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生 活

马克

　　　　　　　　　　　　
　　　　　　　　　　　　　　生　　活

　　街不长，叫文化街。

　　街两旁摆满了书摊。

　　也许是受了它的启示，也许我把午儿带回来后不再胡思乱想，只想找一个我能干又正当的生活来源便成了当务之急。我想到了那些书。

　　我也打算开个书摊。

　　开书摊不能把午儿丢在家里，又花不起钱请人哄，只有带着。想来想去，要干也不能让她在日晒风吹中跟我遭罪，再说别人是卖书，我是租书，决定先在街边找个小点儿的房子租下。我的住处则租给别人。

　　房子找到了。

　　房东大娘说：“啥钱不钱的，闲着也是堆破烂用，偏耳房，你不嫌挤巴和埋汰，收拾出来住下，有人和我说个话，我还高兴哩！我小儿子也爱看书，正好。”

　　我很感动。

　　老太太挺理解人，知道一些我的情况，连连叹我不易。望着我背上丑陋而羸弱的午儿，她就一把一把抹泪。

　　如果不是后来有人来找我，书摊我肯定开市了，连名字都起好了，就叫“马克租书店”。可就在这时，有人来找我。

　　来人鬼鬼祟祟，问我是不是楼震旦老婆？我下意识点头。尽管“楼震旦”这个名字差不多我已经忘了，然而冷丁提起，我还是怦然心动。来人交我一封信，不等我看清他的面容，人已没影了。

　　午儿正在屋里大哭大叫。

　　她哭，我也哭。为她，为我，更为他有信来了。

　　“克，我对不起你！你大概已经知道了，我判了个无期，现在说啥都晚了，悔不该当初不听你的话，若早早洗手不干，那小子也不会千里迢迢来‘会我’，我也不会失手打死人，更不会远离尘世，害你独守空房……

　　“克，现在你好吗？听后进来的老邱说咱家被抄了，你一定跟我——不，比我现在还要苦！他还说，你给我生了个孩子，一直到现在还守着那个家，守着我——不，守着你的名节！听到这一切我把头拱到灶坑里放声大哭……克！我真没想到，没想到！还记得我跟你说过许多混话吗？我知道你瞧不起我，一旦有一天‘进去’，你会立刻……我错了！罪有应得，我无怨言。唯一让我感到遗憾的是我在狱中了此一生，不能安安稳稳与你相伴到白头！更不能一起把我们的孩子抚养大……

　　“自由！人在真正失去它后才会觉出它的珍贵与价值——你曾两次问我那么多书是怎么回事，小说稿是谁写的？那时我不愿跟你说，说不清！现在告诉你吧。十八岁的时候，通过关系我去了临江林业局当‘知青’，其实我这个‘知青’你知道，满打满算才小学二年级水平。当‘知青’，为的是以后找工作。农场有个柳河人，叫刘洋，写小说，相当有才！就是跟着他，我渐渐迷上了书。他写我看，不知啥时起我也做起了‘作家’梦。那些书，就是那之后一本本攒的。干一天活才挣八角钱，可不知那时怎么了，一顿一个大饼子，一小碟大酱吃一天……攒下钱买书、买蜡、买白纸，天天晚上趴在板铺上写小说，胳膊肘都磨出老茧了。那时虽然苦，可真自由啊！克，现在人家已经成了作家，可我呢？人生的路要能从头走，我再也不想悔青肠子了！克，你明白吗？……

　　“回城后，开始真高兴，也挺得意。可不知从哪天起，我觉得翻砂工又苦又累来钱又慢，后来我师兄就领我干起了这个来钱快的……不说了，克，不说了！说不清！现在我只想痛痛快快对你大哭一场，一头撞死在墙上！

　　“克，你一直没来看我我理解，真的，完全理解！你可能连一张车票钱也没有了……狱中生活，我不说了，只是菜很淡，我多想吃点咸的，咸萝卜大酱也好……可话又说回来，吃啥也没有自由好！吃啥也没意思了……我说的这一切你信吗？克！你和孩子多保重，有合适的人你就找一个，房子你处理，把他接家来也行，只要对你和孩子好就行，不必等我了。说到底，一切对我都失去意义，我只真心地盼你们好……”

　　这封信，我反复读了三遍。

　　木呆呆的，没有一颗眼泪。

　　心在滴血。

　　楼震旦！

　　那个猥琐狼狈、满嘴粗话的人哪去了？三页密密麻麻的红格信纸，怎么一个脏字也找不到了？我真不敢相信这就是他的亲笔信！还有一个我从未涉猎的内心世界……

　　不是我打算把信叠好装回信封，也许一辈子我也不会发现信封内面还有字！

　　用剪刀小心剪开，他的字体重又出现在眼前。看了一眼，我惊住了：

　　“十万元存折在小房门底，你和孩子用吧！”

　　我真正感到了人的复杂。

　　我无力地呻吟一声，用头压住信封。

　　我说过，我从小就喜欢文学。尤其近一年多来读书对我起到的潜移默化的作用，某个瞬间好像又产生过写点什么的冲动。只是那时为生活之累和压抑之苦，从未燃起过真正的火花。尤其生了午儿之后，这一切更不敢想了。此时，有这十万块钱做生活依托，文学创作之火突然在我心中猛烈燃起！租书店我也不想开了，我只想静静地带着午儿，在家里认认真真地学写作……

　　我在爱情、生活中遭遇了这么多，我觉得我有东西可写。

　　人有一种潜意识的发泄心理，有人喜欢用日记，有人喜欢用其他方式，而我认定我只能把我想说的一切发泄在写作上……

　　一个月后，我寄出了第一篇小说。

　　给本市某编辑部的。

　　又一个星期后，第二篇。

　　第三篇．

　　第……八篇。

　　令人沮丧的是，稿子寄出后，无论本市还是外埠，一律如泥牛入海。

　　我不管，继续点灯熬油。

　　写！

　　这期间，有一件事让我至今难忘：我把楼震旦的稿子统统读了一遍。平心而论，那时的他不可谓不用功，正如他信中写的那样，这些稿子除了没有用一页正规稿纸（包括信纸）外，其余什么纸都用过了：疙疙瘩瘩的马粪纸、包装纸、高丽纸、烧纸、小学生算草纸、“握手”牌烟盒和课本扉页，甚至还有看样子是当时女人用的卫生纸……撂起来，足有楼震旦的半人高。

　　我真正相信了他信中的一切话。

　　我也同时感到，他的这一片苦心，即使他不被抓进去，一直锲而不舍追求到今天，我敢断言，作为学文化可以，而要真正将它作为一种事业去苦苦寻觅则永远也不会成功。虽然中国有高玉宝，苏联有个高尔基，但楼震旦不是这块料。文学创作不仅仅需要勤奋和汗水，更需要天赋……

　　那么我呢？

　　我忐忑。


　　　　　　　　　　　　　　青　　春


　
　　老实说，在我从“饥饿者”一夜之间又变成“巨富”之后，尽管别人不知道，但我自己清楚，不愁吃穿，生活有保证，又有过性体验，肉体和灵魂在不知不觉间又开始了双重躁动。

　　我十分害怕。

　　有段时间，我极力想把这种情绪在专心致志的写作和精心料理午儿的劳累中压下去，压得一点不剩……可是不行，有时我把自己的双肩都抓破了仍是徒劳。

　　在饭也吃不上的时候，那样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找上门来我还告了他的状，那时什么心情都有了，就是没有这份无法管束的“躁动”，而今天当我的丈夫——楼震旦用他最后的“底牌”资助我的午儿活下去的时候，该死的女性青春期却魔鬼一般进入了我的肉体和灵魂！

　　我一次次痛哭失声。

　　怎么办？

　　为了排遣这可怕的情绪，也许为了我的稿子，我曾跑到本市某刊编辑部门口徘徊过。有时门开着，门上那块白底红字的小牌子格外扎根，就装作找人状，来回走几趟偷偷往里看。

　　里面男女都有，有老有少，最醒目也最勾我目光的是每人桌上那一摞摞如小山的稿件，真吓人……

　　我一次也未进去过。

　　但我觉得那些人，喘气都有文化味。

　　我想有个情人，最好是……

　　寄出的稿件开始陆续退回。

　　不出半月，齐了，八篇。

　　我的心呀！

　　好像本市和外地的编辑部都串通好了，一起退，一律铅印的退稿笺，前面潦草地填个名字：“马克同志……经研究不拟刊用，望常联系。”后面连是谁写的你名字都找不到，只一个或深或淡的红戳，冷冰冰的，千篇一律。

　　“躁动”被击溃了。

　　不仅在于编辑们全部给了我冷面孔。重要的原因是我偶然听到了这样一件事：一个年轻妻子与一个嗜赌成性的丈夫之间有着缠绵不清的恩恩怨怨。因为爱和归宿感，她一再原谅他的过错，丈夫非但赌掉每个月的工资，连她以四块钱一千字帮人家抄作品的钱都偷了去当赌本。他在手背上刻下“戒赌”两个字，向她表示决心，求她最后宽恕他一次，结果不久他却带着“戒赌”两个字溜进赌场……

　　楼震旦比“他”怎样？

　　我的良知被深深剌痛了。

　　关起门，搂着午儿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从此不再想任何关于男人的事情。上街买菜，我也专挑农妇的筐前走……

　　楼震旦那些废稿对我有如前车之鉴。

　　我少走了不少弯路。

　　我坚信写作是我唯一该走的路。退稿并未使我灰心，我很固执，退稿永远消灭不了我对写作的狂热。

　　午儿在一天天长大，要人抱了。第二批稿子寄出之后，我就开始左手抱着可怜的午儿，右手拿笔写作。艰苦的创作中，午儿无疑给我增加了许多累赘。我有个习惯，稿子写好了便顺手往左边摞，有时候累得偶尔伸伸腰，才发现我蘸着苦水和汗水一格一格写成的稿子上已被午儿胡乱涂得乌七八糟……

　　我后来的处女作《山丫》就是在这种困境下完成的。

　　我曾将稿子寄给本市某刊。退回后又寄给外市。退回，再寄。在不断的学习和写作中，我越来越相信自己在文学这条路上一定走得通，也懂得了退稿不等于判了“死刑”。反正死猪不怕开水烫。这中间一个奇异的变化是，冷冰冰的退稿笺不知从哪一位编辑始，最后一律变成了编辑们或长或短但都飘溢着温馨之情的亲笔信。那时我才知道，编辑也写信。其实，我之所以对《山丫》充满信心，大多是因为编辑们“告诉”我此稿太长，不好用。最后我壮胆投给了《萌芽》杂志社……

　　我想念楼震旦。

　　十分想。非常想。但我不想现在就去看他……

　　我得了失眠症。

　　安眠药的服量也与日俱增。

　　午儿已经长得十分可爱了。胖嘟嘟的小脸，一笑俩酒窝儿。在呀呀学语中发出令人发笑的单音。我写信把这一切都告诉了楼震旦，写小说一样绘声绘色，他吃惊之余一定会大加振奋。我告诉他，这是“咱们的小天使！”嘱他安心服刑，认真改造，争取……唯独写小说的事，我只字未提。街邻们如今见到午儿都夸她长得漂亮，像我，我真高兴！虽然我知道这话里还有别种意思，我只作不知。

　　唯有一点他们认为是谜。

　　那就是：我只关在家里不知写些什么“鬼东西”？情书？却从无男人登门。（唯有那个站市场摆摊的来过两次，我就再死也不让他来了，并把“借”他的钱全部还给了他。）

　　就连最关心我的李老太太和她的四女儿根花，背后也问过我无数次……我只笑不答。我不想欺骗她们。但我什么也不能说。

　　我的处女作《山丫》发表的那天，是今生今世我最快乐、最自豪也最难忘的一刻！那天是个小雨淅沥的下午，邮差送来一个又大又长沉甸甸的黄牛皮纸信封，照例奇怪地瞟我一眼和熟睡的午儿，蹬车走了。

　　它就放在已经褪了颜色的写字台上。

　　直到黄昏，我才懒洋洋将它打开。这样的大信袋我见得多了，多了便没味道，懒得看，都是退稿——不，我的目光一亮！两本新崭崭的《萌芽》，油墨香味很浓，又很淡。我瞪大眼睛看它们。

　　我颤抖着心轻轻翻开封面，目光小心翼翼地碰撞着目录下面的题目——《山丫》！

　　我接着看到了后面的名字。

　　我怪叫一声，午儿哇哇大哭，我抡起她和《萌芽》一圈又一圈，猛地我们一起摔在床上又弹起，我将午儿丢在一边，大喊大叫哭起来……

　　我吓着午儿了，一定！

　　你该原谅妈妈，午儿。你不会懂它意味着什么，你不懂。我冲出门外，再冒大雨闯回来，怀里食品多得滚了一地，我郑重地摆下了三只酒杯。我一只，午儿一只，那一只——

　　楼震旦！

　　你听见了吗？听见了吗？我日夜在心里呼唤你……喝吧，为你的妻子，喝吧，为你的女儿，喝吧，也为你自己！

　　那一夜我醉了。

　　与他醉在一起，还有午儿……

　　开始有约稿信了。渐渐多起来。

　　就在我决定去看望楼震旦的前一天，邮差又送来了三笔稿费和《山丫》获奖证书。

　　这次我笑了。

　　发自内心的笑。

　　少女已不再年轻。午儿在渐渐长大。可前面的路就平坦了吗？

　　我不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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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义龙

这篇小说，把自由撰稿人的艰难表达得淋漓尽致。的确，每一个从事文字工作的人，或多或少都感受到那份无法舍弃，痛并快乐着的感觉。

春江花月夜

　女主人也叫马克？我被搞糊涂了。细腻的描写，真实的体验。唯有我能听懂。

嫁于东风

文化街上的文化人！创作让平凡、困苦的生活精彩着，不懈地努力让生活微笑着！

“少女已不再年轻。午儿在渐渐长大。可前面的路就平坦了吗？

　　我不敢说。”
这样的结局真好，有希望也有忐忑！余味无穷！

泓儿

祝福你马克，也祝福所有的文化人！

一楠

历经坎坷，方见彩虹。在逆境中艰辛的付出，凭的是锲而不舍的执著！用青春和激情找回失去的日子。生活在继续，该面对的还要坦然的面对！

在水一方

作品厚重，无愧是上等作作。

蓝色的小木屋

如果楼震旦不犯罪，有这么好的女人，日子应该算是很幸福的。

逝者如斯

不错
这就是生活！
痛苦着的精彩
胜过碌碌无为的一片空白！

每一个方块字的背后
留下文人深重的思考！

高！

云水苍茫

生活像个万花筒。

1刀捅下去

楼震旦的事儿真多，呵呵．是有生活原型吧？

结局恐怕是咱论坛里的朋友都爱看到的，我看到就挺乐的，哈哈．

马克

最初由 杨义龙 发表
这篇小说，把自由撰稿人的艰难表达得淋漓尽致。的确，每一个从事文字工作的人，或多或少都感受到那份无法舍弃，痛并快乐着的感觉。

　　感谢义龙精彩点评，恰到好处。

马克

最初由 春江花月夜 发表
　女主人也叫马克？我被搞糊涂了。细腻的描写，真实的体验。唯有我能听懂。

　　呵呵，感谢。相信唯有你能听懂——你是纯女人。

马克

最初由 嫁于东风 发表
文化街上的文化人！创作让平凡、困苦的生活精彩着，不懈地努力让生活微笑着！

“少女已不再年轻。午儿在渐渐长大。可前面的路就平坦了吗？

　　我不敢说。”
这样的结局真好，有希望也有忐忑！余味无穷！

　　感谢东风的精彩点评。很精彩。

马克

最初由 泓儿 发表
祝福你马克，也祝福所有的文化人！

　　谢谢。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