技术员当场又朝海眼中扔了泥块坯子作试验,并讲了道理。那道理很明白,土坯子扔进海眼中,它们表面光滑坚硬,海眼一时半时也冲不碎它们,冲不碎的泥板板多了,也就能把海眼的气势压下去,而且最后这些泥板板吸收了海眼的水份就碎,碎了的泥板板再压成整块的土,海眼想翻身也翻不成了。

  就这样,当天下午,工地上的高音喇叭里就播出了指挥部通知,要求工地上不管男人和女人都停下手中的活,在三天内用黄泥拍出六百块豆腐块大小薄厚的泥板板,也就是泥砖,拍出的泥砖必须光滑坚硬,而且拍的泥砖只能多不能少,多一百块奖茶缸一个,多二百块奖毛巾一条,多三百块奖红旗一面。

  通知一下,工地上的男女老少的热情顿时高涨起来。工地上有一万多人,每人六百块泥砖,就有六百万块,完全可以将海眼堵了。这是女技术员经过精心计算得出来的。泥砖块开始拍了。热水供应不上了,人们就从海眼中挑来水和泥,然后找一块平整的石头,两人一团,三人一伙地在那里拍打起泥来。

  于是,整个工地上便响起节奏不齐却有紧凑感的响声,就象鞭炮篓子不幸被燃烧着后发出的“噼噼叭叭”的声音。声音响起,响彻了整个工地、整个天空,甚至整个蒙阴县。据传,那几天在蒙阴几乎见不到麻雀了,原因就是叫那拍泥时“噼噼叭叭”的声音,吓得四处飞散了,而且有人证实曾在工地上拣到过受了伤而被拍泥声震落下来的野鸭子。

  六百块泥砖是个不小的数字。人们的手都冻紫了,手背上都隆起了一个个青紫似的疙瘩,看上去就像霜打蔫了的茄子,紫不溜秋的。人们的意志丝毫未因水冷而吓倒,一块块泥巴在他们的双手中攥圆了,又在石块上摔扁了,摔扁了又攥圆了,攥圆了又摔扁了,这样来上几十个回合,那泥块就又光滑又结实了,最后在石块上精心地拍打成豆腐块大小。于是,一块泥砖的任务就完成了。完成了,好动的人便开始比赛,抽出一些泥砖,摞成一堵墙,让人站上去,看谁拍得最坚硬。坚硬的上去两人也变不了一点形,软的踩上去便瘫成泥。见这样,那个人便在人群里羞得无地从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没有地缝可钻,他们不得不将缩在袄袖里的手再伸出来,重新拍起那堆泥来。

  父亲说,正月十五那天堵海眼的阵势、场面是那样大,叫人一辈子也忘不了。六百多万块泥砖围在了海眼的四周,一圈连一圈,将海眼围了个水泄不通。出工的人早早地站在了泥垛前,像守卫长城的卫士一样,翘首等待着一声令下,他们将极度兴奋地把那些泥砖一古脑地扔进海眼。观望的人们远远地站着,等待着奇观的发生。女技术员、胡师傅和父亲早已挤到了靠近海眼的指挥台下。

  上级领导来了。其中有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那就是那天跳进海眼中,被冷水刺激得至今站不起来的马复基县长。马县长在指挥台上简单地讲了几句话后,就左顾右盼地用眼睛搜寻起人来,他看到了指挥台下的技术员,然后说:请技术员下令!

  女技术员一听忙摆了几下头,马县长微笑着说:你是功臣,当之无愧。听县长这样说,女技术员犹豫了一下,胡师傅急了,从背后轻轻地推了她两下,这是鼓励她上台。她瞅了一眼胡师傅,接着一甩马尾巴辫子,就跃上了指挥台。在台上,她左手一掐腰,右手在空中挥了两挥,就接着从嗓子里挤出一句简单的话:扔吧!字虽少,但声音很大。泥砖前的人大都一怔,这是命令吗?一瞬间,他们很快就反应过来:这是不是命令的命令。旋即,泥砖前的人中大喊一声:扔啊!这一声一出,海眼上空就飞过来一团又一团东西...

  这档儿,女技术员从台上跳下来了。一跳下来,胡师傅就轻轻接住了她。胡师傅小声地对她说:你多说两句呀?

  说啥呢?俺没的说了.

  说啥还不行?人活一辈子,能风光几回?胡师傅伸出舌头,舔了一下白牙,然后又说:要叫我.....

  要叫我,我站上去就讲一天。父亲冷不丁回过头抢了女技术员的话答了这么一句。女技术员灿烂地一笑,伸手就在父亲的头皮上弹了一下,蹦出一句:兔崽子!

  胡师傅一愣,乜斜了她一眼,然后就笑了一笑,露出一排好看的白牙,他也轻轻地从嘴中甩出一句:兔崽子。

  女技术员笑了,胡师傅笑了,父亲禁不住也笑了。

            (三)

  年近花甲的母亲走过来了,她接着父亲的话说:“海眼堵了,人们用夯把它砸实了,又接着筑起了那长十多里路的石坝,建成了有十控闸门的岸堤水库,以后临、郯、苍才从未被大水淹过。”
父亲说:“还有故事呢。那女技术员......”

“别说啦,他爹。”母亲用戚惋的目光哀求着父亲。父亲望望我,再望望我母亲,然后他轻轻地对母亲说:“让这故事流传下去吧。再说啦,那都是过去的事。过去的就是梦。”

过去的就是梦。我看到有泪花从母亲苍老的面颊上流了下来,她双手掩住了面。

  女技术员一声令下后,人们立即将身前的泥砖抓起来,抛向天空,顿时海眼上空就飘满了乱飞的泥砖,它们碰撞着、拥挤着,朝海眼落去,只听到“噼哩叭啦”的泥砖砸在海眼水面上发出的声音,接着就是水花溅起又落下的“哗哗”声。那声音、那气势,叫人回味无穷。
  
  起初,那海眼还挺神气,蛮横而又高傲地将砸到它身上的泥砖给吐出来,泥砖再落下去,它再给吐出来,显得底气十足,然而过了没多久,海眼就感到有点累了,因为它根本无法将那些经过无数次拍打,并且光滑坚硬的泥砖击碎,只有眼睁睁地让那些泥砖在它身上占去一块位置,再占去一块位置。泥砖在空中一块又一块地横飞着,海眼渐渐地就累得只有喘息的劲了,它只能从泥砖缝里,苟且偷安地喘出几口气,慢慢地,水浸透了泥砖,泥砖散了,把它最后喘息的空隙也堵了,最后海眼闭上了眼。

  海眼堵了。人们欢呼着,一齐涌到海眼的身上。踏上去的万只脚也没有谁去召唤,就出口恶气似的在堵了的海眼身上跳跃起来,他们有的手拉着手,有的拥抱着,在上面欢欢乐乐地蹦跳起来,他们终于盼来了海眼被堵了的这一天。为此,有的人就激动地哭了,接着就有人被感染得也哭了。仅一会儿,他们又都发神经似的笑了,而且很快又变成哈哈大笑了。

  女技术员从狂躁的人群中左冲右突地挤出来,她爬上了指挥台。她的脸因为激动,红彤彤的。她站在上面,喊叫着并摆着手让人们停下来。狂欢中的人们,也许就根本听不到她的喊叫,也许已不愿听她的喊叫,仍在那儿蹦着跳着,尽情地喧泄着压抑已久的欢乐。

  人们不停止,女技术员急得在台上乱走乱喊,胡师傅一见,随即也跳上台大声喊叫让人们停下来,他的喊叫也无济于事。他急了,摸了两把圆圆的脑袋,随即一乐,把双手捂成了一个喇叭,大声喊出了一嗓子:开饭喽......这一声粗旷豪放,尤其是那一声拉长的“喽”,在整个工地上响彻着,传递着......

  开饭喽!大山很快将胡师傅的这嗓子传回来。这声音传回来,刹那间,整个工地就慢慢地由指挥台下向外扩展着,慢慢停止了那种狂热的喧闹,继而变成了小范围叽叽喳喳声,这时胡师傅就接着喊了一声:大家静一静,技术员有话要说。人们听了顿时明白了,接着整个工地就平静下来,人们的目光一下聚集到指挥台上。

  这么多人看着她,技术员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她飞快地朝早已跳下台去的胡师傅投去感激的迷人的一瞥。胡师傅朝她拍了一下手,让她快讲话。

  女技术员收回目光,理了理有点零乱的马尾巴头发,然后就喊道:各位兄弟姐妹,海眼堵死了,咱们不能骄傲,咱们要乘热打铁,打一个翻身仗,赶快打夯,一定要把夯打得结结实实,千万不能来虚的。咱不能让海眼再一次冒水。咱们一定要排除各种困难,争取更大的胜利!

  喊完这些,女技术员洒脱地把右手举向天空,然后又从上挥下来,样子既潇洒又漂亮。海眼上的人听了群情激昂,有人喊道:坚决完成任务,接着就有人也喊:坚决完成任务。于是,更多的人喊起来。那喊声震耳欲聋。

  女技术员跳下台来,胡师傅紧挨过去。一挨过去,他就埋怨道:你呀你,应该再讲两句。

  女技术员吐了一下舌头,然后说:我已经讲得够多了,再讲我也没的讲了。

  胡师傅听了,一边朝伙房走,一边唠叨道:哎!白白又丢了回风光的机会。说完这句,他朝正往人缝里挤着看热闹的父亲喊道:兔崽子,回去做饭喽。父亲听了,急忙从人群里钻出来。他没忘冲女技术员做个鬼脸,然后就紧紧地去追胡师傅去了。他知道,自己若不回去,一会儿胡师傅就又会喊的,不如知趣点赶快回去,讨胡师傅的一个欢喜。

            (四)

  父亲说,十五的月亮升起来了,但它并不是很圆。月光倾泻下来,给岸堤水库工地泻满一片银白。这片白在黑黑的幕色中,渐渐地化成一片淡淡的虚渺着的雾。雾里头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热闹非凡。今夜,海眼要打夯啦!

  打夯人的肚子今晚填得饱饱的。饭是很少做的白面馍,并且天未擦黑做饭的师傅们就送了,但他们还是没有胡师傅和父亲送去的早。这次做的饭要超平时一倍,让打夯的人吃得饱饱的,暖暖的,好连夜打夯。

  胡师傅专门给女技术员烤了两个白面馍馍,烤得黄橙橙的,透着一股子清香。女技术员却一边吃一边说:烤馍馍不如烤地瓜好吃。

  胡师傅便把眼一瞪说:烤地瓜怎能比得上烤馍馍,难道我好心做了驴肝肺。

  女技术员仍斩钉截铁地说:烤馍馍就不如烤地瓜。

  胡师傅就说:烤馍馍就是比烤地瓜好吃。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大声地争执起来。

  蹲在伙房门口也吃烤馍馍的父亲,看见有三个人朝伙房走来了,慌忙把剩下的半块馍馍塞进了怀,然后伸出手在嘴边打了一个长长的“嘘”。只见胡师傅首先慌了,将剩下的半块馍馍一下塞进了柴垛。女技术员却不急不慢地将剩下的小半块馍馍一下塞进嘴里,整个儿把嘴都塞满了,看上去滑稽又可笑。

  这时,胡师傅故意把表情弄得挺严肃,一脸正经地盯住女技术员,好象要盯出点问题来。这下女技术员倒慌了,急忙去咽嘴里的馍馍,一急却噎住了,一噎住,她就打起了嗝。一打嗝,胡师傅便顾自哈哈大笑起来,他一边笑一边说:怕啥哩?今夜都吃白馍馍,咱又不是做贼。对呀,今夜都吃白馍,怕啥呢?父亲从怀中掏出白馍就啃。

  女技术员被胡师傅气得哆嗦了,她一边打嗝一边抬起脚,朝正拱着身子,在柴垛里找寻他刚才塞进那块馍馍的胡师傅的腚上就是一脚。也许是这脚的力量重了一点,胡师傅一头就拱进了柴垛里。这下,是女技术员和父亲哈哈大笑了。

  打夯的人吃饱喝足了,就行动起来。夯是自制的石夯,是民工们上山精心挑选出上好的石料,再开成长方形的石块,这些石块可有大有小,有厚有薄,有轻有重,然后在石块的两边上凿出两个或四个石眼,当然这些石眼要左右对称。凿好石眼后,再把绳子拴进去,绳子要不长不短。这样,一个夯就做成了。打夯时,两个石眼的夯就一人一头,一起用力拉绳子把石夯拽起来,四个石眼的夯,四个人在四个角上各拉一条绳子,也把石块拽起来。拽起来的石夯在半空中与人的手臂平行后,再把绳子一松,石块就夯实到地上,砸出一块石夯大小的印模,夯的次数越多,地基就会越结实越牢固。当然,合伙打夯的人不分男女。最重要的是打夯人的力气、个头必须差不多,要不这夯打起来就别扭,就累人。

  打夯开始了。人们在宽二百米的东西地基上,一流排开四条长龙,每条长龙有数百人,这个夯和那个夯的距离又不尽相同。夯石是沿南北一字排开的。打夯的人大都是各自搭配的,有两个人一组的,也有四个人一组的,有男的一伙,也有女的一组,也有男女搭配在一起一组的。

  一声打夯开始的命令响起,那些打夯人手中的绳子就拉起来了,夯石一下升到半空中,接着绳子一松,夯石就从空中而降,结结实实地砸在地面上。伴随着那粗壮有力的“哎......嗨......哟”的号子声,夯石就再次升到空中再落到地上,砸出的声音雄壮有力,传出几十里甚至百多里。

  打夯的号子越来越响,打夯的人越来越欢。慢慢地,他们随着响亮的号子旋转着打起夯来。那动作、那姿势、那号子随着忽上忽下的夯石也旋转起来,仿佛就象体操运动员在表演高难度的上下翻腾的动作,豪放而充满激情。人们的脸上、头上、身上冒汗了,男人们就扒光了上身,喊叫着号子打起夯来。最后,竟有人唱起了充满野味的打夯号子:

    妹子哎.....
    哥哥哎.....
    一夯下哎,
    咱用力哟!
    二夯下哎
        慢慢来哟!
    三夯下哎 
    咱都恣哟!

  一唱一合,野味十足,撩拨得人心旌动。个别性格泼辣的女工一听来气了,她们一边打夯,一边不甘示弱地也唱起了打夯歌。不过,这歌还是比较文明的:

    同志们哎
    修水库哟!
    一夯下哎
    要用力哟!
    二夯下哎
    砸得实哟!
    三夯下哎
    困难除哟!

  女人们唱起来了,男人们更来劲了,竟趁着一个空隙也夹进去了歌,于是就变成了合唱,男女声掺杂到一起,打夯歌听起来就变得滑稽可笑了。
 
   父亲说那夜的夯一直打到天亮,胡师傅和女技术员两个人合打一个小夯,显得那么轻松有余。父亲年龄小,个头又不高,但他乐意找个活干,便去找这个那个要帮一下忙,不是被人踢开就是被人笑话一通,最后父亲想到胡师傅,去跟胡师傅一说他就给了他个没脸,让他到一边撒尿去。父亲便死皮赖脸地去找女技术员,她一边打夯,一边用言语挑逗父亲:兔崽子,干爹都不让你打,我能让你打吗?一听这话,父亲没辙了,只好像个老鼠一样,一会儿跑到这个打夯的旁边瞧瞧,再跑到那个打夯的旁边瞅瞅,那些唱夯歌的把父亲惹得合不拢嘴。合不拢嘴的父亲玩起来就忘了时间,一忘了时间就把胡师傅招来了。

  一看见胡师傅,父亲就慌忙跑到前,父亲想没准这次又挨了,没想到他看到的是胡师傅的笑脸。胡师傅喜滋滋地说:天不早了,咱该回去睡觉了。这时,父亲才看到女技术员也站在胡师傅的背后,胡师傅笑她也笑,父亲莫名其妙了。

  走吧!女技术员说着拉住了父亲的手,胡师傅也上前拉住了父亲的手。就这样,三个人手拉着手朝回走,他们先把女技术员送回窝棚。胡师傅一直看到女技术员进了窝棚,他向女技术员挥了挥手,才拉着父亲欢欢快快地朝伙房走去。父亲回头看时,透过氤氲的月光,他看到女技术员出现在窝棚前,便也朝女技术员挥了挥手,但遗憾的是女技术员没反应,似乎没有看到,父亲想再挥一下手,却被满脸喜色又蹦又跳的胡师傅拉扯着向前走去。

  和胡师傅回到伙房,父亲把被窝拉开就麻利钻了进去,他已累乏了。他刚合上眼,胡师傅就说:嘿,小崽子,别睡呀,咱拉会儿呱。父亲懵懵懂懂地应了一声,大脑就迷迷糊糊起来,他听到胡师傅左一声女技术员右一声女技术员地唠叨起来,他听得最真切的一句,好像是胡师傅问了一句:女技术员漂亮吗?

  父亲早已困得睁不开眼了,他“嗯,嗯”了两声后,睡着了。

  睡着睡着,父亲就做起了梦。梦见他娶了媳妇,一会儿那媳妇成了女技术员,一会儿又变成了一个很模糊的人,父亲就愣了,不知领哪一个女人进新房,他犹豫半天后,就拉了女技术员朝新房里跑,胡师傅突然跑来了,吓得父亲慌忙关上了门。只见胡师傅一下跃上房,掏出火就点着了屋,父亲吓得大叫一声“救火啊”...

  父亲喊完,一个激灵坐了起来。他首先听到了揪人心肺的“救火”的呼救声,接着就看到伙房里已被火映得透亮透亮。父亲看到一个黑影如箭一般地冲出伙房。从黑影中,父亲知道那人是胡师傅。

  父亲慌乱地穿上衣服,跑出伙房就朝失火的地点跑去。那儿的人们来回穿梭着,喊叫着,他们提着桶朝河边跑,一会儿他们又提着桶跑回来了。有人问咋了,那人顿心疾首地说海眼堵了,没有地方打水了。没有水,怎么办?人们急得来回游走,他们的脸也被火烤得红红的,他们叫喊着,呼唤着一些人的名字。父亲挤过去,看清了那个着火的窝棚就是女技术员住的那个窝棚。胡师傅发疯似的几次想冲进窝棚,都被熊熊烈火阻挡住了,他的头发、眉毛都烧焦了,他口中急促地喊叫着一个人的名字:马卫红。

  火光中,伴随着几声撕心裂肺的喊叫,从窝棚里冲出来了两个人,人们一见,都大喊起来:快到这边来!没想到,真的没想到,人们像做梦似的看到两个人在窝棚门口怔了一下,扭头又钻进了火海......

  人们愣了,很快想起这两个人是女人,她们是赤裸裸地跑出来的。这期间,又从火海窜出几个人,这下男人们一见立马把头扭到背后或捂住了双眼,逃出来的女人这档儿就捂了羞处,朝没人的地方跑去。跑了没几步,她们就相继晕倒在地。只有一个用棉袄围着下身的女人跑出来后,她扔掉了已着火的棉袄。于是,熊熊烈火映红了这个女人透明的胴体。天真无邪的父亲看呆了,他从未见过如此美丽动人的女人的胴体,他惊呆了。惊呆中,他猛然发现那女人飘了起来,并向他的怀中飞来。他想躲开却没来得及,只觉得身体一颤,那女人早已扑在他的身上,并一下软下去,重重地落在父亲怀中。

  父亲看清了,怀中这女人就是姥娘庄上,那位论起来他应该叫表姐的女孩。这女孩,后来就成了我母亲。

  胡师傅见有女人从火中逃出来,疯了似地跑到晕倒在地的女人身边察看。一一看过之后,他没有找到要寻找的人。他疯狂般地冲着熊熊的火海喊:卫红,卫红啊!喊完,他就在原地跺起了脚,那声音感天动地,震憾着人们的心灵。人们被他震惊了,不眨眼地盯着他,仿佛要从他身上找出点什么。

  卫红,俺来救你。胡师傅忽然喊了这么一声,接着一纵身,就纵身跳入熊熊烈火中......

  人们惊呆了,都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仿佛是在做梦。一阵寒风吹来,父亲不由地一颤,他顿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他喊了一声:胡师傅。他又喊了一声。接着眼前一黑,连同怀中的女孩一起倒在地上......

  大火是慢慢地熄灭的。当人们从远处村庄里担来水时,窝棚架慢慢地倾塌下来,人们肩上的勾担就晃了起来,接着水桶一下扑倒在地,清澈透明的水一下在地上铺开一片光亮,光亮越铺越大,但慢慢地消失在那块刚刚打夯打出来的地面上。这时人们才沮咒起这该死的海眼来,要不是这海眼被堵了,悲剧怎会发生?

  火慢慢地,一丝一丝地在人们的视线中熄灭了。火熄了,人们从灰烬中扒出了四具已烧焦的尸体,三女一男。人们发现,有两具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是紧紧拥抱在一起的,怎么分也分不开。其中一具是男的,是胡师傅。人们都说那女的是女技术员。父亲说,其实那个女人不是女技术员。因为那个女的手脖上戴了一副银手镯,父亲知道女技术员从未带过手镯,而且那个女人有一对小虎牙,女技术员是没有虎牙的。人们都知道这个事实,但他们为了不引起更大悲痛,也为了成全胡师傅和女技术员,就互相在心中隐藏了这个事实,并且接受了他们的这种烈火中的爱。最后,人们就把紧紧拥抱的两具尸体葬在了岸堤水库边上的山上,并在墓碑正面深深地刻下了:

      革命烈士  胡爱军  马卫红之墓
         公元一九六○年元月十六日  

  二人入土时,拄着双拐的马复基县长和他的妻子一起,蹒跚着爬上了那座光秃秃的山。在墓前,老两口相互搀扶着,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着:卫红,俺的好女儿啊!...... 
 
  人们听了,泪水再一次流下面颊,流成了小溪,接着就汇入了山涧中的一股小溪,然后慢慢地向下游流去......

  父亲论起来叫表姐,但我们必须叫母亲的人一边抹着泪,一边向我说起了那夜的情况。

  母亲说,她是和女技术员一起刷洗完,一起进被窝的。一躺进被窝,累坏了的母亲翻了两下身就睡着了。女技术员却没睡,她披着棉袄半倚着,在木桩上挂着的油灯下读起书来,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母亲被一阵“噼哩叭啦”的声音惊醒了,她以为外面下雨了,睁眼一看,却见一条火龙从那盏油灯上一下窜上了玉米秸做成的窝棚,接着蔓延开来。

  母亲惊叫起来,她伸手推了推倚在窝棚上睡着的女技术员一把......接着便慌乱地找寻起自己的衣服来。这时,大火已把整个窝棚引燃了,浓烟滚滚。先惊醒的两个女人忙乱起来,在找不到衣服的情况下,她们光着身子就朝外跳去。一跳出去,她们就看到了黑压压一片被惊醒的男人正向这边奔来,他们喊叫着......她们慌忙捂住了脸,接着毫不犹豫地掉转头,又钻进了已燃烧的窝棚。她们想找件衣服穿上。

  在火中,母亲终于摸到了一件柔软的东西,那是她的棉袄。她毫不犹豫地将棉袄一下捂在了羞处。这时,她才想起这会儿只听到其他几名女人的尖叫声,而独独没有女技术员的动静,便借着火光往那边一瞧,女技术员被她推倒在床上一动也未动,像是又睡着似的,母亲伸出手就再去推她,还没触到她的身体,女技术员一下就从床上弹起来,她身上披着的那件衣服也一下滑落了,露出一片洁白的胸脯.......

  母亲看到女技术员躬下身找起衣服来了,便再什么也顾不上了,她喊一声“快走啊”,就随着另外几个女人冲出了火海。一冲出火海,她就看到了常去她庄上过姥姥家,论起来她叫他表弟的父亲。她啥也没想,就一下扑到了他的身上......

  一瞬间,窝棚像电影里的慢动作一样,慢慢地倒塌了,女技术员和两个找衣服的女人,还有跳着进去救人的胡师傅一下子被压在了里面......

  母亲戚戚惋惋地说:“那一年,女技术员只有二十三岁,比俺大五岁。”

  父亲说:“这样说来,俺干爹才只有二十七岁。哎,挺般配的一对就这样被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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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发表于 2005-3-8 15:03 | 只看该作者
我先提一下,等晚上来看
3#
发表于 2005-3-8 15:18 | 只看该作者
看了一部分,余下的慢慢看,感觉不错,丰富的生活,流畅生动的语言,故事更是吸引人,特别是对那一段历史有些了解的人。奋力开采吧,小弟你挖到一座宝藏了,这里会让你成为亿万富翁的!
4#
 楼主| 发表于 2005-3-8 17:07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蓝色的小木屋 发表
我先提一下,等晚上来看


谢谢木屋斑竹!
5#
 楼主| 发表于 2005-3-8 17:11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雷公子 发表
看了一部分,余下的慢慢看,感觉不错,丰富的生活,流畅生动的语言,故事更是吸引人,特别是对那一段历史有些了解的人。奋力开采吧,小弟你挖到一座宝藏了,这里会让你成为亿万富翁的!


       这座宝藏我挖不尽,一是才气有限,二是力气有限,需要雷公子老师来帮忙,共同成为亿万富翁!问好!
6#
发表于 2005-3-8 17:22 | 只看该作者
轻松自如写就,一飘是写小说的高手呢.
7#
发表于 2005-3-8 18:21 | 只看该作者
亲切的生活场景,朴实却动人的故事。学习
8#
发表于 2005-3-8 21:00 | 只看该作者
“一瓢水”里藏了个“重磅炸弹”啊!
9#
发表于 2005-3-8 21:09 | 只看该作者
很沉重的现实作品。
10#
发表于 2005-3-8 22:32 | 只看该作者
这是一个悲壮的故事,打水库,打出了海眼,县长跳进了冰冷的水库里,后来人们堵住了海眼,一个晚上又起了大火,年轻的女人和胡师傅被火烧死了,一共烧死了四个,是的,这就是沂蒙人民修建的岸堤水库。这好像一个中篇,真不容易啊。作品有很强的感染力!
11#
发表于 2005-3-8 22:50 | 只看该作者
呵呵~~瞧这“一瓢水”出品了一泉大“海眼”,演绎了一场生死恋!好文笔,原来是故事高手的公安。学习喽!问好!
12#
发表于 2005-3-9 02:09 | 只看该作者
  公子说的不错。在我们脚下,都有一座富矿,问题在于是否能够找到和深入开采。

  作者无疑是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宝藏且开始井喷。

  这一作品写得很扎实,很厚重。看得出,无论整体构思还是落笔入文,作者均是脚踏实地,很费了一些心思与考量,既没有刻意追求哗众取宠的花架子,也没有故弄玄虚地耍花枪,而是一字一板地踏实写来,从容不迫,其质朴的文风尤其值得我们敬重。尽管如此,行文中却不乏那个年代的爱情火花与浪漫,几个人物均塑造得比较成功,尤其是父亲这一形象。其中堵“海眼”等许多情节和细节描写得非常真切感人,动人心魄,而打夯一段,人们吆喝号子那种粗野且快乐的场面最为感人和真实,不由得让我们想起《红旗渠》、《大赛红旗手》等等那些曾经沧海的大兵团作战场景和无数次激动着国人神经的“战天斗地”之荒唐却又难以忘记的那些可歌可泣的火热场面及已经十分遥远的那个褪色年代和那些永远值得我们怀念的朴素农人们……

  无论这是否沂蒙山区一个县的真实写照,作品中那种敢让河水让路,敢叫高山低头,敢令日月换新天的大无畏气慨却的的确确展示出来了。

  读罢此作,脑海里久久无法平静。

  内心深处似乎回荡着一个声音:中国人,我曾经被愚弄的热血沸腾的同胞,我的兄弟姐妹!
13#
发表于 2005-3-9 02:32 | 只看该作者
  另:第三节有两段没有排好,时间太晚,还要看其他贴子,有空你自己排一下为好。
14#
 楼主| 发表于 2005-3-9 11:45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若荷 发表
轻松自如写就,一飘是写小说的高手呢.


小说高手可不敢当,抬举我了,在中财我只能算个文学爱好者!谢谢支持!
15#
 楼主| 发表于 2005-3-9 11:48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嫁于东风 发表
亲切的生活场景,朴实却动人的故事。学习


有嫁于东风支持感到荣幸!谢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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