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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阳台上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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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8-22 21:49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一
  一缕月光穿过没有拉严的窗帘斜斜地洒下来,细细的,碎碎的,如潺潺清流一般轻泻。夜色很静,仿佛听得见月光在阳台上踱步的声音。

  “刚儿,把我放到阳台上去!”菊发出很微弱的呼唤,那声音如一根丝线,一掐就断。

  在昏黄的灯下,叫做刚的少年正在看书。他轻轻地合上书本,走到阳台上,熟练地打开一张折叠床,铺上垫子。他转身走进卧室,把菊抱了出来,放在折叠床上。

  菊很瘦,瘦得如一架风中的古琴。在月光的照耀下,她的脸苍白而冰凉。

  “刚儿,把窗帘拉开,我要看看中秋的月亮。”菊幽幽地说。
少年走过去,拉开了窗帘,霎时,月光在阳台上弥漫开来,洒落了一地的苍凉。

  “刚儿,明天你姑就来了,有她照顾我就得了。你还是回去读书吧!你今年可要中考了,不能耽搁你!”菊说。

  “妈,我已经申请休学一学期了,明年再考!”刚咬了咬牙,转脸望着远处黑黝黝的山峦。叫做刚的少年脸上轮廓分明,像个男人了。

  “是妈拖累你啊!”菊缓缓地叹了一口气,仰脸望着天上的圆月。今年的中秋月亮分外大、分外圆,分外亮。

  月华普照人间,天地一片祥和。

  刚没有再说话,他在阳台上支起了一个竹编的小圆桌,放上了核桃、苹果、花生,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月饼。他用刀轻轻划开了月饼,切了一小块递给了菊。

  菊艰难地把那块月饼放在嘴边,嗅了嗅,闭上眼吸了口气,仿佛要将饼香吸入灵魂深处。她的嘴唇动了动,随即她又摇了摇头。她转过脸,将那块月饼递给了刚。

  “你吃吧,我实在是吃不下!”菊说。她艰难地挤出一丝笑,“给我一点水喝说行!”

  刚倒了一杯凉开水给她,坐回到桌边。他拿起那块饼,细细地咽着。吃完饼,他走到窗口,仰脸向天望去,天空中除了月亮,便是无边无际的幽蓝,没有一片云。好长时间没有这么晴朗的中秋了。

  远处,城市的灯火依旧辉煌。窗外,不时有一辆辆小汽车滑过。

  “叮”,久违的门铃声让刚打了一个激灵。

  “这么晚还来收水电费。过节都不让人安宁了!”菊躺在折叠床上轻声嘀咕着。

  门开了,一个憔悴的女人出现在刚的面前。

  “姑,你怎么来了!”刚显得很意外。刚知道,姑从老家到城里来,要走三个多小时的山路,才能到一个叫岔河的地方,在岔河搭微型车到乡里,才能坐中巴车到城里,得要花两天工夫哪!

  “过节了,想着你母子俩冷冷清清的。我和孩子他爹商量好了,到你们家过节。赶了两天的路,路上客车又坏了,到现在才到,可把我累坏了。”

  “梅,你找到他了吗?”病榻上的菊声音显得很急切。

  “姐,我找到他了。”梅把手中的包扔在地上,寻着声音的方向快步走到阳台上,紧紧抱着菊,“我可怜的姐姐。”梅的声音开始变得哽咽,“我找到他了,他在江北县医院住院,他得了脑瘤,已经没有人形了,看来挨不过冬天了。他承认他欠了你的钱。”梅从怀中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纸,“这是二十万块钱的借条,他说他住院已花了二十多万元,原来的工程款他还欠着一百多万,他说他快要死了,这辈子他是还不清你的欠款了!”梅说罢,扑倒在菊身上,呜呜大哭起来。

  “唉!这是命啊,老天咋就这么作践我呢?”一行清泪顺着菊的脸颊淌了下来。

  朗月,一轮朗月,将清辉如水般铺向大地。

  二
  十八年前,菊初到城里那阵,正赶上了改革开放的好时光。菊走在大街上,看到什么都新奇。音像店里传出音响震天的流行歌,“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熊熊火光燃烧了我的心窝”,菊也就跟着哼了起来,踏着歌声的节拍快步击打着水泥地面。她的脸红扑扑的,透着高山顶上太阳的味道;她的眼睛水汪汪的,透出几分山里姑娘的纯朴与憨厚;她的前胸翘翘的,挺着颤着,快要撑破小小的花布袄;她的大独辫油黑发亮,粗粗长长地拖到圆圆的屁股后面。有时,她把辫子盘在状如弯月的包头里,任那白色的长穗子飘到胸前。她也是山里妹子,却长得高挑纤细,她往那儿一站,总会引来那些城里姑娘嫉妒的目光。

  她不是来城里打工的,那时还没有这么汹涌的民工潮。她是嫁到城里来的,他的丈夫辉也是乡下老家来的,在一家轻工机械厂当工人。辉原本是要找一个城里姑娘做媳妇的,只是他个长得矮,长相也不怎么样,又不大会说话,对象谈了一打,最后都是吹灯熄火。那些长相平平、工作单位也不怎么样的姑娘也看不上他,好歹谈拢一个了,女方家父母一听家里是穷山旮旯的,就横挑鼻子竖挑眼。辉一气之下,就回老家找到了菊。一开始菊不大情愿,在那十里八村,论人材,菊可是数一数二的,上门提亲的也挤破了门槛。也怪菊眼高,这个看不上,那个也看不上,快到二十岁还没找到人家。在菊那座大山里,是兴订“娃娃亲”的,十五六岁早就许下了人家,等到了婚龄,就吹唢呐办喜事。菊眼高,菊想找一个长得俊的,心气又高的,如果嫁个城里的国家干部那就更好了。

  菊家里弟兄姊妹多,菊是老大,读书只读到五年级,后来就把读书的机会让给弟弟妹妹们了。在菊的心里,藏着一个心愿,那就是读好书,长大了考个大学,考不上大学中专也行啊,分在城里当一个女医生多好啊!那次农村合作医疗队到村里普查,那些大姑娘,穿着白大褂,又干净又神气,多令人羡慕啊!读到五年级的菊只想嫁个城里干部,可哪有机会呢,那些城里人咋会晓得还有这个叫“卡拉箐”的白族小山村?村里都是这家的小伙子娶那家的姑娘,这家的姑娘又嫁那家的小伙子,转来转去,整得一个村的都是亲戚。远的也是嫁到邻村去,最多隔一个乡就不得了。可菊不嫁,菊晓得自己长得漂亮,一个姑娘家,漂亮就是本钱。

  辉来了,辉说他要娶她,她不干。第二天,辉又来了,给她带来了一块亮晃晃的电子表,她没有接。爹妈开始埋怨她,说辉哪里不好?他在村里长大,品性好,靠得住。辉在城里是工人,工人是老大哥,是领导阶级,吃的穿的都是国家供应。你要嫁给他了,还可以帮补家里一点,你看全家一年到头连粮食都吃不够。他就是人长得矮一点,但身体壮得像头牛,你没看见咱们年画上买的邓小平,他老人家矮,可是管着咱们全中国。长得再高再俊还不是要听他老人家的。菊没有说什么。第三天,辉又来了,给她带来了金戒指、金耳环、金项链、玉镯头,这在小山村有个说头,叫做“三金一玉”,菊接下了。后来,菊嫁给了辉,到了城里,成了家属。

  成了家属的菊日子开始变得很悠闲。每天,辉去上班后,她就挎着个竹篮子到街上去。逛街成了她最大的爱好,那些琳琅满目的商品陈列在商场的各个柜台上,那些异彩纷呈的时装挂在服装店的四面墙上,菊看着看着心里就痒痒的。大多时间,菊是没有钱买东西的。她的兜里只揣着菜钱,买了衣服就买不了菜。她得要去菜场买菜,然后回家给辉做饭。要是辉下班了吃不上一口热菜热饭,辉会劈头盖脸地骂她的。

  初入城市的菊,有几分好奇,又有几分惆怅;有几分满足,又有几分失落。看着一天比一天多起来的高楼,看着一天比一天多起来的汽车,她有时宁静,有时不安,有时渴望。回到那个厂里分给他们的小套间里,她总把自己埋在沙发上,静静地望着窗外黑黝黝的山峰发呆。夜里,辉总被他的那帮工友们约出去喝酒,常常半夜才归。菊总是一个人对着那台十九寸的黑白电视机看言情剧,总是被电视里的男女情爱感动得一塌胡涂。有时,他也走到小小的阳台上,看着城里的万家灯火,漫无边际地想着一些心事。

  菊渐渐习惯了这样的日子,她想,一个女人,嫁了夫家,还能怎么样呢,就这么着吧!

  三

  山青了又黄,黄了又青;高原的海子涨了又落,落了又涨;菊到城里也快一年了。渐渐的,菊学会了城里人的打扮。她换下了那身白族女人的领褂,她穿起了水磨牛仔裤,把那修长的腿淋漓尽致地展示出来,把那浑圆的臀部很性感地勾画出来;她穿起了无袖T恤衫,露出了白藕般的手臂,她留起了披肩长发,她的头发又粗又黑又亮,披在身后飘逸灵秀;她用起了增白珍珠霜,把那张青春的脸保养得水嫩细滑;她甚至学会了涂口红,纹眉。直到辉不满地喝斥她,说她打扮得像妖精似的,她才悻悻地转过身对着小圆镜把口红极不情愿地擦去。

  二十岁的菊的确很漂亮,比城里女人还漂亮。

  冬天里,做完了家务活,厂里那些没有活做的家属们都喜欢搬一条小板凳坐在厂里职工宿舍区的院子里晒太阳。这个小城依山傍水,紧挨着植被保护极好的青山,面对着一方蔚蓝色的高原湖泊。比起内地那些大城市来,这里的山格外青,这里的天空格外蓝,这里的水格外澄澈。冬天里,和煦的阳光洒下来,暖融融的,照着这座懒洋洋的小城,也照着厂区宿舍院里聊天织毛衣的家属们。菊不会织毛衣,便在那里傻坐着。那些大嫂们总向她投来复杂的眼光。

  “菊,你咋长得这么水灵呢?你这长相嫁给辉委屈了,你可以当演员嘛!”那个胖大嫂边织毛衣边说。

  “就是嘛,要不,你这身材,往那一站,也是标准的模特儿!”正在洗衣的大妈附和着。

   菊笑了笑,没说什么,她不晓得模特儿是什么,心里却美滋滋的。

  日子久了,菊厌倦了这样的生活。没事时,她总要走到大街上去,逛商场,逛服装店。有时也到公园去,公园里常有一些新鲜事。这天,她又到公园里去,看见围了密密麻麻一大群人。女人总是喜欢凑热闹的,菊也不例外。菊凑上前去,看到橱窗里贴着好些大照片。有山有水,有船有车,还有石磨和农家小院。最后一个橱窗里贴着一些漂亮女人的照片。菊听见有人说,这个摄影展的质量还是蛮高的。菊不晓得什么叫摄影,菊只觉得这些照片真的挺好看。

  菊没怎么照过像,小学五年级毕业时班里曾有过一个合影,那是一张黑白照。后来,村里来了一个照相师傅,她在村口的大青树下照过第一张彩色照片。再后来,结婚证上要有照片,她和辉又去像馆里照了一张照片。菊想,要是自己也能像橱窗里的那些女人们一样照那么大、那么漂亮的照片该多好啊!

  菊转身要走的时候,一个胸前挎着相机、留着长发的男人唤住了她。男人告诉她, 这个摄影展就是他举办的,他是这座城市里最著名的摄影家。他说菊长得太美了,她的照片要是拍好了,超过这里展出的任何一幅。男人说,她要愿意,就做模特儿,出去拍照一天,给菊十块钱的工资,还可以给她好些照片。男人说,菊要愿意,可以明天就上班。

  菊羞红了脸,菊当然乐意,虽然她还是不明白什么是模特儿,但他基本听懂了男人的意思。能照相,还能有钱赚,这不是大好事吗?辉的工资一个月也才百多十块钱。按每天十块钱算,还比他多呢。反正自己闲着也是闲着。菊低下头不说话。那个叫摄影家的男人啧啧称奇:“看,你害羞的样子太美了,你是天生的模特儿呢。说定了,明天我在这里等你。说着,掏出五张十元大钞,我先付你五天的工资!”

  菊想不到自己会一下子挣那么多,菊乐了。

  菊当起了男人的模特儿。在那翠色欲滴的山峰上,在那湛蓝如画的高原湖畔,在小溪旁,在古城墙上,留下了男人和菊的踪迹。男人照了一个又一个胶卷,菊也美滋滋地看着那些冲洗出来的照片,她想不到自己在照片上会是那么美。按照男人的说法,是那种很自然、很纯正、很朴拙的美。菊心里很感激摄影家,他不仅每天付给她十元工资,还让她过足了照相的瘾。

  这样的日子,菊觉得很惬意。每天工作的时间不长,拍片结束后她还可以回家做饭。辉也不晓得她去做模特儿了,只以为她去逛街。一天上午,摄影家带她到了山里一条清澈的小溪旁,他说要拍祼照。菊问什么叫裸照,他说就是脱光了照。菊羞红了脸不敢看他,心里像有一根棒槌在敲,菊使劲地摇头。摄影家说,我可以给你加工资,拍裸照可以加到二十元,菊还是不干。他火了,他大声吼着,这是艺术,为了艺术得有牺牲精神,只要这组照片成功了,得了大奖,你就出名了,再也不必为生活发愁了!

  菊动摇了,在那飞溅如银的瀑布下,菊慢慢地脱光了衣服,在大自然的怀抱中袒露出饱满的胴体。摄影家激动地在她的前后左右奔来奔去,不断地按动快门。照完了,摄影家大吼一声,菊你太美了,我实在忍不住了,张开双臂抱住了菊。菊一惊,使出干活的蛮力,用力一摔,摄影家一个踉跄跌入了溪流中。菊从小溪中找出一块石头面向他,美丽的眼睛圆睁着,你再敢来我砸死你……

  拍过裸照的菊和摄影家的合约自然解除了。菊过了一把模特儿的瘾,菊玩了一把新潮。就像吹过一圈又一圈涟漪的水面又恢复了平静,菊也回到了原来的日子。

  四

  星星还是那颗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菊很喜欢孙国庆唱的这首《篱笆墙的影子》,回到原来生活状态的菊依然洗衣做饭买菜逛街,她心里虽然偶尔会有一些憧憬,也曾想过要做点什么。但那只是随风拂过的一缕轻风,过了就过了。她老是安慰自己,都这样了,还能怎么着?

  菊怀孕了,菊要做妈妈了。她心里很快乐,潜藏在心底的母性让她变得很安静。她脱下了牛仔裤,换上了宽松的孕妇装。她依然每天挺着一个大肚子上街买菜,菜的内容更加丰富了。厂里那些大嫂告诉她要加强营养,她们叮嘱她哪些该吃哪些不该吃,要喝牛奶,要补钙,她都一一遵嘱。辉也比平时早下班了,晚上也不乱跑了,这是让菊最最高兴的。辉每天下班后,还争着帮她做家务、洗衣服,晚饭吃过后,还陪她到河堤边散步。菊感到很满足。

  从秋到冬,从春到夏,天气由凉变冷,由暖转热,十月怀胎,一朝分娩,菊做了母亲。做了母亲的菊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逛街了,儿子成了她的一切,成了她的轴心。她自作主张地给儿子取名叫杨刚,她觉得男人要有阳刚之气。她的男人姓杨,但不算阳刚,个子长得矮,人也长得不怎么样。她希望自己的儿子长得俊些,按照城里人的说法就是帅一点,她喜欢帅哥。一开始,菊的老母从山里赶来帮她照顾小杨刚。后来,母亲和婆婆轮着来带小孩。小杨刚半岁后,老母和婆婆都走了,她们说身体不好。菊晓得其实他们嫌太累,又住不惯,城里太吵,哪有山里清静。菊的房子太小,哪有山里的房子宽敞,一家一大院。菊家就两间房,一间是睡房,一间是厨房带客厅。菊和儿子、和男人就挤在一张大床上,母亲或是婆婆就睡在小床上,中间拉一道隔帘布。冬天还好,夏天里,房间里闷得实在不行。菊心里很伤心,晚上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叹自己命苦,长得如花似玉的,却住着这样的房子。

  两位老人都走了,菊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菊要辉请一个保姆帮着带孩子。辉抓着头皮半天不吭声,后来他叹气说工厂已经越来越不景气,眼看物价飞涨,那些国家干部们的工资都涨了好多,可他们工人的工资还是老样子。书记厂长的小车越坐越高档,真的是屁股底下一栋楼,吃喝嫖赌全报销。可工人们的生活却是越来越难了。辉说,原来两口子的生活还乱过,现在有了孩子,生活都成问题了,保姆怎么请得起?

  菊没有再为难辉,她知道辉有他的难处,自己多吃点苦也算了,反正人活一辈子总要吃苦受累的,要不老人们怎么会说人是哭着来到世间,笑着离开世界呢!菊认命了,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带孩子,做饭洗衣,上街买菜,不过现在菊做这些时都要把杨刚背在背上。菊还是喜欢逛街,但菊不再只关心服装店。凡是涉及到衣食住行的,她都关心,而且随时关注哪里的商品打折,哪里的商品减价。她学会了讨价还价,学会了一毛两毛一块两块地抠,为了这个家,她再也没时间看看镜子里的自己是不是依然年轻美丽。她再也不买化妆品了,顶多买一包一块二毛五的郁美净擦脸。

  五

  菊以为自己的生活就是这样,挺一挺慢慢就好了,小杨刚会慢慢长大,生活会一天天好起来。再远一些,可以像别人家那样住进高大的楼房。可有一天她实在熬不住了,她觉得自己的天空整个地发生了倾斜,她不知道应当往哪儿去。

  那天,她背着小杨刚从街上买菜回来,走到厂职工宿舍区,正要取出钥匙开小平房的门,恍然间,就听到背后有人在指指点点,好像是在说她,又好像隐隐约约地提到辉,似乎就是那种幸灾乐祸的窃窃私语。菊没有转过身去,她像往常一样开了门,把菜篮子放下,将背上正在熟睡的刚轻轻地放到床上去。她理了理散落到前额上的一绺两绺粘在一起的头发,从麻布袋里掏出一大盘核桃,走向在院子里晒太阳冲壳子的大婶大嫂小媳妇们。

  她笑了笑,露出一排整齐而白净的牙齿:“唉,这是咱山里自家打的核桃,大家尝尝吧,听说核桃还可以健脑黑发呢!”

  婆娘们见有吃的,马上凑了过来,你抓一个,我抓一个,顷刻间核桃盘子就见底了,只听见敲核桃和咀嚼的声音。菊轻声问那个胖胖的马大嫂:“刚才你们说得挺热闹的,在说什么哪?”

  “没什么,瞎扯,瞎扯!”马大嫂眼光游移着,躲避着她清澈的目光。嘴里却仍在咬着核桃仁。

  “嫂子怕是有什么高兴的事吧,说来我也听听!”菊不信。

  一旁的张大婶忍不住了:“阿菊,事情出了就出了,你也不要难过,咱们女人家的命就这样喽!”

  “你老到底在说什么呀?”菊隐隐觉这事与她有关,而且不是什么好事。

  “你真的不知道?”马大嫂说,“你男人杨辉出事了,嫖娼被公安局抓了,厂里给他记大过处分了,公示栏里有公示啊!”马大嫂如竹筒倒豆子般倒了出来。

  “你胡说!”菊涨红了脸,“我不信辉能做出这样的事!”菊真的不信辉去嫖娼,菊自认为自己一直很了解他,他就偶尔喝酒打麻将,别的没什么的。

  “不信你自己去看喽!”马大嫂撇了撇嘴,“长得漂亮又怎么了!”

  菊觉得自己的血都要往脑门上涌了,她飞奔着跑到厂区。在厂办公楼前面,她看到了那个布告栏,她虽然只读过小学五年级,但她还是看懂了布告栏上醒目的大标题:《关于给杨辉等四人记大过处分的决定》,菊眼前一黑,差不多晕倒了。她定了定神,搀着墙回到了那间小平房里,儿子刚还在熟睡,她在刚的身旁躺了下来,她觉得浑身没了力气,她不晓得怎样应对这件事,她只是眼睛望着屋顶,愣着神。

  黄昏的阳光斜斜地射进了小屋,小屋反而显得比白天更亮了。辉一脸疲惫地回到家中。看看桌子上什么也没有,买的菜还原样摆在那里。他火了,一脚踹开里屋门,对着菊吼道:“怎么还没做饭,老子肚子饿得咕咕叫了!”

  “饿了你自己做!”菊转过身去,哄着被惊醒的刚。

  “你发什么神经,在家里闲出疯病来了!”辉一步冲过来,扬起巴掌,“我养活一家子容易吗?”

  菊猛地从床上跃了起来,她朝辉尖声叫了起来,“你不容易?是啊,你多优秀啊,你还嫖娼被记大过了!”

  辉一下子蔫了下来,他慢慢地蹲了下去,抓住自己的头发,喃喃地说:“都是我不好,我不是人!”

  菊抱起吓得哇哇大哭的刚,拿了一块糖给他吃。出门把刚交给隔壁的大婶看着。转身回来掩上了门。她铁着脸问:“你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那天,我和三愣他们几个打麻将,我赢了几百块钱。他们就叫我请吃饭,晚上又喝多了酒。酒后他们硬逼我到发廊找小姐,想不到就被公安抓了。要罚五千块钱,我们交不起,公安就叫厂里来领人……”辉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整个晚上,菊没有再说一句话。暗夜里,她的泪光在闪烁。第二天一大早,她背上儿子,回到了老家卡拉箐。

  菊嫁人后,第一次回到卡拉箐。村里的伙伴们听说她回来了,都来看她,都说她白了、胖了,越发油光水滑了,越来越像城里人了。有还没嫁的,红着脸央她有机会介绍一个城里对象。

  老妈从怀里摸出一张新崭崭的百元大钞,甩得哗哗响。对隔壁邻居说,这是咱女儿给家里的。邻居们也说,你看,多好的孝心,嫁去城里就是不一样,百元大票咱还没用过呢!

  村里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都来向她打听城里的见闻。城里的商场是什么样的?城里的公共汽车好不好坐?城里人是怎样说话的?菊都一一按自己的理解认真回答。

  回到卡拉箐的日子,菊没时间忧伤着自己的忧伤,她只能快乐着别人的快乐。

  菊带着孩子,帮家里放羊。太阳出来,菊吃过早饭,用篾编的饭盒带了晌午饭,赶着羊群便出门了。在山间,在大沟小箐里,她放牧着羊群。蓝蓝的天上白云飘,山坡上绿草如茵,菊赶着羊群,带着孩子。菊淌一会眼泪又发一阵呆,淌着淌着,菊的心情也平静了,菊想着这样也挺好啊,城里,城里又怎么了!

  啊,在那高高的山岗上,有一朵孤独盛开的野菊花。

  六

  菊回来快一个月了,爹妈问她几时回去,菊老说多闲几天。爹妈也就不再言语了。夜里,爹妈老嘀咕,这孩子,莫是有事瞒着咱们。早上,老妈问菊,菊说没什么,就是想回家闲着。

  天上燃着火烧云的黄昏,菊赶着黑色的羊群回来了,羊群金灿灿的,菊也金灿灿的。菊一进家门,辉像一尊笑弥勒般迎了出来。辉说你别再生气了,咱们回家吧!

  菊不理,菊不想回家。爹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们不留你!妈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城里好,你还是回去吧!菊不理。

  正学走路的刚却一摇一晃地跑拢辉,爸爸抱,爸爸抱!扑进了辉的怀里。

  菊心软了,菊没有多说什么,红着眼圈跟着辉回到城里……

  一晃眼刚已到了四岁,菊把刚送进了幼儿园。菊长舒了一口气,她又有属于自己的时间了,她的生活又恢复到从前的闲散,只是多了接送刚的任务。她希望刚长大了能有出息,所以她逛街的内容多了逛书店,时常挑一些儿童读物,回家用她仅认得的几个字教刚读诗。

  “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楼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她常用山里那种土语唱读着教刚。刚摆着嫩嫩的小手:“妈妈,不对,幼儿园的老师是这样教我们读的。”刚读了一遍,奶声奶气的,用的却是普通话。菊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她承认自己教不了儿子。

  这两年,随着改革开放进程的深入,经济空前活跃了起来。以前万元户就算富,现在百万富翁到处都是,千万富翁也经常在媒体上看到。老百姓的消费水平也在逐年提高,听说政府机关的公务员的工资也涨了不少。就连儿子上的幼儿园收费也在逐年提高。唯独辉所在的机械厂却仍然死气沉沉,一点起色也没有,工资虽比五六年以前多了一点,也就五六百元的水平。辉每次下班回来,总是垂头丧气的,打不起半点精神。这年头,要养活一家子越来越难了。
菊看在眼里,心里也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但她总在辉回家后,炒好两道可口的小菜,给辉斟上一小盅酒,给他说说体己话,宽宽他的心。辉很感激自己的老婆,但在经济压力面前,他仍免不了长吁短叹的。

  菊知道老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她得想办法养活自己。她看到厂里的家属有的开了服装店,有的开了成衣铺。她便也瞒着辉悄悄去学裁缝。菊的手很巧,心眼也活络,好像天生有些灵性,加上人又勤快,手脚麻利。嘴巴甜得像抹了蜜,把师傅侍候得一愣一愣的,便毫不保留地把自己的手艺传授给她。只半年,菊出师了。出师后的菊在城里的步行街开了一个成衣铺,约上两个厂里的家属当下手。

  菊刚开上成衣铺那阵,简直门可罗雀,一天也接不到几个单子。辉便骂,骂菊简直不知天高地厚。那些城里开了多年店的老师傅都是生意清冷。她一个山里来的、只有小学文化的憨女人就想赚钱?菊一声不吭,咬牙忍着,因为开店的五千块钱是辉帮忙借的,还晓不得什么时候能还上。第一个月,除了交税、两个帮工的工钱、门面的租金、水电费各项扣了,菊亏了五百块。她没敢把这事告诉辉,只是晚上悄悄蒙上被子哭,辉问怎么了,她只说是肚子疼。第二天,她又把自己梳洗得清清秀秀的。一到店里,把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只要接到一个单子,她就把自己全部的心智都用在上面。此时,精心制作这件衣服就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就像画家在完成一幅传世之作。

  慢慢地,菊开始摸索出了一套经验。她选料质地一日比一日好,花色品种也越来越多,价格比起别家来都低。常有大姑娘、小媳妇、中年妇女来缝条裙子、缝件衬衣、缝旗袍什么的,菊都让他们满意而归。如果客人挑剔了,觉得哪里不如意,她都极为耐心地改,改到客人笑咪咪地离去。那些学校里的学生,也时不时地来店里缝一套青年装,缝一条西裤。只要对方出示学生证,她都要少收一些钱,渐渐地,他的成衣铺吸引了不少学生娃。菊长得俊,这些年,虽然经历了一些磨折,但还不满三十岁,是女人一生中最美丽的时候,就像一朵开得正艳的杜鹃花。那些城里的男人们,有事没事总来她的店里,转一转,看一看,或缝上点什么东西,她一律笑脸相迎,以礼相待。遇到轻佻的言行,她也游刃有余地轻轻化解。菊的生意渐渐地好了,虽然进项不是特别多,但也比辉在机械厂上班强多了。

  生意好起来的菊没有时间再买菜做饭接送孩子了,她请了保姆。她以前做的活都让保姆去做。但家长会她是一定要去的。每隔一个月,她都要拎上礼品找儿子的班主任老师,她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希望儿子以后能上大学。

  七

  菊没有想到,当初开成衣铺是生活所逼,只想挣一点生活费,供儿子上学读书。想不到生意越来越好,她都有些晕乎了。她不仅还清了辉帮她借的五千块钱,还有了几万元的积蓄。她还想多挣一点,听人说读大学的费用很贵哩,她得为儿子积下一些学费。

  手里手些钱了,交往的范围也广了起来。吃过晚饭后,保姆收拾着家务。辉毕竟读过高中,就辅导儿子做作业。菊总会接到姐妹们的电话。如今不比从前了,她也有了手机,主要是用于联系业务,毕竟大小是个老板了嘛!菊接到电话后,撂下一句话,辉你检查小刚的作业,你照顾他早点睡,我店里有事要出去。辉瞅了她一眼,眼光有些复杂,有些恼怒,又有些无奈。如今,辉不比以前了,既没有老婆挣的钱多,也没有老婆能干。加上这几年劳碌辛苦,辉明显地出老了,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理,他都有一种憔悴不堪的感觉。菊修饰了一番,挎起坤包就出去了。

  晚上菊出去,一般并没有什么业务可做,如今她主要负责生意上的事了,技术这边的活已经聘请了专门的师傅。她出去主要是搓麻将。过去她既没有时间,也没有闲钱打麻将,她在心理上对打麻将还有一种厌恶情绪。在她老家卡拉箐,那些不中用的乡亲们,整日懒洋洋的,守着那几亩薄地,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却还在村里夜夜摆赌,不是摇宝就是打麻将,菊曾经打心眼里看不起他们。可现在她手里有几文闲钱了,那些厂里的家属们,生意场上的伙伴们,就总是要约她出去打麻将,大多时候她总是输,有时赢了就被拉去茶楼,上KTV,她请客的时候总是多,谁让她是老板呢?但日子长了,没有这帮姐妹们,她还怪寂寞的,打麻将也渐渐上瘾了,几天不听见麻将哗啦啦地响,心里就发慌。不过菊认为这样挺好,钱要挣,但日子也要过得快乐。只要成衣铺的生意一直好下去,过点小日子是不成问题的。辉也渐渐适应了这样的生活,反正他那点工资只能够买点烟抽、打点酒喝,如果要出去消费,还得向菊开口。他也是一个有自尊心的人,生活出现了这样的反差,他心里总是梗着。

  生活就是这样,像穿过小城的那条河一样慢慢地流逝着,有时缓一些,有时急一些。当你面对这个世界再没有什么奢求时,一切都会豁然开朗了。然而,世上的很多事是由不得自己的,在菊的生活中,接连发生了几件重要的事。

  那天菊回到家,看到形容有些枯槁的辉蹲在门口抽烟,菊知道又有什么让他犯难的事了。菊问他,他也不说,菊也就不再问。本来两口子也谈不上有什么爱情可言,虽然是一家子了,菊却越来越看不起这个萎琐的男人。吃晚饭时,辉吞吞吐吐地说起厂里集资建房的事。他叹了一口气说,虽说这次集资建房十年工龄以上的都有份,可像我这样的工人,一个月只有五六百块钱工资,怎么集得起,还不是那些干部们的份。菊一拍桌子,既然有补助部分,咱们就集,怎么能放掉这次机会。第二天,菊把一捆报纸包好的钱交给辉。这是五万块钱,你先交上去。辉皱着眉头说,剩下的两万块钱咋办?菊恼火了,向辉吼道,你不用管!

  厂里的集资房建成了,菊一家和那些书记、厂长、主任一起,率先成了新房子的住户。以前的老邻居,大都还住在宿舍区破旧的老平房里。新楼房和老宿舍就并列着默默对视,菊常感到老邻居们那些嫉妒的眼光。那些老邻居们,大多都只是男人在厂里上班,女人是家属,在家带孩子做饭,一天生活都要省吃俭用地开支。虽说大家都有份,厂里也有补助,但扣除补贴,还要几万块钱,他们哪里拿得出。厂里的工人们都说辉有眼光,娶了个漂亮能干的老婆;家属们都说菊有本事,会找钱。搬进了三室一厅的大房子后,菊把老家的亲戚都接到城里,热闹了几天。卡拉箐的亲戚们羡慕得不得了,这个菊,硬是在城里买了房子,成了真正的城里人喽!

  就在菊一家购了新房不到半年时间,作为工人阶级老大哥的辉也光荣下岗了。这次下岗和以前不一样,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不是厂里裁员,而是工厂被日本人收购了。也许厂里那些头头最后能做的好事就是半年前的集资建房。作为国营企业的轻工机械厂,最近这几年一直都是负债经营,按照“国退民进”的大政方针,唯有拍卖才是出路。工厂最后被外国人收购了,这也是大势所趋。这些辉和他的工友们早就晓得了,但还是抱着侥幸的希望,直到日本老板来到了厂里。全体工人买断工龄以后,日本人全面进驻了厂子,技术员全都是日本派来的,厂里只有部分工人被返聘,辉也在其中。待遇倒是好了起来,工资由原来的五六百块加到了千把块。只是日本人的管理太严了,劳动强度和工作时间都在延长,新引进的生产线又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成为熟练工。那天辉头晚上没睡好,实在太累了,坐在车间里稍微打了一个盹,被来自日本的车间主任发现了,上来拎着他蓝色工装的衣领就提站起来,左右开弓就是两巴掌,打得辉眼冒金星。辉大怒,“狗日的小日本老子跟你拼了!”上去就是两拳,把车间主任打了个仰八叉。至此,杨辉同志正式失业。

  对于辉的失业,菊一开始感到愕然。这世道到底怎么了?不是当初因为辉在城里当工人自己才嫁到城里来吗?稍一寻思,她随即释然了。好了,反正在厂里也就拿那么一点工资,还要受小日本的气,干脆到成衣铺来,咱们再把店盘大一些,成立个服装公司什么的。可辉不干,辉是一个爱面子的人,他既然不在小日本手下讨饭吃,当然也不会在老婆手下混饭吃,辉不相信找不到工作。辉果然就找到了一份修车的活,可干了没几天,他又不干了,那活又脏又累,对于一个在国有企业里干惯了的人,的确有些难。辉于是在家呆着,隔三岔五找那些哥们打麻将喝酒,常常喝得酩酊大醉后才回家。菊曾多少次和辉谈心,想让他振作起来。又吵又闹又哄,办法都使遍了。可自暴自弃的辉始终一蹶不振,吃了就睡,睡了就吃,见麻将就打,见酒就喝,把菊搞得一点办法也没有。看到这个扶不起的阿斗,菊和他似乎已恍若路人。

  菊很痛心,虽说店里的生意还可以,维持一家人的生活也不成问题,但这总不是长远之计。也许辉说得并不错,她一个乡下女人,要在城里把生意做大谈何容易。现在儿子越来越大,上学读书的费用也一天天地多起来。菊只得多拉点活加班加点多挣一些。
然而服装市场的流行潮流像风一样地快,一年四季,季与季之间,年与年之间,服装的款式、颜色、质地、面料都各有不同。现在大街上的服装店越来越多,更多的人选择有品牌的服装,即便如成衣铺这样的小店,也是越来越多。菊缺乏专门的服装设计师,又没有过硬的制衣水平,生意竟有些江河日下的感觉。

  八

  菊是在麻将桌上认识张老板的。

  那天,辉又到外面混去了。菊检查完儿子的作业后,让保姆带他睡觉去。三室一厅的新居内显得很清冷,菊感到有些寂寞。这时,电话很及时地响了起来,麻友在那边说,“三缺一,快来!”菊很爽快地答应了,她已经有很多天没有打麻将,心里似乎已想着麻将的哗哗声了。菊于是就见到了张老板,麻友介绍说,张老板可是场面上的人物。张老板看起来有四十多岁,实际年龄可能还要更大一些。国字脸上留着一绺浓密的一字胡,他的眼睛看人时显得很锋利,让菊感到心发慌。在麻将桌上,张老板出手大方,近两个小时的时间里就输了五六千块钱,他眼皮也不抬一下,依旧用戴着大扳指的手抽出三五烟来抽。十二点了,赢钱的芳姐说明天还要上早班,大家便散了。菊赢了几百块钱,心里也有几分高兴,走到马路上要打的回去。一辆黑色的奥迪车悄无声息地滑到了她的身旁。张老板从车上下来,问菊住哪里,菊告诉了他。张老板说正好顺路,菊可以搭她的便车,菊犹豫了一下便钻了进去。

  张老板的车开得又快又好,路边的霓虹灯飞速地向后移动,形成了一串串五颜六色的光柱,让菊感到恍若在梦中。张老板指着不远处正在修建的一座大桥说,“知道那桥的作用吗?那桥有十二个车道,修成后可以迅速缓解市内的交通拥堵现象。知道是谁修的吗?就是我张国栋啊!千秋万代后,这个城市的发展史上,还应当有我的名字。”菊不知道修那座桥要花多少钱,但知道这是老百姓想也不敢想的天文数字。看来这张老板的确有些来头。正沉吟间,车子突然在一条闪烁着光怪陆离灯光的小街上停了下来。张老板说,“这是咱们市里最有名的酒吧街。零时,夜生活才刚刚开始。不如咱们进去喝一杯!”菊推脱,菊不想去,菊从来也没有去过这样的地方。可张老板执意约她,还说,“择日不如撞日,今日咱俩撞上了,也是缘份,去吧,喝一杯吧!”

  菊头一次在这样的酒吧里,震耳欲聋的爵士乐把她搞得晕晕乎乎。酒吧里尽里染着五颜六色头发的新新人类,两个中年男女在其中反而显得另类了,菊显得很不自然。一大把年纪的张老板看起来却是这里的常客,在这样的环境里他看起来更亢奋无比,随着音乐的节拍大口喝着一种叫做“风花雪月”的啤酒。菊起先只喝了一杯咖啡,后来架不住张老板的软磨硬泡,也喝起了那种名字极为浪漫的啤酒。喝酒往往就是这样,不喝就不喝,一喝就刹不住车。在乱哄哄的音乐和乱哄哄的人群中,菊喝醉了。张老板把她抱上了那辆黑色的奥迪车。

  菊没有想到,第一次认识张老板,她就成了这个包工头的情人。
  菊没有后悔,这个叫张国栋的包工头对她很好。他很体贴,能照顾她的情绪。他带她吃遍了小城里所有的饭馆,住遍了所有的酒店,他给她买名牌服装。在床上,他也虎虎生威。在菊看来,这是个野性十足却又收放自如的男人,刚柔相济、兼收并蓄。重要的一点,他在事业上如日中天,大有发展前途。菊爱上了张国栋,而且是那种全身心投入的爱。菊甚至憨憨地想,跟了这个男人,她的后半生就有依托了。

  菊开始懒得打理她那个渐露颓势的成衣铺。她把小店交给请来的师傅照管,整日衣着光鲜,容光焕发。逛街、打麻将、泡吧、喝酒、幽会、做爱。她想,过去的三十多年,她真的是白活了。她现在还不老,还是那么漂亮,而且还多了几分成熟女人的妩媚,她应当抓住青春的尾巴呀。

  尽管辉整日浑浑噩噩的,却也感到老婆变化得太快了。辉有一次圆睁着眼问菊,你在外面是不是有别的男人了?菊起先愣了一下,随即说,有又怎么样?辉说,是我,把你从卡拉箐带到城里来,你就这样背叛我?菊不理她,挎起包就要出门。辉扑了上来,像那个当初打他的日本人一样抡起巴掌抽了菊几个大耳光。血顺着菊的嘴角淌了出来,菊从包里拿出一张雪白的纸巾,轻轻地拭去了血痕,开门出去。在门口,菊转回头说,你根本就不配做一个男人!

  辉彻底蔫了,像霜打的瓜秧。他从此再不过问菊的事,整日醉熏熏的,把自己完全泡在酒精里。菊也只是按月拿钱回家,偶尔检查一下儿子的作业,心血来潮时接送儿子上学放学。此外,她总是在外面忙。

  九

  有时人的生命真的很脆弱,活生生的人说不行就不行了。昨天也许还在一张桌子上吃饭,转瞬间便已阴阳两隔。老辈人说得好,黄泉路上无老少。

  辉说不行就不行了。那天,菊正和包工头张国栋在小酒店里吃中午饭。保姆打来电话说,杨辉叔叔疼得在床上打滚,邻居们把他送到市医院了。菊并不在意,辉喝酒喝得胃出血都是常有的事。她照样逛街,直到下午五点多,她才慢悠悠地挪到市医院。菊接到报告单,一下子怔住了。辉得的是肝癌,而且是晚期。菊放声大哭,为辉,也为自己。不管怎么说,他也是儿子的爹,也是和自己生活了十多年的男人。尽管他们之间没有爱,但假如没有辉,她不会有今天的一切,她依然会在卡拉箐或是哪个村庄里放羊。

  辉住院的日子里,菊尽心尽力地照顾着他,端屎倒尿,整天陪护,可是辉还是死了。他疼得厉害,他说活着比死了还痛苦。临死时他说娶了菊是他这辈子的福分,可他是个无用的男人。菊哭了,抱着他,大声喊,你不要再说了。辉喃喃地说,我不说了,再也不说了,头一歪,眼角淌出了两行泪,再也没有醒过来。

  虽说辉是个没用的男人,可家里突然没了男人,菊始终觉得空落落的。半年多了,菊依然打不起精神来。她在店里的时间越来越少,生意也更加冷清,收入越发少了。这样下去总是不行的,她只得想办法尽快挽回这种局面。毕竟,这小店是她的心血,只要经营好了,不管怎么说,她还有几分底气。原来张国栋还说要离婚了娶她,她一开始有些相信,后来知道那只是说说罢了。她要是不知廉耻地跟张国栋要钱,他也会瞧不起她的。毕竟,跟了张国栋几年,他对她有些腻了。她也是奔四十的女人了,总得要为自己考虑一下。

  菊开始把心收了回来,想方设法把店里的生意打理好。他还把原来的门面从两间扩到三间,重新装修了一番。进了最时新的料子,向人家打听今年最流行的款式。有时,张国栋叫她过去她也不理,她决意要重整山河。可是她的小店荒疏的时间太久了,原来的老主顾们都奔别家店去了,她热情相邀,可是收效甚微。另一个原因是她明显地跟不上流行节拍了,要把生意做大还需要努力。苦了半年,起色还是不大,扩大铺面和装修投入的钱也还没有收回来。她有些气馁,想重新改做服装店,又拿不定主意,颇有些踌躇。
菊把心里的苦恼告诉了张国栋,毕竟张老板是她唯一可以倾吐心扉的人了。包工头想了想,建议她干脆把店盘了,暂时休整一段时间,先摸清市场走向,看看做什么合适,然后再下水不迟。他说,你把盘得的钱先放在我们建筑队,算是入股,你就是股东。如果你入二十万,每个月我可以付你五千的高利息,算是帮帮你,反正建筑公司我说了算。年底你还可以分红,分到两三万块没问题。不然,我要给你钱,你也花得不安心。

  菊满心欢喜地把店盘出去了。她想张国栋这家伙还真不错,算自己没看走眼。她的成衣铺好歹也盘了十来万块钱,她又说服了机械厂的五个家属,每人凑了两万块钱。现在银行存款利息低,家里有点积蓄的,两万块钱每月可得四百块的高利息,这不挺好吗?姐妹们都晓得菊和张老板的关系,知道张老板有钱,当然高高兴兴地把钱凑给菊。才两天工夫,菊把齐整整的二十万放到了张国栋的面前。张国栋也毫不含糊,马上从中抽出五千给菊。一番缠绵后,菊回到厂里,把利息分给五个家属。大家自然笑得合不拢嘴,把菊夸得像一朵花。

  菊的日子又滋润起来了,她已从丧夫之痛中挣脱出来,又盘掉了小店,每月拿着三千块钱的红利,她又恢复了那种悠哉游哉的生活。厂里那些大婶大嫂小媳妇们,自然是又羡慕又嫉恨,咬牙切齿在背后戮她的脊梁骨,这寡妇,死了男人倒更自由了。

  十

  三个月后的月初,菊又像往常一样风摇杨柳般到了张国栋的建筑公司,去取那五千块的利息。不想公司已经关门大吉,换上了另外一个公司的金字招牌。菊很奇怪,问公司办事人员,他们说原来那个公司已经破产了,一周前早已作鸟兽散。菊大惊,他没有见到张国栋一周,难道一周内就发生了这样的变故?她也是股东之一,她没有理由不知道这些。

  她拨张国栋的手机,那边说是空号。她朝张国栋租的屋子拨电话,那边是一个陌生的声音。菊急了,打了一辆出租车,到处找张国栋。可是找遍了他们以前经常去的场所,就是没有张国栋的影子,张老板已经人间蒸发了。菊脸上淌下了豆大的汗珠。要知道,她入股的十万块是她现在所有的积蓄,其它十万是厂里姐妹们的,现在二十万就打了水漂,她能不急吗?她没有办法,在麻友的指点下到了律师事务所咨询。人家向她索要合同,她没有;人家要向出示作为股东的文件,她也没有;人家要她出示二十万的收据,她还是没有。那律师耸耸肩说,你什么依据也没有,我怎么帮你要钱?不要说公司已经破产了,就是没有破产,任何依据也没有,你凭什么说你入股二十万?

  菊快要绝望了,她不敢把公司破产的消息告诉那几个姐妹,要是说了,她们会撕吃了她。她只推说现在公司按季结息,一个季度后一定会给她们。她很伤心,不仅是因为二十万块打了水漂,还因为自己深爱的人骗了她,还骗了她的姐妹。大家都是没有收入的人,全指望那点积蓄度日,可是张国栋突然消失,让她们全都陷入了绝境。她那么深爱张国栋,事事依着他顺着他,想不到张国栋是个大骗子。菊想,可能一开始自己就上了当,张国栋冒充阔佬纯粹就是一种假象。张国栋也并不爱她,只是逢场作戏,玩腻了还要把她往火坑里推,真是人心隔肚皮啊。菊心痛万分,但她不能因为心痛就倒下,她得讨债去!

  菊像没头苍蝇一般四处乱转,经过了多少周折,终于打听到张国栋的老家在江北县一个小山村。她马不停蹄地赶过去,终于找到了张国栋的家。那天,天上正下着雨。张国栋的老婆,一个五十开外的老女人,看到她立即尖叫起来,你就是那个臭婊子?就是那个骚狐狸精?老娘正要去找你,你还有脸自己送上门啊!说罢,从屋里叫出了两个儿子。随即,雨点般的拳脚交加,打得菊无处躲闪,直抱着头蹲下来。老女人还不解恨,一脚把菊踢得仰面朝天。接着,高跟皮鞋、翻毛皮鞋一阵乱踢。菊只觉得撕心裂肺般的疼痛。随即昏了过去。

  菊醒过来时,已躺在市医院的病床上,是好心的江北县110的干警把她送了回来。经诊断,她的左右肋骨各断了两根、脑震荡、肝脾肿大。菊这一住院就是一个月,后来实在住不起了院了,才托信让卡拉箐的二妹梅把她接回家。她千叮万嘱,一定要梅了解到张国栋的下落,把钱追回来。

  张国栋总算找到了,可是也将不久于人世。他的建筑公司早已是一个空壳,还债台高筑。他说他骗菊的二十万已经实在没有办法,他也不想那样做。他到处筹钱,想让公司东山再起,可是该死的脑瘤发作了,瘤子长得很快,疼得他整夜睡不着觉,他对不起菊,可已经没有了弥补的机会。

  十一

  菊已经无力承受身心的创伤。遭到暴打后,她的肋骨倒已经愈合了,而肝脾却一直没有好起来。更重要的是内心的伤痛已经彻底击垮了她。她知道没有必要再苟活在这个世上了。

  就在这个月华如水的中秋夜,就在儿子刚把她轻轻放在阳台上的中秋夜,就在梅给她带来张国栋消息的中秋夜。她已感到自己身上的力气一点点离她的身体而去。看着轻泻在阳台上的月光,她说,“我已经一点气也没有了”。

  菊让刚端一条小凳来,坐在她的床头。她哽咽着说:“刚儿,妈不对起你。你一定要好好读书,将要考大学,不要像你妈,到头来两手空空。”菊伸出枯瘦的手理了理刚蓬乱的头发,“我欠姐妹们的钱一定要还,你把房子卖了。如果还有一点余钱,就留着当学费。”

  “姐,咱们家里还有不是还有一群羊吗?现在已经有七八十只了,小刚的学费没问题的。你放心,有我在,小刚读到哪儿我供到哪儿?”梅已是一脸的泪。

  “妈妈,你放心,我会考上重点大学的,以后会有一份好工作。假期里,我会打工挣钱的,养活自己没问题。”刚咬着牙,扭过着,不让眼泪从眼眶里流出来……

  菊死了。

  十五岁的刚已是男人了。他在姑姑梅的帮助下卖掉了菊留下的那套房子。那是一套曾让邻居眼热的房子。刚把菊的欠款如数还清。那几位姐妹说,菊死得怪可怜的,不过倒是一个讲信用的人,到死了,也不欠债。

  梅说,她要好好地养着卡拉箐的那群羊,为刚留着学费。

  刚背着简单的行囊离开了那套曾经属于自己的房子,他说他要搬到学校里的寄宿学生宿舍去住,一直到考上大学。他没有回头。他离开的步伐迈得很大很坚决。

  黄昏的阳光散射在那个高原湖上,湖面闪烁着粼粼波光。刚走在湖畔,影子被拉得老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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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8-22 22:35 | 只看该作者
拜读,先占一楼支持好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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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8-23 20:26 | 只看该作者
任何时候都有沧桑的东西融在生活中。读来让人心酸,但也看到了希望!
4#
 楼主| 发表于 2005-8-23 22:37 | 只看该作者
谢谢嫁于东风。感谢支持。谢谢左版主的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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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8-23 22:40 | 只看该作者
学习。
6#
发表于 2005-8-24 13:54 | 只看该作者
生活的艰辛跃然而出,不错的题材!精华!
7#
 楼主| 发表于 2005-8-24 18:22 | 只看该作者
这样的故事情节也许在我们生活中随时都会发生,也有些老套。但是,笔者在这里表达的主要是“乡下人城里梦的破灭”。谢谢邱天版主和一瓢水版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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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8-24 19:10 | 只看该作者
关注生活底层的小说,不错,现在中国不缺写小说的作家,就缺有关怀思想的作家!
9#
 楼主| 发表于 2005-8-24 19:54 | 只看该作者
谢谢吴先生,我本人也是社会底层出来的,并且我现在也是靠工资吃饭的人。
10#
发表于 2005-8-24 20:02 | 只看该作者
学习
11#
 楼主| 发表于 2005-8-25 18:01 | 只看该作者
谢谢王纪金,你的小小说做得挺好!很有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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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0-1 09:59 | 只看该作者
太精彩了。对弱势群体的透视,有些《红与黑》于连的感觉!
13#
发表于 2005-10-1 12:41 | 只看该作者
拜读,有感。
14#
发表于 2005-10-1 21:08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吴建中 发表
关注生活底层的小说,不错,现在中国不缺写小说的作家,就缺有关怀思想的作家!
15#
发表于 2005-10-1 22:30 | 只看该作者

学习

“菊发出很微弱的呼唤,那声音如一根丝线,一掐就断。”这句子真好。
总体上,前三分之二写得很好,后面弱了。
但地域特色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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