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穿过耳洞的红颜

翦翦风

    Ａ。
   
    　　是夜，骤雨初歇，庭院里的桐树，风驰电掣后的细碎花瓣疲倦地溅落一地。
   
    　　蕾姬的指尖轻轻的游弋在我的眉宇间，细腻，薄凉。她说，桐，为什么我有心事就只能和你说。蕾姬的手细嫩，脸苍白。
   
    　　“未曾开始……”蕾姬喃喃地念着，向院落探出一只手，接起一朵凋落的桐花。湿了的紫色花瓣上流动着晶莹剔透的纹路，粗粗浅浅地撕扯着淡淡的紫，我想起莫不是谁说过：“无情若落花，落即归根？”
   
    　　屋内异族之王还在酣睡，经了春宵的拼搏，满足而骄傲地睡。蕾姬的手上，印了与桐花一样的痕，是纷纷扬扬的紫，触目惊心地铺了我满眼。残的花，败的叶，憔悴的蕾姬。我感到清晰的难过，蕾姬通婚蛮夷的佳话，建立在她满心的痛苦之中。她此生，将无法得到那个富有三千宠爱的男人。龙袍轻动御笔一点，蕾姬便成了赞吧王的妻，而蕾姬的唯一陪嫁是我。明日，我们将盛架随行到马尔康高原。
   
    　　不过是一场花事，却花尽一辈子的希望。
   
    　　蕾姬的唇边泛起清冷的笑，艳若芙蓉，水眸闪过一丝寡冷。裹在粗制的皮衾之中，她反转手掌，淡紫的水袖在空中划了一道好看的弧，划过细雨绵绵，仿佛看见长安上空落瑛缤纷，华清池内众凝脂嬉笑。
   
    　　赞吧王跌跌撞撞闯进屋来，将蕾姬一把拢到怀里，乱长的胡须扎得她胃里一再翻江倒海。虎皮铺的床上，蕾姬被挤压出碎碎的呻吟声，那声像在求救，又像在哀鸣。一声紧似一声，将我刺得牙根发痛。这个我爱怜着的，有着桐花样淡紫清幽的女子，只是在蛮夷呼声震天再归于寂寂无声后，抚着我的头，凄凄惨惨戚戚。
   
    　　８月的时候，马尔康高原盛开着一种绮丽的花，大片大片的，甚是惊艳。蕾姬就与我，隐匿花间，然后我们吸吮那绿叶之上、嫣红之间的汁水。我喜欢看蕾姬忘我的样子，这时她很快乐，像是被华清池的尊贵男子娇宠一样。我也跟着快乐，我会不停地在她耳边温柔地吟念：梧桐相待老，鸳鸯合双死。
    　
    　　蔚蓝的天幕，霞光万丈，流光溢彩，百花盛开，清云逸动；白雪皑皑的连绵雪山、蜿蜒的冰河在天幕之下清洗如蓝……
   
    　　罂粟花愤怒地炫目，招摇，仿佛迸发满腔血色的忌妒。
   
    　　蕾姬就在一片血色的美丽中紧紧地抱着我。我幸福得像幻想中的蕾姬，被自己深爱又终不得爱的人拥着。蕾姬的脚步翩跹，如痴如醉，欢唱着《长恨歌》，像一只江南的蝴蝶般飘下雪山。为她陪葬的，只有我，一只御赐的雄鹦鹉。在她坠落的那一刻，我箭一般射入山崖，徒劳地在蕾姬身下张开翅膀。在蕾姬一点点变得沁凉的怀里，折了翅膀的我也在为眼角的泪和蕾姬与我身上的血一点点冰封。我用残存的一点意念祈祷，然后在阖上双眼的刹那恍然看到一位满目爱怜的神仙姐姐飞临：说吧！你这只多情多义的鹦鹉，你想要一个怎样的来生？
   
    　　若有来生，我要做，人——做蕾姬的爱人，在她身边呵护她，不让她受一点点的伤。
   
   
    Ｂ。
   
    　　莫菲是大美女，十七八岁已是一派明艳，柔媚丛生，只是人比黄花瘦。我和她在一个大院子里长大，同宗同族的姐姐，也有一副美女坯子，和她在一起，却只能做衬托鲜花的叶子。而我对这个角色却毫不在意，只要和莫菲在一起，我就很开心。
   
    　　莫菲有六个耳洞，在周遭如花的小女子中间，有些标新立异。以写字卖画为生的狂放书生林离，总会笑她把自己搞得百孔千疮，可他不知道，心里的创口远比在耳朵上穿洞要糟得多。莫菲从不用金属的耳环把耳朵武装得像刺猬，只是穿了真丝的红线。简单而幽雅。
   
    　　有人说，能填平心里沟壑的，除了江南的雨，塞北的雪外，还有——子夜喧闹时分的酒精。莫菲说这话的时候，言语黯淡，吞吐了薄荷味的520，眼神飘了很远，又被杯中清酒拽回来。颓废使酒气嗅上去像一朵糜烂的花，耗尽了生命里最后一丝香。
   
    　　我戴了墨镜，清冷地坐在吧台边，我害怕这样摇晃迷离的灯光，只能用两片黯淡的镜片掩住所有的忧伤。莫菲真的醉了，眼泪噼里啪啦地落下来，溅到酒杯里，打着漩沉下去。我的心里，阵阵的痛。
   
    　　踉踉跄跄地把莫菲搀回家。打着转的莫菲散了架一样瘫在我身上，嘴里念念有词：有人说穿过耳洞的红颜/下辈子还会是女人/你能不能记住我的吻/下个轮回我为你点盏灯。有词无调的哼唱，带足了醉透的伤感，似是为这个穿了六个耳洞的红颜，也为了心痛的我。
   
    　　莫菲的家里，杂七杂八的堆了书稿。她的新书我总能第一个看到，而最近，我是被冷落好久了。莫菲的感情萎谢了，连同才情一起。卧室里巨大的写真，触动我的末梢神经：腐铜色的人体彩绘，瘦削的肩胛，眼神空洞呆滞，六个耳洞上牵了长长丝线，末端系上了挣扎中的蝴蝶。
   
    　　莫菲被林离涂抹成负罪的天使，招惹了人间的情欲，却又清傲固守自己的高贵。林离是那个流浪街头的画家，常拉扯了路人画像，而又经常被城管人员踢得画板横飞。林离不肯接受商业的购买，怕是亵渎了艺术的灵魂。他宁愿蜗居在天台上的小屋，终日与莫菲在颜料里翻腾呼叫。我不知道莫菲爱他什么，假使是灵魂跳跃的肉体，那又为什么坚决不肯给予？
   
    　　放了温水，我把莫菲拖进浴室。面对她苍白消瘦的身躯，我竟无从下手去将她剥落。于是我把她整个放进浴池，满池的泡沫拥挤了她的形体，进而掩埋了她的苍白。莫菲的皮肤被水浸润得白且水嫩，我禁不住轻轻抚摸了一下，又被心里的悸动抽了回来。我迅速地帮她冲洗干净，擦干了她，倾尽全力将她摆在那张光怪陆离的大床上。
   
    　　我走在徐家汇路的过街天桥上，匆忙掠过流穿的眼神。似乎唯有夜上海的繁华，才盛得下人间所有的奢靡。正匆匆行走间，忽然踩了软软的物什，低了头看见是林离的脚。林离坐在地上，一只脚高支着，一只脚平摊，他的面前摆了涂抹模糊的人像，隐约可见是莫菲。他对准了风蚀的桥栏，把手中的酒罐捏扁然后狠命的扔过去，飞溅出的液体撕破霓虹丰腴的肢体，划出一条长长的创口，还淌着血。
   
    　　我不解地看着这个失魂落魄的画家，因何可以将莫菲掏空，揉碎，又把自己伤得如此的深？醺人的酒意在迷醉夜风中吹得散开，我拉了林离去最近的避风塘避风，却因他衣冠不整酒气熏天被婉拒。于是他给了我钥匙，指着对面街巷深处他的窝。
   
    　　男人的胸膛与女人的怀抱之间，这一片，春暖花开。油墨，酒气，加上整个屋子弥漫着的有些妖冶的欲望腥气，整个屋子被笼罩得天旋地转。扯开每一块绸布，画板上的女人清冷惊艳，是菲，只是瞳孔空洞落寞。我心痛忽至疯狂，想知道莫菲因何因这个没落的男人甘心沉沦。我扯过一桶墨绿色的颜料，径自泼在自己的身上，散开卷曲的浪发，我丰腴婀娜的身躯就展开在林离的面前。林离再次被激起兽的凶猛，扑了我滚爬在画布与味蕾的刺激间，那一刻他凶猛如百兽之王。然后他清冷地坐起，捧了我兀自画了起来。
   
    　　那些身上的、脸上的、抽象的、有着谜一般神秘的美丽图案，成了图腾的尊奉和祈福的膜拜。的确，在世界年纪还轻时，裸露的人体正是造物的恩宠。
   
    　　看着眼前心无旁骛的林离，我突然明白莫菲的痴心绝对。我能从林离的呼吸间看到莫菲的脸，看到她的曲线在蔓延，不断演变成海岸线，长出了最哀艳的水仙。而我骤然感到透骨的冷，不由的打了个寒颤：我突然感觉到莫菲与林离莫可名状的纠缠，像是前世结下的缘。而我，依然是如此无奈、无助，而我的伤感唯有自己冰冷的手指可以触摸。
   
    　　我漠然地洗掉遍身的油彩，穿上衣服，咖啡色衬衫的第三颗纽扣已然不见。脖颈，一条红线若隐若现。那是林离动情时分，用细碎的丝线勒在我颈项的印痕。丝线的末端系了泪滴的耳环，他告诉我那是初恋女友留下的想念。他不喜欢女人戴耳环，说是怕穿破了红颜薄命，不小心就会离他而去。他瞥了一眼我的耳，我的耳垂微薄干净，没有百孔千疮的痛痕。
   
    　　林离在氤氲的油彩气息里痴迷，对着我说着呓语：一样的丰腴，一样的媚和冷，让人爱怜……然后牵着我穿过花丛，眼前竟有蔷薇缠绕着的一间木屋。走进去，窗边垂着蔷薇，门畔扯着蔷薇，怒放着的蔷薇，艳色迷眼，浓香熏骨。林离引领我见到了花丛中的牌位，我赫然看见酷似莫菲的照片，只是莫菲要比照片中人消瘦。
   
　　　　林离牵住我的手，喃喃自语：菲长得像她，只是太瘦。你和菲两个合到一起，才算是完美……
   
    　　我甩开他的手夺路而逃。现在我知道，莫菲只是林离初恋情人的一半影子。而如今，林离竟想让我成为另一半影子。只是，他不知道，我和莫菲不仅是在一个大院里长大的姐妹，我更像是怜惜情人般地怜惜着莫菲，不愿见她有一点点的伤害。
   
   
    C
   
   
    　　　夏到盛极的时候，就开始显现颓败的迹象了。木窗之外，几片梧桐泛黄的叶子随粗暴的雨寂寞地飘落，一只斑纹绚美的蝴蝶在污浊的雨水里扑腾出哀艳的凄美，然后死在茫茫然的沧海里，有一种无能为力的悲哀。我顿想林离，想莫菲，想那些在每一个耳洞里悲情穿过的角色。
   
    　　莫菲说过，林离每经历一个女人，她的耳朵上就会多一个被红线刺过的耳洞。
   
    　　我躺在冰冷的床上，颤抖着抚摸我无意间盛开的被林离说是丰腴美丽身体，想起莫菲的话，忽然耳垂间穿过懔然凉意。曾令莫菲神伤的林离与那些莫名女子的过往，如今悄无声息地钻进我的四肢百骸。林离只是在一个又一个女子身上寻找着初恋情人的影子，而莫菲的惊艳已为之清冷，才情也因之颓废。如今，我也突然感觉被一种无法逃脱的宿命击中。我不知道那会是什么，只知道它必定很悲惨。
   
   
    　　莫菲电话我的时候，我刚牵强地睡着。她的声音嘶哑，约了我一起去吃大排挡，我定了定神，发觉已然入夜。整了整发黄的妆容，穿了随意的棉格衬衫，踏了双红到艳俗的拖鞋便出门。对于菲的邀约，我向来不会推辞。
   
    　　莫菲的眼睛浮肿，没有化妆，却也有摇曳的诱人。菲总是精致的，手带是LV的，连土棉布的裙子，都是江南布衣。我喜欢她的精致，如同她喜欢我的随意，这是一种契合，而我觉得自己与莫菲满登对。只是恨，为什么上天不肯让我生成男子，可以让莫菲少一些被无情所误的伤？
   
    　　莫菲自小就与我来往密切，只不过总是她一人在绵连不绝地谈她幻想的爱情，而我只是倾听。我喜欢看莫菲专注想像的样子，像要把心掏出来给我看，再小心地放回去。
   
    　　可是今天，莫菲只是拼命地咬着羊肉串，恶狠狠地。我笑得心虚，为着与林离无意中的缠绵。莫菲的眼神精锐，嗅觉灵敏，即便我不言，她也许也能察觉到什么。只是，她不说，只是拼命地撕咬着羊肉串，仿佛那里面有所有她恨到骨髓里的命运和红颜。她的吃相突然令我心痛欲绝，想抬起袖子为她擦了嘴边的油痕，却终是不敢。
   
    　　我的眼睛掠过莫菲耳朵的时候，做了少许停顿：她耳洞上的丝线变成了细小的、新鲜的茶叶枝。莫菲说是可以浸染茶香的。我曾几次劝说莫菲离开林离，同时扯掉那六个耳洞中的红线。如今，这一份耳洞里茶叶枝的淡淡的幽雅，却令我的心一悸，像是怕那些耳洞会厌倦了红线的尘颜。
   
    　　红丝线换作了茶叶枝，莫非是莫菲下了决心要离开林离吗？还是终究逃不脱那份迷情的纠缠，令林离继续在她身上做美妙画卷？我胡猜乱想，忽然开始害怕这样的心绪会没有尽头。
   
    D
   
    　　过了数日，我的门忽然被人惊惶失措地擂响。开了门，竟是林离。他蓬头垢面，眼神空洞绝望，手中有一条长长的红丝线，我的脑中瞬时“轰”的一响。林离高举了红丝线，明晃晃的泪滴耳坠迫疼了我的瞳孔。他只是念念地说：莫菲也去了，她是转世的蔷薇，也成了冷冷的红颜。
   
    　　莫菲的诀别之作，是《穿过耳洞的红颜》，我依稀记得她酒醉后的哼唱，哀艳而忧伤。莫菲携着那巨幅写真、系着她最喜欢的绛紫色的披肩坠入黄浦江，有人说，她下坠的时刻像一只美丽的蝴蝶。
   
    　　莫菲这已经萎去的红颜，左耳有一个新的耳洞。林离每经历一个新的女人，她的耳垂就会多一个被红线穿过的耳洞。林离从那个新的耳洞里，取出那根有着泪滴耳坠的红丝线。
   
    　　我，在她出生那一刻便用所有的心默默呵护着她的姐妹，成了穿过她第七个耳洞的红颜。
   
    　　莫菲终是萎谢了，连同她的青春、爱情和才情。她可曾知道我那些暗恋的秘密吗？
   
    　　抚着莫菲已经冷去却仍是冷艳的红颜，我恍然听到自己体内血竭的声音，骨骼也咯咯作响，仿佛在收缩。是的，在收缩。当一滴鹦鹉的清泪滴落到莫菲眉心的时候，一颗淡淡的美人痣在她双眉之间显现。在很多很多年前，那个蝴蝶般从雪山坠落的美丽女子，眉心也有这般的一颗极淡的美人痣，而她的怀中，有一只曾试图用翅膀托起她飞落之躯的鹦鹉。如今，在感觉心脏里还有最后一滴血的时候，我恍然看见当年曾在雪山现身的神仙姐姐飘落身前。我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哀怨而愤恨地问她：我曾向你祈祷，在来世做人，在蕾姬身边呵护她的爱人。为什么只是让我做了她的姐妹？
   
    　　我听到一声叹息，飘飘渺渺若有若无却沉重无比：你不知道，在你许愿的前一刻，蕾姬曾在临终前恳求我，让那曾有三千后宫佳丽的男子，在很多年后做她俗世之中的爱人，并且不要让她的身边出现任何一名与她亲近的男子。所以，我只能让你和她生成姐妹。
   
    　　只是，我不曾料到，那个多情的男人在千百年后还念念不忘在兵荒马乱时香消玉殒的情人！
   
    　　我黯然。原来即便是千年前舍身换来的祈愿，也换不来三世圆满，只不过是成就一番孽缘。
   
    　　在血将尽的时候，我听到神仙又像千年前在雪山下那般问我：你这个多情多义的人啊！还想要一个怎样的来生呢？
   
    　　我问：莫菲，不，是蕾姬要来生了吗？
   
    　　没要。她说她倦了。
   
    　　那我也不要。
   
    　　我也倦了。
   
    　　血尽。我搂着怀中冷艳的莫菲，不，是蕾姬，安祥地闭上了双眼。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翦翦风

谢鼓励！！学习至上
太阳神你最近好象神出鬼没啊

一楠

先欣赏着，好象还没排好版！：）

房子

文字华美，娇艳，和这个时代的年轻人一样：）

左显辉

最初由 房子 发表
文字华美，娇艳，和这个时代的年轻人一样：）

同意这个看法，但是......但是有相当多的段落没有空出两格哦：）

翦翦风

最初由 一楠 发表
先欣赏着，好象还没排好版！：）

呵呵，见笑了
这个倒是倚赖了什么排版工具
结果让我丢了人 呵呵
看来还是手动比较好的！

翦翦风

最初由 左显辉 发表
同意这个看法，但是......但是有相当多的段落没有空出两格哦：）

我知道喽  去编辑去了……
停电一天很难过，热又爬不上中财来

翦翦风

终于好了！！改了４次
不知道这些排版工具是怎么了
还得最后用手排

谭其森

扑朔迷离的爱情悲剧，爱情究竟是什么究竟该怎么样表达，也给了我们一片空间和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