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嫂 子

式路

　　　　　　　　　　　　嫂   子


　　　　　　　　　　　　　1

　　嫂子是春天里骑着小红马扭到我们家的。

　　嫂子一上马，她的腰肢就不停地扭啊扭。嫂子的腰好像软得不行，所以，小红马一迈步，她的腰肢就不听话似的不停地扭。

　　微风时不时揭起嫂的红盖头，露出嫂子的耳轮和半个脸蛋。嫂子好像在偷偷地笑，嫂子好像有些脸红。好像刚吃过蜜糖。

　　小红马停住步去叼路旁的一棵嫩草时，嫂子的腰就不扭了。嫂子就成了开在马背上的一枝荷花。轻风老掀动嫂子的红盖头，想揭了下来，可嫂子的盖头怎么也揭不开。

　　我还没有见过嫂子的脸蛋哩。

　　四周的山峦都绿了起来，像升腾着绿色的岚霭。春阳显得格外明媚。

　　在马前马后走着的人不停地说着什么，不时发出一阵开心的欢笑。

　　有人过一会儿就给大家发一次烟。有人点燃，有人夹在了右耳的背后。

　　温暖的春风轻柔地拂过每个人的心头。

　　嫂子一句话都不说。大家都在说着什么，为啥没有人跟嫂子说话哩？

　　小红马显得格外精神，步子迈得刚健有力，尾巴仿佛鼓着劲儿，头高昂着，黑色的鬃毛纷披在脖颈的两边，蹄子从地上抬起迈向前去时还要绾一个花子，四蹄溅着得得的响声。

　　小红马的眼睛看上去格外晶莹，我能从它的眼仁里看见我的影子。小红马走了十余里山路，一点也不累。我的身上都出汗了，大人们把外衣脱了夹在腋下，小红马却一点汗也没有。

　　有人夸赞说，小红马第一次娶亲就这么乖。

　　嫂子除了扭着腰肢，踩在马凳里的两只穿着高跟皮鞋的脚也在不停地晃悠，和她腰肢的扭动是那么合拍、默契。

　　我觉得嫂子的腰一定扭乏了，我想劝嫂子歇会儿再扭。我就赶到嫂子身旁大声说：嫂子，你的腰扭得不疼吗？


　　走路的人听见我的话都笑了起来。

　　嫂子却没有回答我的话，反倒整个身子都动了起来，前仰后合地动。

　　我听见嫂子咕咕的笑声。嫂子为什么不大声笑出来呢。

　　我早就听说城里人娶亲已不再用马了，用小车，一长溜的小车，可我们乡里没那样的车，也没有车路，谁家娶亲，都要用马来驮新娘。大哥娶亲也自然不例外。

　　我采了一把嫩草路到前面喂给小红车，小红马打了个响鼻，像在感谢我。我顺便朝上看了一眼，我看清了嫂子的下颏和嘴儿。

　　这时，嫂子用食指轻轻顶开了盖的一角，向下看我。我又叫了一声嫂子，嫂子慌忙丢开食指，让盖头继续盖严了她的脸。

　　嫂子脸上的盖头红得更加鲜艳了。

　　这时，有一对鸟夫妻叫着在嫂子头顶盘旋。接着，划一条直线飞走了。

　　我想大哥在家等嫂子一定等急了。大哥几天前就一个人乐。村人都说大哥娶的媳妇可俊呢，大哥就咧着厚嘴唇笑。大哥其实不怎么爱笑，大哥的脸上染着日头留给他的酱色。

　　嫂子应该是看不上大哥的，可嫂子一点也没有看不上大哥。

　　我们家是村里家境最好的一户了。父亲说，要不是那娃顺脸，咱们家还不一定娶她呢。日头西斜时，嫂子就扭到我们家了。

　　嫂子的洞房就猛地热闹起来。年轻的姑娘、媳妇不断地涌进去，走出来，再涌进去……笑声啊，说话声啊，浪潮般起伏。

　　　　　　　　　　　　　2

　　晚上，闹洞房开始了。我们村小伙子结婚都要闹洞房。在欢笑声中，有的小伙子趁机偷偷地去掐一把新娘，新娘痛得大叫，或猛地跳开，又碰落一层子大笑。

　　大哥的洞房里这会儿正爆发出一阵阵欢乐的说笑。洞房里挤满了未婚的男女青年和已成了家的媳妇，大家的说笑就像百花园里的各种花朵儿尽情地怒放，似一阵阵海潮汹涌起伏。

　　我不知道他们今晚是怎么个闹法，我的脚便不由向洞房跑去。我被挡在门口，把门的小伙子不让进去，说，小牛车还没长成呢也想耕地去啊，去吧，等你长大了，再咂你嫂子的奶去吧，你嫂子的奶可甜呢。

　　躺在炕上，我将耳朵伸得长长的，听着洞房里的欢笑。后来，不知什么时候，欢笑声离我越来越远，好像一直走到天外去了。我就真的睡着了。

　　大哥和嫂子第二天起得很迟。我看见嫂子的脸儿红红的，好像做错了什么事，老将脸儿扭到一边去，怕被人看见。我以为嫂子脸上有什么东西，想看清楚。她的脸转到哪儿，我就走到哪儿。嫂子就绯红着脸朝我的额点了一指头，悄悄地说，别看我，听话，我给你糖吃。说着，就递给我一把糖果。我就忍着好奇不去看她了。

　　嫂子不让我看她，我就去看大哥。大哥似乎没什么变化。但是我还是看出来了，他酱色的脸膛上，厚厚的嘴唇角藏着喜悦，他的眼里增添了几分明亮。

　　我说，大哥，你也高兴吗？嫂子也高兴呢。

　　大哥恨我一眼说，给鸡撒食去。大哥知道我最爱给鸡撒食。

　　我就等着第三天的到来，第三天我就能吃嫂子擀的面条了。我要看看漂亮的嫂子能不能闯过第三天。

　　我们村至今依然有这习惯，新婚后的第二天，新娘要亲手给婆家做一顿饭，这顿饭必须是擀面条，面的多少由婆婆取。面当然是越少越容易擀。如果案板小，取的面特别多，就要看新媳妇的本领了。有的新媳妇手艺差，就将揉成的面分作两次或三次擀。婆婆对此也不会说什么，更不会怪怨。这只是一种习俗，如果新媳妇将那么多的面一次薄擀细切，擀的面又硬又柔，味道做得又香，她就会随着婆婆的对外宣扬，得到饭菜好的名声。这名声对一个女人来说，是很重要的。

　　第三天，娘给嫂子搬了一座面山在案板上。

　　娘笑着对嫂子说，今天的饭你做吧。

　　嫂子看一眼堆在案板上山一样的面，先是伸了伸舌头，又努了努嘴，接着，轻轻地笑了。

　　嫂子一点也不怕。

　　嫂子脱掉上衣，只穿一件红底蓝花的汗衫，露出浑圆的肩头和白藕似的长溜溜的胳膊。

　　嫂子调水，和面，做得有条不紊。

　　嫂子揉起面来很好看。

　　嫂子留着齐耳短发，从背后看过去，只可看到她玉脂般的脖颈，细细的腰肢，浑圆的臀部。

　　嫂子揉着面，不时侧过脸看背依着门框的我。

　　嫂子脸上没了羞郝，看着我轻轻地一笑。

　　我说，嫂子，这么多的面，你怕吗？

　　嫂子继续揉着面说，不怕。

　　我说，嫂子，你擀面的样儿真好看。

　　嫂子朝左甩了一下头发，脸儿又红了，说，小孩子家乱说什么。

　　我说，真的，你比村里的姐姐、阿姨都好看。

　　嫂子噗哧一声笑了，把头一低，把头发又甩了一下，抬头看住我说，一个不孩子就会学巴结人。

　　我看她揉得有些吃力的样子说，我叫大哥来帮你揉吧。

　　嫂子说，你大哥是个懒虫，就知道睡觉。

　　我说，大哥才不懒呢，你来了他才起不早了。

　　嫂子涨红了脸儿，说，你胡说，你大哥他就是个懒虫，大懒虫。

　　真没想到，嫂子把那么大一团面竟然擀为一张又大双圆又薄的面。

　　嫂子擀面时，娘爬在窗口朝这里打量了几次。

　　嫂子不仅面擀得好，饭也做得香。

　　嫂子捞面时，筷子夹住一根面条，举得高过头顶，再落下来，就是一碗。

　　嫂子像故意炫耀她这一本领。

　　我吃着嫂子做的香饭说，嫂子的饭真香。

　　娘也趁机说，谁家的媳妇能擀成这样长的面条，一根就捞一碗。

　　嫂子没说什么，她只轻轻笑了笑。

　　娘说，以后乡上县上的领导来，总要派到我家吃饭了。

　　　　　　　　　　　　　3

　　太阳在天上红成一点，四周的山峦绿意更加浓郁。阳光在草尖上、石头上、飞鸟的翅膀上闪着金黄的片儿。

　　吃过早饭，大哥和嫂子要到花椒苗地里去除草，大哥和嫂子在阳光里走出大门的身影吸引住了我，我喊着也要跟他们去地里。大哥不要我去，嫂子却同意我去。我向大哥扮了个鬼脸说，嫂子说了算。

　　别看大哥脸上黑，也不大言语，可大哥很有生意，做事儿十拿九稳。育二亩花椒苗的事就是他提出的。大和娘不同意，说苗子出来了卖给谁啊？你认识省长还是县长？你连乡长也不认识吧，到时走谁的后门？苗子卖不出作柴烧，可一年的庄稼耽搁了你喝西风屙屁啊！

　　大哥一言不发，硬是育了二亩花椒苗。苗子长势良好，这些天杂草又冒了头，大哥就带嫂子去除草。

　　到了地头，大哥对嫂子说，你先歇一会儿吧。嫂子嗔一眼大哥，明亮着眼，装作生气地说，别瞧不起人，我拔草比你还快，不信咱俩比。

　　大哥说，你真敢比？

　　嫂子说，你真敢比？

　　大哥说，敢！

　　嫂子说，敢就比。

　　大哥说，比就比。

　　嫂子说，我赢了呢？

　　大哥说，你说，干什么都行。

　　那我说了，我赢了你把我背回家去。

　　行。

　　嫂子便脱了上衣，又露出长溜溜的胳膊，走到地头，做好了开始的准备。

　　大哥不慌不忙， 一点儿也不将嫂子放在眼里。

　　我喊了一声一二开始，两人就开始拔草。

　　不一会儿，嫂子就赶在大哥的前头。

　　拔草主要看手快，并不需要多大的力气。

　　嫂子赢了，跳着，笑着，一下子扑到大哥的背上，说，背我回家，咱们说过的。

　　大哥说，时间还早，再干一会儿回。

　　嫂子刚才赶活儿，脸上红红的，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就坐在地头歇了下来。

　　嫂子的身上散着淡淡的香味儿。

　　我说，嫂子，你看，大哥臭哄哄的。嫂子看一眼大哥仰头笑了起来。

　　我看见远处的天空挂着一团一团的白云，近处的山上绿汪汪的。坐在花椒苗里的大哥和嫂子就像画里的人活了。

　　大哥对嫂子说，大脑子太保守，生怕苗子卖不出去；这有啥怕的，县上召开的经济工作会上县长讲，全县要把发展经济林当头等大事办，全村还没有一家育下苗子里，咱家的能卖不出吗。

　　嫂子说，别高兴太早，什么时候卖下钱才算你能。

　　大哥说，你就等着看我的能吧。

　　　　　　　　　　　　　　4

　　大哥虽然不大说话，对嫂子可爱啦，两人一到地里干活，大哥总是叫嫂子歇着，他一个人干。

　　有时，嫂子干着，大哥会趁嫂子不注意，从后面抱住嫂子的腰，嫂子当然知道是谁抱住了她，笑着，叫着，反倒蛇一般用胳膊缠住大哥的脖子。大哥索性把她抱孩子似的搂进怀里，右手揽住她的腰，举离地面，把自己的大嘴按到嫂子桃花瓣似的芳唇上，又不由分说地把他的肉棍舌头伸进嫂子嘴里，嫂子有时左右摇头，躲着大哥的进攻，有时又好像非常喜欢大哥的战斗。

　　嫂子在大哥怀里的挣扎，扭摆好像是故意装出的，演戏似的。

　　大哥和嫂子有时闹得在绵软的田地里翻滚。

　　嫂子从地上站起来时，沾许多土，脸上娇艳若细雨里的桃花。这时，大哥又去给嫂子身上打土。嫂子红着脸，佯装嗔怒地努着嘴，说，有一个大坏蛋，令人真讨厌……大哥听了，又会卷土重来，再一次扑向嫂子，嫂子笑着蹲下身子举手讨饶。嫂子蹲下身子时，好像是她的腰肢软了一下。嫂子笑时，就老是好像把自己的腰也笑软了。

　　大哥和嫂子打闹完忽然发现我也在场，就不好意思的样子。嫂子会盯大哥一眼，说，也没个大小。大哥看我一眼，厚嘴一咧，朝我笑笑，也不说什么。

　　有一天，我忽然发现嫂子变样了。

　　嫂子的小腹隆起老高。嫂子就显出一副高傲的样子。嫂子不仅走路时上身微仰，好像执意要把她鼓突的小腹举起来向人炫耀。

　　嫂子的脸上不再像从前那样水灵灵的，而是有些消瘦，脸颊、嘴唇周出现一溜一片的斑雀。嫂子的神情老是一副安祥恬静的样儿，更显得温情脉脉。

　　嫂子很像我家地里成熟了的玉米株，棒子高高地崛起，杆儿却直直地站在秋风里。看上去它的叶子干枯了，杆儿也显出白色，可它却抑不住内心的喜悦，为自己有怀中的玉米棒子而窃窃欢笑。

　　一天，嫂子背依着柱子，看着院里的梨树上挂着的一颗颗金黄梨子在秋阳里闪亮。

　　我看着嫂子越来越高的小腹说，嫂子，你有病啊？

　　嫂子的目光把梨树丢开来看我，说，没有哇。

　　我说，你的脸上咋生了许多黑坨坨？

　　嫂子笑着，把压在背后的双手移开，站直了身子，说，嫂子是个丑八怪是吗？

　　我怕嫂子不爱听我说她没从前漂亮了，就转了话题。我说，那你的肚子咋这般高，里面装了粮袋似的，不会是孙猴子钻了进去吧？
   
　　嫂子有些腼腆地笑了笑说，不是孙猴子，是你大哥钻进去了。

　　我说，大哥也能变成蚊子啊。

　　说着，我走近嫂子，把耳贴近嫂子的小腹，高声叫道：大哥，大哥……

　　大哥却从门里走出来说，叫我有啥事？

　　我说嫂子骗人，大哥没有钻进你肚里。

　　大哥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对我说，你嫂子那天在地里睡着了，一条毛毛虫钻进去了，毛毛虫长大了，你嫂子的肚子也大了。

　　我说，那怎么办呢？肚子不疼吗？

　　大哥说，有一天，毛毛虫不想在肚子里了，要钻出来时，你嫂子的肚子才疼——大哥看嫂子一眼又说，其实也不疼，真的，一点也不疼，不信，到时你就知道了。

　　我就每天都盼着嫂子肚里的毛毛虫钻出来。我要看看这只毛毛虫什么样儿，到底有多大。

　　有一天，嫂子在屋里大喊大叫，不一会儿，又是婴儿的哭声。

　　大哥说，你嫂子肚里的毛毛虫钻出来了。我飞快地跄进屋里，嫂子揭开小被子说，你看这只毛毛虫来。

　　我看见的是捏着拳头的婴儿。

　　嫂子说，他是你的侄儿，他长大了叫你三大。

　　　　　　　　　5

　　第二年的腊月，我的家里发生了一件大哥非常苦恼的事。大哥起初压根儿没想到事情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的一片好心却奇妙地引发了一连串的恶果。

　　大哥育的花椒苗真的赚了好价钱，家里收入了整整一万元。

　　不大爱笑的大哥老一个人咧着嘴笑，这模样，不明其因的人还以为大哥是个傻瓜呢。大哥才不是呢。大哥育花椒苗赚钱就是他大智若愚的证明。

　　大哥的儿子已过了周岁，活泼可爱，笑起来像豌豆开花。

　　家里的巨大收入，加之大哥头胎就是儿子，再也不会像头胎生了女孩的人家那样，为生个儿子东躲西藏，当超生游击队员了。

　　这双重的高兴，使大哥都集中在对嫂子的感激和疼爱中。

　　大哥要拿出一部分钱带嫂子到城里去参加一次物资交流会。听说这交流会上什么货物都有。大哥带嫂子进城的目的主要是让嫂子见见世面，开阔一下眼界，顺便给嫂子买一身时髦的新衣。

　　大哥和嫂子坐上班车经过十个多小时的奔驰，终于进了城。

　　第二天，大哥带着嫂子先是在城里的大街上转游。

　　嫂子从没见过这么宽阔的路，四辆大车都能并行。街两边的楼房高入云空，街两边人行道上，男女老少，没完没了地走来走去，好像这城里尽是闲人。而且，个个穿着打扮那么引人注目。他们吃饱了只是从这里走到那里，从这个商场走到那个商场，想买佬货就买什么货吗？他们不劳动，不种庄稼，吃从哪里来，钱又从哪里来呢？

　　嫂子正这么想着，忽然看见一长溜小红车停在路边。前面一辆车的玻璃上贴着红喜字，挂着彩，车上下来了一位着红衣红裙，头上插着一枝红花，胸前别着一朵小红花的新娘。接着，又下来两位姑娘，一左一右挽了新娘的胳膊向一家宾馆食堂走去。最后面的一辆车上装着电视、洗衣机、VCD音响、自行车等陪嫁品。嫂子听大哥介绍说这是城里娶亲的场面时，嫂子的眼一直盯着这长长的车队。直到车上的人全部走下来，进了宾馆，嫂子还站在那里愣神。

　　大哥大声喊了嫂子一声，嫂子还没有回过神来。

　　我摇着嫂子的手，嫂子才回过头来，仿佛在自己给自己说，啊，人家这也是结婚呢，人家也是出嫁呢！

　　嫂子的眼又望向长长的鲜红的车队。

　　吃饭时，嫂子手掌支着下颏想着心事。

　　走路时，嫂子常常走神，被迎面而来的车辆吓得跳起来，司机急刹了车朝窗恨道，不想活了！

　　嫂子还是那副丢魂失魄的样子。

　　大哥说，你怎么啦？

　　嫂子一言不发。

　　大哥又带嫂子去交流会各摊点转游。

　　嫂子常常走着走着就站住了。她或是盯着人看，或盯着五花八门的货物愣神。

　　嫂子在村里怎么看也还引人注目，可一到了城里，嫂子不论是衣着，还是走路的样子，都显得土里土气。

　　大哥说，咱们也进一回馆子去。大哥花了许多钱吃一顿。可嫂子看见有的人将那满满一桌她叫不上名子，有的见也没见过的大菜只尝尝就走了，服务小姐端下去就倒进猪食桶里。

　　大哥说，咱们给你也买一身好衣服去。

　　嫂子并没因此而显得高兴。

　　自这次进城之后，嫂子就很少笑过。

　　大哥常想逗她欢笑，嫂子却高兴不起的样子。

　　年底，村里许多出门在北京、天津、上海等地当保姆的姑娘、媳妇都不断返回来了。回来了，有的变化得叫人认不出来。说话一口京腔，衣着可身好看，更有一股说不出却分明不同于村里姑娘媳妇的味儿。有的还在脖子里戴着一条金灿灿的铁索，叫什么金项链。和嫂子说话，尽说在外面吃什么，穿什么，见了什么，走了什么地方。嫂子明显地一副自愧不如的感觉。

　　嫂子起初怕听她们说外面的人和事。后来，嫂子很喜欢听她们的介绍。嫂子除了听她们的介绍还问许多她不明白的事。

　　那些出过门的姑娘、媳妇还动员嫂子开春和她们一道去北京、去天津、去上海、去广州。

　　嫂子说，她有孩子，脱不开身。动员她的媳妇说，她也不有孩嘛，照样出门。留给婆婆照看不就行了。你想想，你在家一年累死苦活挣不下1000元，出门白吃白住一年少说也带回5000多元。你若再想开一点，一年千儿万儿的也说不准，你这样好的模样，还怕挣不下钱，只怕多得你不敢收呢。

　　嫂子不明白她说的再想开一点是什么，想问问清楚，又想了想，终于没再问。

　　我看见嫂子听着听着，目光又投向远处，愣起神来。

　　　　　　　　　　　　　6

　　嫂子的情绪越来越坏，她不再和大哥嬉闹说笑，愈显出心事重重的样子。

　　一天晚上，大哥和嫂子竟然小声地吵了起来。

　　大起身出门大声叫了一声大哥的名子，大哥便静了声。

　　大哥和嫂子的争吵后来越加频繁。

　　有一天，他俩白天也吵了起来。

　　嫂子说她也要出门去当保姆挣钱。

　　大哥说，你到我家来，给你缺吃还是少穿。你走了孩子怎么办？

　　嫂子说，有娘，还有你喂养哩嘛。

　　大哥说，孩子还小，还没断奶呢。

　　嫂子说，有的孩子一生下来就喝奶粉，咱家的孩子都过周岁了，又可以吃东西了，咋就离不开了。

　　大哥说，我不明白，家里到底缺你啥了，非要出门去。

　　嫂子说，我就是要出去看看，我也要过一过城里人的生活。

　　大哥说，你要去就别再回来。

　　嫂子听了，嘴张了张，什么也不说了。

　　不觉间，年关就到了。

　　我家宰了肥猪，做了豆腐，办好了丰盛的年货，单等新年的到来。

　　腊月二十九那天，天空乱起雪花，雪花绒絮一般、小白蝴蝶一般从天空轻柔地歪歪斜斜地飘下。大人们说，好雪，逢年好大雪，粮食几大本，明年又是一个丰收年。

　　第二天，天地白透。我们踩着厚雪，脚下响着玉的声音，去给爷爷婆婆拜年。爷爷婆婆会给我压岁钱。

　　正月十五，村里的戏开了。男女老幼拥向戏场。人海里，不时炸响鞭炮，还有姑娘的尖叫和小伙子的大笑。

　　我不明白，姑娘们为什么老三五一伙相拥在一起看台上的表演。其实，她们并没认真看戏，老在说着什么，间或望一眼台上。那些小伙子也老是站在姑娘的身后，像是她们的卫队。他们每人吸着一支纸烟，烟头不时红得明明的。他们故意将一口的烟向姑娘们喷去。姑娘们闻见烟味，就咳嗽起来，一边用手扇着弥漫在眼前的烟雾，一边回头拿眼去恨背后施放毒雾的人。若见认识的，就大眼一忽闪，嘴儿一努，说，讨厌，若是不认识的，就回头相拥着换一个地方。可她们无论站到哪儿，后面总是站着小伙子们组成的钢铁长城。更叫姑娘气恼的是，后面的小伙子喊着别挤、别挤，好像他们身后有谁推着他们，就将身子向她们靠来，推得她们一齐向前扑去。待她们回头嗔怨时，他们却又向后退去。

　　那些从外面回来的姑娘媳妇更是小伙子们拥挤的对象。她们因其耀眼的妆扮，华丽的衣着，化着浓妆的脸儿，散着浓香的身子成为整个戏场的一道亮丽的风景。

　　当然，也有人小声地议论，说谁家的女子或媳妇，在外面干的是什么，说她看见她回来时拿了那么多药，一定是染上了花柳病，坚持不住了才回来治病来了。说着，还用嘴去指那人。

　　嫂子抱了侄儿也去看戏。

　　嫂子看的戏，不是台上演的，而是那些姑娘小伙子们演的。

　　嫂子很是羡慕他们的样子。

　　嫂子看着看着，会长长出一口气。

　　大人们的过年是快乐的，他们看着戏，忽然提出到谁家喝酒去，就一齐去了。他们划拳，喝酒，可以从中午一直喝到天里，直到有人醉倒方才罢休。

　　正月二十一过，春阳更加明亮，温暖，闪着水一般的光泽。崖畔，院里的桃花开了。村民们脚勤的人家，又开始了春耕的准备。

　　又要出远门的姑娘、媳妇重新整装，准备着要带的东西。

　　有了儿女的媳妇，临走前，要给丈夫精心做一顿好饭。夜里，主动和丈夫亲热，小着声说，我走了你好生照看好孩子，再忍一年，等挣够给你能买一台拖拉机了，我就再不出去了。

　　男人听了女人的话，鼻子有些酸，就把女人搂得更紧，心里就有些愧疚爬出来：一个大男人，却不如女人能挣钱。

　　看着村里姑娘、媳妇相继出门，嫂子再次向大哥提她也要去的要求。

　　大哥这次听了嫂子的话，格外气愤，他不明白了好好的生活，你为什么非要出门。老实人生起气来也与他人不同，他先是一言不发，沉着脸，静静地坐着，坐着坐着，他又起身出门去了。一会儿，他提着一瓶白酒进屋。大哥从不喝酒。大哥今天却破例了，他将一瓶酒饮牛似的一气喝了下去。

　　嫂子看得吃惊，就上去夺，大哥一甩胳膊，嫂子就一个后仰倒在地上。嫂子忍着气，又起身去夺。这回，大哥左手抓住嫂子的气发，把嫂子的头摁倒在地，照脸就是一巴掌。大哥喝下去的酒显然把大哥变为另外一个人了。大哥口词不清，磕磕绊绊地高声骂道，你也要到大城市去卖 去吗！你走，你咋不走了，你给我滚！大哥骂着，又是一巴掌。嫂子半边脸就肿了起来，嘴角鲜血殷红。
　
　　嫂子嘤嘤地哭了起来。

　　大哥被嫂子的哭声吓住了似的，起身踉踉跄跄走了出去，边走边叽咕着，你走前，你卖去嘛……

　　嫂子哭得泪眼凄迷。

　　直到天黑，大哥还没有回来，这使嫂子又放心不下，就洗了把脸出门找大哥。嫂子问了许多人。都说没有见。一个小孩子对嫂子说，他看见大哥进“公共厕所”家去了。“公共厕所”是村人给一位年轻的寡妇起的外号，大人小孩背后都叫她“公共厕所”。

　　嫂子果然在她家的被窝里找到了大哥。

　　嫂子气得说不出一句话来。泪水却一串串涌了出来。

　　大哥抬眼看清是嫂子站在炕前时，舌头依旧打绊似的说，你不是要到北京上海卖 去吗，你咋摸到这里来了……

　　嫂子扭头就走。

　　嫂子刚出门就哇地哭出了声。

　　嫂子不吃不喝睡了三天。

　　大哥清醒后向嫂子认错，嫂子仍一言不发。

　　一天，大哥忽然发疯似的到处寻找嫂子，说嫂子不见了。

　　直到半夜，嫂子也没有回来。大哥怀疑一定是她偷偷地跑了，也出门当保姆去了。

　　大哥终于从枕头下发现一张纸条，歪歪斜斜写着一行字：别找我，我出门去了。后面也没写名字。当然是嫂子写的了，她小学上到三年级。

　　大哥也一连睡了三天，什么也不吃，不喝。

　　大和娘劝他，他一言不发。

　　一天，大哥忽然不再睡了，他洗了脸，刮了胡子，穿了新衣，对大和娘说，孩子两位大人照好，他也要出门去。

　　大和娘说，她去了就去了，她来咱也不要了，她以为她是金枝还是玉叶，咱给你再娶一个。

　　大哥什么话也没说，就带了那笔树苗钱走了。

　　这一回，大哥自然不会带我走，我就整天和侄儿一起玩。

　　　　　　　　　　　　　7

　　大哥没有去寻找嫂子。

　　大哥进城开了一个百货批发铺，专门批发烟酒、饮料、零食等货物。

　　大哥的生意很好。我说过，大哥是那种其貌不扬，大智若愚的人，凡他干的没有不成功的。

　　大哥只用了两年多时间，就在城里买了一幢新楼，还娶了一位比他小十岁的姑娘。

　　结婚那天，大哥也用了18辆桑塔纳。

　　大哥娶的这位嫂子比先前的嫂子年轻多了。

　　我们全家就搬进了城里。大和娘却整日闲得心慌。大哥给大和娘买来鸟儿养。大和娘还是心慌，一定要重回乡下去。大说，你在城里过，我和你娘回乡里，你弟和孙子我带着给我俩做伴儿，等我俩不能动了，你再管我们吧。

　　大哥就毫无办法。

　　新嫂子倒很同意大和娘的主意。

　　这样，我、侄儿就跟大和娘又回到老家。

　　大和娘有时念叨说，你嫂子要不出门，现在也能进城住楼房了。

　　我说，嫂子出门不知生活得怎么样，她在外面做啥活儿，苦不苦，累不累。

　　大和娘久久不说一句话。

　　我常常想起嫂子骑着小红马，扭着腰肢到我家的情景。

　　春天又来临时，大哥接我和侄儿进城念书。

　　大哥在车上说，你新嫂子不能生孩子，她患不孕症，已花了5000多元，医生说，怕治不好。我说，那把先前的嫂子找回来吧。

　　大哥沉重地摇了摇头，说，她已和我离婚了。

　　我问，嫂子给你来过信，还是回来过？

　　大哥说，她到城里来见我，她要看你，看儿子，我说他俩都不想见你。她就流着泪走了，上哪儿我也不知道了。你嫂子已变得不再是原来的样子。

　　我好久没有说话。

　　我的眼前就浮现着那年春天里，嫂子骑着小红马，扭着柔软的腰肢到我家里的情景，嫂子右手食指顶起盖头一角向下看我的情景，嫂子羞红脸儿的情景，嫂子擀面的情景，嫂子和大哥在地里打闹翻滚的情景。

　　　嫂子其实也很疼爱我的。

　　一天夜里，我梦见嫂子在春天里回来了。嫂子仍骑在小红马上，腰肢柔软地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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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显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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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瓢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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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显辉

最初由 式路 发表
这么多人说你的好，你一定很高兴的吧。他们也就是这样和你混熟的了。我是不是也这样儿学呢。呵呵。你来这里有多长时间了，可以告诉我吗？

您的文章确实不错，但是论坛规定必须排版，即便我不说，别的斑竹也会指出来。我来这里大概好几年了。其实你不必说什么好听的话，坚持你的个性就可以了，可以根据你自己的想法对太虚的工作提出批评！

一瓢水

万家争鸣，百花齐放。太虚的原则，也是文学创作的原则。作为版主，我们是大公无私的，因为好作品就是好作品，因为会员们的眼睛是亮的。即使我们有“私”，还有中财管理员严把关。说真的，我们版主不希望大家对我们的作品一致“说好”，毕竟我们的作品也不全是“佳作”，也有次品。
说真的，您的这篇小说我特别欣赏。如果版式排得好，我今天就点精华给您。因为中财有规定，排好版才可评为精华、计酬。希望你理解！

一瓢水

希望尽快排好版！多理解！以上是有感而发！

一瓢水

稿子我给你排好了！你看是不是很不错。继续努力！期待你的好作品！

式路

　　谢谢一瓢水版主，感谢你为我排了版，我刚来网上，还不会排呢。特别是感谢你对拙作的厚爱了。还望多帮助啊。
　　因为我家里没有网，只能到别的地方去上。才看到你的留言，所以也才回复，请多谅解啊。

式路

当然很满意啊

蓝色的小木屋

作品写得确实不错，继续拜读你的大作。

式路

感谢蓝版主的厚爱，还望以后多支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