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我是你隔世的爱

赶趟儿

　　秋风翦翦。她想，那楼后的公共小花园中，一定已是落花满肩了。但她再不敢出去了。三天前，她为了要看一丛白菊，气味过敏复发，头痛得起不了床。这样深秋的午后，风这样从容、清爽，黄昏的油画一样的光明亮而厚重地涌掩了整个空间，而她却这样寂寞着。在这个最适合说分手的季节，她连一个伤心都没有。

　　二十三年里，没有一个男人肯给她一个伤心的机会。所有人都那样爱护她，给她这世上最温暖最恰到好处的关怀，需要水的时候有水，需要大米的时候有大米，但没有人给她这种伤心。

　　想了一个下午，她最终把手放在床几的电话上。她所在的小城区域电话号码首位是5，她也知道与这里成对角的那个区域号码首位是6。于是她打出一串号码，6开头的，但后面的六位她不去管它。也许这是一个空号，也许这个时候那家主人还未下班。但是有节奏的“嘟嘟”声响了起来。这不是空号。一声、两声、三声，然后她听到了有人拿起电话时轻微的“咔哒”声，她的手开始发软，心里紧张得不能行，但是她已经没法控制局面了，她是个诚实的女孩子，既然通了，就问一声好吧。
　
　　“你好，找哪位？”那声音极清澈地、极平稳地，传过来的时候带着一点点的电流杂音，让人感觉远得正好。

　　是个男人的声音，而且听得出来，绝不是老男人。她的左手下意识地抓紧了电话线。其实她自己知道，她希望是这样的。

　　“我，我找王强。”她还是撒了谎。
　　
　　“对不起，那您打错了。”对方挂了线。

　　她茫然地看着她的听筒，忽然好像看到了一个男人的身影，在听筒的凹面上飘浮而过－－他放下电话，离开了，留了一个背影。他离开电话然后去哪里了呢？是书房、是厨房、还是去倒一杯啤酒慢慢地喝？那身影是米白色的，带着一层浅浅的上好羊毛绒的光泽。那么他的脸呢？他的脸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半个小时过去了。
　　
　　她按了重拨键。

　　“你好，你找谁？”他问。同时她听到钥匙串放在木桌上时清脆而细碎的响声。她感到一个男人在生活中的气息直指而来。

　　她咬咬牙，下定决心要证实那个米白色的背影。

　　她说：“我可以和你聊聊吗？秋天傍晚的光线是不是能让人想起一个伤心的故事？”

　　“你不是要找王强吗？”

　　“我根本不认识什么王强。”沉吟了一下，她又说：“对不起。我只是随便拨出了这个号码。我，是个好姑娘。”她把最后一句话认真却极轻地说出来之后，眼泪就下来了。

　　电话那头没有说话，但是微微的呼气声很是贴近，近得她不得不离开话筒一点。

　　“我相信你是一个好姑娘。一个好姑娘有点孤独，想找一个人，特别是一个男人，一个也同样不坏的男人来打扰自己一下。最好这个男人能给她一个美丽的故事。对吗？”
     他这么直接地点人要害，这让她对他有了一丝丝的恨。
她的泪却又涌上来。话却转开：“你是不是穿了一件米白色的羊绒衣？”

　　那边传来一声轻轻的惊讶。然后听见他说：“对，米白色，甚至没一点杂色，包括镶边儿，标签上的字。你真神！”他问她：“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不是叫王强吧？”她一下子笑出声来。

　　她说：“我叫冷香。”

　　他报：“我叫胡明。”

　　她放松了很多，谈了十几分钟后，他说：“我打过来吧，我们实行AA制。”他笑，随后放下电话，打过来。他告诉她由于他从前所在的单位人浮于事十人九牧，所以他辞了职，他的家就成了他的“工作单位”，在这里，他给人装裱书画、篆刻，也收藏一些古董，更多的时候他会写一些东西或者画画儿，生活虽不算富足可也落得个称心遂意。他缓缓地语言利落地说着自己，她听着，看着窗外渐深的暮色，想象着一个反复端详古旧陶瓮的青年男子，忽然有一种感动薄暮一样漫上心来。漫上心来了，就再也挥之不去。多少人在盲目的追逐中失去了自己，而这个还不够老的人，却如此冷静而独立地活着，她想，他必有一双与众不同的眼睛，冷静的深层里却燃烧着旷世般的热情。

　　他也问她，她就告诉他，自己的办公室也在家里，给别人做绢花，一朵朵一串串的绢花，她每天要做满两个大包装袋儿。她说其实自己的生活还不至于贫困到要靠做手工来补贴的地步，只是喜欢而已。他问她：“那你为什么不出去工作呢？”她沉默下来，然后说：“如果我出去工作那我就不会在这个时间与你通电话了。”

　　一转眼，窗外的一切都有些残了，她仍然不允许他来找她。一条不过十里的对角线，她在这端，他在那端，坚持着一种秋水之湄欲渡无船般的对峙。她宁肯活在他的想象里，他的想象里，她有着青春无敌的脸和细腻的手背。

　　直到这时，她才知道，原来在这二十三年里，她感情生活里一贯的平静其实是一种幸福，她根本没有能力面对那样一场伤心啊。所以，她坚持不让他来找她，一个有着浓厚艺术气质的青年，对一切都会有着几尽完美的要求，而她不是，她不是他手中的玛瑙石，也不是经年愈久愈透出厚朴光泽的陶，她是一幅画到一半就丢失了色彩的画儿，命运偷走了她应有的春光秋色，只剩一张烧伤的脸，承担着最大的寂寞和最大的同情。

　　有一天，他突然问她：“假如我是一个肢残的人，你会爱我吗？”她一下子愣了，过了好久，她说：“你怎么会是一个残疾人呢？不可能。”“我是说假如。”她再想，可是怎么也想不出他肢残的样子来，在她的想象中，他有着一米七五以上的个头，健康挺拔，清澈的嗓音总会有一种明媚的穿透力，眼睛里洋溢着只有真正热爱生活的人才有的欢畅……

　　他再问。她就想，即使是真的残废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不会影响她对他的感情，或者因为同病相怜会更多一些理解和体贴，于是她说：“会。”

　　“那你会嫁给我吗？”

　　“会。”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像一朵夜深时带露而开的花，轻而深情，只有充满着爱情的心才能听到并懂得。

　　那一夜她睡得很稳。她从不敢相信这样的故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那只是一个电话里的问题，而她用真正的心情回答过，就够了。自从她了解到自己没有能力承担一场爱情的伤心之后，她就不再认真地考虑一切有关的问题了。

　　也是那一夜，她做了一个梦，梦里她在满天满地的花海里走着，因为害怕气味过敏，她使劲地掩着鼻子，急急地想逃出去，却找不到一个出口，最后忍不住放下手，深深地换一口气，准备掩住鼻子再继续找出口，可是就在这一呼吸间，她闻到了一股奇异的香沁入了心脾，她沉醉地闻着、闻着，好香啊！就在这沉醉间，她醒来了，清晨的阳光照透了她的蓝色窗帘。她没有起床，只是不断地回味着那香气。
慢慢地，她感到头正被一种深刻的疼包围起来……

　　时针又指向了下午五点三十分，电话铃按时响起：“我在你们烟草局家属楼区内的电话间里，告诉我，你在哪个单元哪层楼好吗？”她神经质地扣掉了电话，任它怎么响也不敢再接它。它停下来。站在窗前的她也看到了他，宽大的风衣里面有她认定的那件米白色的羊绒衫，他在楼前焦灼地来回走动，身材不算高大，但很明显地，他是健全健康的。他不住地向楼上张望，不断地向进出楼区大门的人打听着，但好像没什么收获。然后他固执地站在那里，把鼻尖贴在手中一朵盛开的玫瑰花上。

　　后来她看见他问到了买菜回来的她的妈妈，妈妈跟他说了很久的话，然后他跟在妈妈的身后上楼来。

　　她为妈妈打开门的时候，也同时迎来了他。在他们上楼的时间里，她准备了足够的平静。她说：“请进。”、“请坐。”、“请喝茶。”他热情地看着她，手中的红玫瑰有着一种空前绝后的鲜艳。他一再地请求，她一再地拒绝。妈妈在门旁泪流满面。她跟他讲他这种爱情的没有道理，尽管她自己也知道爱情发生时是没有明确的道理可讲的，但她坚持这样说。

　　他问她：“为什么当我问你如果我是个残废你还会不会爱我嫁我时你说会，可事情反过来你就给它无情的否定呢？其实我早已猜到你可能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健康人了，但是这不妨碍我的爱！你拨打了那个有着不凡意义的电话，就种下了因，现在为什么不肯接受它的果呢？”

　　他絮絮地说着，她却坚决不答应，脸上没有一点能让他看到希望的表情。他没有办法，轻轻地把玫瑰放在她的茶杯旁，然后拉开了她家的门。

　　他去远方做了长达半年的旅行，回来时正是春深时节，满眼的花红，满怀的花香。他又给她打电话，这一天，她正准备着第二天的婚礼。她真的决定嫁给一个失去了左臂的人，她说：“祝福我吧。”他问：“我的玫瑰还在吗？”她没有回答，而是轻轻地放下了电话。她知道，无论她说“在”与“不在”，都是伤他。她没有告诉他，那天他走后，她把那支玫瑰放在枕畔，香气把她整个的人都渗透了，第二天，她把它在沸水中蘸过之后做成了干花，一直精心保存着，而且从那时起，她再没犯过气味过敏的毛病。

　　婚后不久，就在她与丈夫一起去小城对角看望姨婆时，看到一座新盖的大楼一层中，有一个花店，名字就叫“冷香圃”，底下一行鲜红的字：“专售玫瑰”。而那玫瑰的香，正一波一波地随风袭来，仿佛隔世的某个期待，走了太久，在她的心脾中着落下来。她对丈夫说：“去那个花店给我买一支玫瑰吧。”她的丈夫笑了笑，顺从地走过去。

　　又一个秋天来了。也是那样的黄昏，她突然又接到了他的电话，他说他其实早就知道了她新家的号码，只是因为她有了丈夫，不会再有当初那种寂寞了，也不会再期待一种合乎季节的伤心了，才没有打扰。可是那天的光线还是让他终于忍不住，于是他打来电话。

　　他说：“冷香，你知不知道，其实我曾经有很严重的气味过敏的毛病，可自从为你买了那一支世界上最芬芳的玫瑰后，这个怪毛病竟然奇迹般地好了。而且现在我还开办了这个小城里唯一一家专售玫瑰的花店，就叫冷香圃。”
她惊呆在那里，泪水缓缓地沿颊而下。

　　还有什么能够解释这奇异的缘呢？

　　夜幕四合了。她的房间里不断地回旋着张艾嘉的歌声：“也许我偶然还会想起他／偶尔难免会惦记着他／就当他是个老朋友啊／也让我心疼也让我牵挂……所有真心的、痴心的话仍在我心中／虽然已没有他。”        

　　在这歌声里，她觉得有一种前世的花香，正一丝丝地绞痛她的心，痛到无可抵挡时，她竟然枕在丈夫有力的右臂上睡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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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慎言

一个凄婉的故事，写得不错。

杨义龙

构思精巧的一篇情感小说，细腻凄美。继续努力。

左显辉

凄婉的故事，包含某种力量。我以为这是好小说！

一瓢水

最初由 左显辉 发表
凄婉的故事，包含某种力量。我以为这是好小说！

有内涵的一篇好小说！

赶趟儿

真诚感谢楼上各位点评，您们的鼓励让我陡增了写小说的信心。我会继续努力的！谢谢！

林溪

对于你的文章，我像个烟鬼。

左显辉

我很喜欢这篇，因为确实有动人的地方，相信大家也会这么认为。精华！

兰子

这是怎样的一种巧遇，怎样的一种情感啊

飞雪骄阳

读得好心酸/好凄美的爱情。
-----------你是前世的水，我是今生的茶，泡出来的是世纪浓浓的爱恋！

赶趟儿

呀，这么多人鼓励我，我再不好好玩儿活儿，就对不起大家了。
我真的会努力的，请大家监督。

半瓢秋水

我也来凑个热闹,支持!

云衣

喜欢！

一了

最初由 半瓢秋水 发表
我也来凑个热闹,支持!

朋友和文章都是新的，像我喜欢的这个秋天．

半瓢秋水

两片一样的文章，不同的作者，到底哪篇是真哪篇是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