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哑猫看国产电影（五）：《世界》

哑猫阿凡

　　贾樟柯的电影，总是让人感到一种灰色的孤独。注意，这种灰色的孤独不是无聊的寂寞，而是一种灵魂和内心的流浪和无依无靠。从《小武》、《站台》、《任逍遥》到《世界》，贾樟柯以及贾樟柯艺术电影的轮廓逐渐从幽深的水底浮现出来。从最初的跨时代疏离的审视到现在的当代写实。贾樟柯一直在以一种独立特行的视觉建构自己的影像。审视而非批判的态度，使得他对于现实生活的关注，富有原始的张力和野性。

　　我喜欢贾樟柯，喜欢他的《小武》、《站台》、《任逍遥》以及电影院里首次公映的《世界》，虽然在电影的类型上，难免有雷同和自我重复的嫌疑。可是，我们依然要承认，贾樟柯是中国最优秀的独立电影人。他创立的影视风格是中国电影多元化格局的建立的里程碑。代表了中国第六代导演最杰出最诚挚的奉献。

　　《北野武完全手册》里有这样一段让我印象深刻的话：“假如能有一部电影，没有故事，也没有画面，什么都没有，那么它（对我来说）就会是一部最棒的电影，说得夸张一点，要是真有这样一部电影，那么其他的电影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吧。在看电影时，我追求的不是娱乐效果，也不是艺术性。我对电影只有一个很纯粹要求，那就是时间的消逝。也就是在看一部电影时，我在自己的人生里失去了被这部电影所拿走的时间。这件事是无法用价值与意义来衡量的，对我来说，一部电影以它所需要的放映时间夺走了我所拥有的时间，是一件最奢侈的事情。我既不想感到快乐，也不想感到悲伤，既不想被感动，也不想学习什么；这些在人生中就可以充分体验到。假如有一部只纯粹地记录时间经过的电影的话，它应该是部没有故事的述说，没有影像的播映的片子吧。事实上，这种电影才能真正向我们揭示电影之所以为电影的真理。我这么说应该不为过吧?无庸质疑的，这种电影在世界上是不存在的。如果可以什么也不演，什么也不说的话，这个东西也无法称其为电影了。话是这么说，我们还是可以梦想拥有一部接近这个形式的电影。的确，可以有部片子是在演些什么，又几乎等于什么都没演，有一个故事，但又几乎什么脉络都没叙述。”

　　北野武是当代日本电影的杰出灵魂人物，这段话是他针对自己十分喜欢的电影《那年夏天，最宁静的海》表述的观点。大抵可以作为日本和韩国电影台词稀少的一种解释。

　　至于我本人，对于这种电影的终极审美观，其实是不太认同的。但是我们不能不承认，北野武、岩井俊二、金基德等人在艺术电影探索的道路上，都有意无意沿袭了这样的审美习惯并且取得了很高的成就。应该说，贾樟柯通过自己的无疑也是独立特行以及对具有中国特色现实生活的思索，在影视语言的某些层面也和这种观点形成了重叠和呼应。

　　一座浓缩了全球著名景观的公园，几个流浪人物对于生活现状的不满，构成了电影《世界》的核心内容。电影的中心场景集中设置在北京近郊的一个诸如迪斯尼式的游乐园中，故事情节的推进围绕着年轻的舞蹈女演员小桃而展开，她所生活的环境，以及她的内心世界都处于迷惘和挣扎之中。小桃的男友泰生是“世界公园”里的保安，小桃渴望能和他一起创造美好的未来，但却无法将梦想和现实结合一体。生活总是和自己虚构的想象有所出入。而一直不曾意识到这点的小桃，当事情的进展与设想成反比之时，她便无法接受。

　　《世界》和《任逍遥》在主题的探索上具有一定的一致性，贾樟柯一直在以一种近乎绝望的写实角度来审视当今中国的某些现状。在他的镜头深处，写实手法和关注女性始终是不变的态度。
贾樟柯让小桃穿过后台走廊，来到仿佛鸟笼一般拥挤的更衣室，那是她和其他同龄演员们一起聊天、嬉笑、打闹的休闲场所。装扮成印度公主的小桃看上去其实更像是拉斯维加斯的赌城服务员。她用那种几近狂欢的放肆态度向伙伴要一张创可贴。女主角小桃的扮演者赵涛在那一刻，已成功塑造出一种既华而不实，又充满辛辣气息的生活光景，最重要的是，在光景之外，内心的漂离惶惑暴露无疑。待小桃找到创可贴的时候，片头字幕开始在银幕上滚动，而其他演员们像退潮的海水一般迅速离开更衣室，留下小桃独自面对她的第一处伤口。

　　影片保持着贾樟柯一贯的结构松散，可是在我们在观影过程中，时时可以看见贾樟柯敏锐的审视目光及类似雕琢的意识，就连最无可名状的空镜头都像是印上了他的指纹一般独特而富有张力。

　　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关于影片结局部分二姑娘的那张欠条，一般的处理会给便条来个特写，或是用二姑娘的画外音来交待便条内容，但影片里没有这样做。欠条让三赖看了，让他来一次自由的演技发挥，然后又是太生看了一眼，偏偏不让观众知道，接着镜头转到墙上，我以为会象希区柯克一样，用这种方式来实现长镜头的转换，但结果却是在墙上写出了便条的内容。这样的影视语言不能不说是独特。在乎细节，是对于电影独立精神的坚持和尊重。这样的镜头运用虽然简单，但却非常精巧，尤其能调动观众的情绪关注。

　　故事的重要部分是在一些偶然发生的事件以及主角们无形盲目而热切的欲望中慢慢成形的。生存的漂泊无依以及精神的盲目流浪是电影的内在发展动力，小桃的同事里有个俄国女人，她抑郁的微笑、捏皱的全家福照片和时不时抽动的肩膀，都泄露出一种常人无法体会到的孤独凄凉状态。贾樟柯很内敛，他懂得将电影里弥漫的忧愁情绪控制在岸边。生活的悲剧在于不得不承受，痛苦或者幸福无由选择，我们只能在世俗的生活里浮沉漂流，随遇而安。影片最后，让小桃思想深处产生病态的，其实并不是眼见到身边其他女性的悲剧；而是因为她的灵魂已经被囚禁在一个虚拟的“世界”中，小桃无法看清属于自己的方向。《世界》很真实，贾樟柯也很真实并且懂得呵护和尊重电影的真实。所以关于人物命运的方向，贾樟柯没有给出光明的方向甚至没有透露一丝一毫的启示。

　　从某种程度上说，影片中微型的“世界”概念也在无形中给创造它的人制造了一种束缚。贾樟柯不仅仅沉迷于这种隐喻，而仿佛是被它施了催眠术。当他的镜头一遍遍掠过那座大型游乐场，在高耸入中国天空的艾菲尔铁塔、假金字塔和曼哈顿地平线之间不停切换着画面，贾樟柯的视野离一个导演的位置越来越远，却转而向一名糊涂观光的旅游者靠近。即使在某一时刻，镜头带领我们和小桃一起飞出了世界公园，来到了喧嚣繁华的北京街头，看见形形色色的人群，以及悬挂在天安门上的毛主席画像……你将会发现，影像的灵魂如同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飞鸟一样，渴望着回到人物早已习惯的人造“世界”中去。

　　贾樟柯电影表达的究竟是什么？这是一个十分复杂的问题。也许向他本人提问，也只能得到莫衷一是的答案。我个人认为，贾樟柯重视的一种状态，生活的以及精神的状态。许多时候，他并十分希望通过人物表情出强烈的个性，演员容貌的显现也不突出。他企图通过这种状态的模糊性去勾勒和体味人物的内心世界。独特的地方语言给电影带来了与众不同的粘滞感。他的电影本身就不是流畅和透彻的讲述一个故事，而是带给观看者一种游历和体味，更多的时候，我们只是窥探者，通过贾樟柯的电影镜头在窥探一个群体生活境遇的全貌，真实生活的状态。就象行走在大街上看着路人的行为举动，故事本身可以不是故事，故事本身就是生活本身。

　　在《世界》里，曾在贾樟柯前三部电影里不安分奔走的那些熟悉的面孔终于走进了城市里。但是他们显然与这个大都市格格不入。我相信“世界”对于他们来说，本来是个多么宽广的词语，意味着无边的梦想和无限的可能性。可是在《世界》里，“世界”却仍然是一个逼仄的词语。与幸福生活的通道依然被封堵着。来自小乡村城镇的不甘平庸的人，反而意外地与来自世界另一处的人的痛苦发生了共鸣。“北京打雷，乌兰巴托下雨，”在一间豪华夜总会的洗手间里，赵小桃与沦入风尘的俄罗斯舞蹈演员相拥而泣；在制衣店零乱狭隘的房间里，保安成太生与即将出国的女老板心照不宣地互相安慰。纯洁的爱情和梦想那么脆弱，我们似乎更容易在世界的下水管道里相逢。对于被迫披着阴暗大衣的他们，这些才是“世界”最本质的意味。

　　寻找与挣扎一直充斥着贾樟柯的电影，天灾人祸，流浪困苦，话语者对生命的贱视，贫穷者的渺小和对幸福的追求以及自身生命的尊重形成对比，在一种大悲哀的环境里体会重重生活压力下的人们相互搀扶相沫的状态。虽然每个人生存的状态互有差异，但却是整个生活枷锁中共同的一群人。无论妓女，小偷，民工，流浪汉，这种社会底层的小人物的际遇和生存状态，有着自己的审美、价值取向。爱虽然不细腻温婉却也无处不在。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生活就是贾樟柯电影的真正的编剧，必然的导演，无处不在的纪录者——因为“世界”就是生活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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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品文刀

呵呵，阿猫写的电影我都没看过！写得很好，顶！

许也

在看一部电影时，我在自己的人生里失去了被这部电影所拿走的时间。这件事是无法用价值与意义来衡量的，对我来说，一部电影以它所需要的放映时间夺走了我所拥有的时间，是一件最奢侈的事情。
——时间消逝在这样那样的不知不觉中，就是生命里程的行进，就是渐渐接近最后的目的地——死亡——或者解脱：）

哑猫阿凡

感谢朋友们的关注哦，猫猫会再接再厉的写好这个系列影评的~~~~~~喵：）

兰子

写影评的高手，兰子不敢评，只好支持了

秋天1944

也来顶一个

寻找与挣扎一直充斥着贾樟柯的电影，天灾人祸，流浪困苦，话语者对生命的贱视，贫穷者的渺小和对幸福的追求以及自身生命的尊重形成对比，在一种大悲哀的环境里体会重重生活压力下的人们相互搀扶相沫的状态。

敬一兵

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