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任静 于 2015-11-27 10:40 编辑
梅花的婚事
文/任静
吃晚饭时，梅花从城里打来电话说，裁缝班结业了，明天就打道回府。还说再过几天就是三月十八娘娘庙会，她要回来好好看一场道情戏。
梅花是艾蒿塔村篾匠乔生荣的四女儿，长得如花似玉。农村普遍结婚早，梅花长到十八岁时，说媒的踏破了门槛。下午凤娥娘的来串门，给提说了个茬茬，对方家世人品都不错，让老俩口不免有点动心。 乔生荣手艺好，家道殷实，按理说小日子过得滋润踏实，可他心头总是装着一个遗憾——这一生无一男半丁。自从莲花、桃花、兰花三姐妹相继嫁出去后，乔生荣经常坐在院子里的石桌上，望着空空的院落发呆，他发愁这一排齐挣挣的六孔硬箍石窑将来无人承继。还有他这一手柳编绝技也后继无人。乔家世代编柳，祖上留下的规矩：这独门绝活传男不传女。他情不自禁把视线投到墙根那堆雾柳上，眼前蒙上了一层雾蒙蒙的东西。
老婆李桂芳喂猪时，他慢慢走到猪圈跟前，伸手在大克郎猪脊背上拃了几拃，扭头说：“咱梅花若是今年婚动了，大克郎猪刚好派上用场。”说完又叹气，“女子再好也是人家的人……”李桂芳把猪赶进猪圈里，关上圈门。顺口说：“死脑筋老汉，一辈子不知道变通。” “怎么变通？老婆子，你意思……好，好……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乔家四朵花，个个长得俊，像背洼洼上的山丹丹。只是都不是读书的料。莲花、桃花、兰花都只上到小学毕业，就再也不愿踏进校门半步。小女儿梅花是姐妹中最漂亮也最有灵气的一个。她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便去城里的裁缝店学裁缝手艺，学期是半年。当初莲花和桃花分别嫁到清水县城和杨家坪镇上后，乔生荣便有意把三女儿兰花嫁给了村里民办教师艾少峰。一个女婿半个儿，虽然明里不说是上门女婿，但早早晚晚都能看到。家里有个大事小情，重活轻活，站在硷畔上喊一嗓子，艾少峰忙不迭地立马就来了。谁知不久后，艾少峰就转正调到杨家坪镇中心小学教书去了。接了电话，老俩口高兴得半宿没睡，合计来合计去，决意这次一定要抓住最后的机会，给梅花招上门女婿，好为乔家顶门立户。
次日不到午时，梅花的自行车铃铛声就撞破了乔家大院的清冷死寂。梅花脆生生地喊了一声“爹”，又喊一声“娘”，老两口闻声疾步赶出来。乔生荣帮梅花将自行车推到了隔壁的空窑里，李桂芳赶紧去接梅花手里的行李，一边拉着梅花的手嘘寒问暖。乔生荣回身看见这母女俩的亲热劲儿，自己也仿佛喝了二两西凤酒，心头感觉热乎乎的。
这半年没见，梅花愈发出落成美人坯子了。身材高挑，肤色白里透红，脸蛋是标准的瓜子脸，一对水汪汪的杏核眼顾盼有神，简直就是李桂芳当年的翻版。不同之处是李桂芳梳着两条粗壮的麻花辫。而梅花只用一块素雅好看的手绢将黑油油的长发束成一束马尾辫。长长的头发刚好搭到了臀部，走一步，头发随着摆动一下，恰到好处地勾勒出苗条纤细的腰肢。这会在爹娘眼里，梅花俨然是城里时尚洋气的女子，怎么也不像艾蒿塔的山里丫头。李桂芳仔细打量着梅花身上那件碎格子卡曲衫，捏捏布料，看看做工，赞不绝口。直夸城里人手艺真好。当她得知这精湛的手艺出自闺女的巧手时，高兴得拉着梅花白嫩纤细的手，痴痴地看了半天，仿佛那手心里长出了一蓬白莲花似的。
梅花把给娘和爹买的礼物，一一掏了出来，又惹来娘和爹一连声的嗔怪。就知道瞎花钱，去当学徒又不是拿工资去了。嘴里尽管抱怨着，心里头早已经乐开了花。娘的礼物是一件素色卡曲衫，爹的是一身暗灰色条状西服。老两口把衣服换上，往镜子前那么一站，吓了一跳，自个儿仿佛都不认识自个儿了。镜子里的人，年轻，精神，像城市里上班的人。老两口赶紧把衣服脱下来，折叠得整整齐齐，搁到躺柜里，说是要等到好日子时穿。
吃晚饭时，李桂芳向梅花提起了相亲的事。梅花什么也没说，只是含羞一笑。闺女的态度，让这老两口很满意。晚饭后，他们双双去凤娥娘那屋，商量相亲具体事宜。最后决定由凤娥娘领着乔家三口人明天去。
次日一大早，老两口换上闺女给做的新衣服就出发了，他们要去相距三十里路的白家川。刚走到山下的公路上，便见一辆停在路边的手扶拖拉机，旁边站着一个小伙子向他们招手。凤娥娘认出小伙子正是白凤鸣，忙笑着迎了上去，介绍双方认识。白凤鸣看到梅花的第一眼，目光唰地亮了。白凤鸣早就认识梅花，他们上中学时曾是校友。白凤鸣读初三，梅花读初一，他喜欢这个长相出挑的女子，有意无意常跑到梅花他们班窗前吹口哨。见梅花无动于衷，没敢进一步深入表示。
梅花见是熟人，抿嘴一笑，算是打招呼了。乔生荣和李桂芳却打量得格外仔细，小伙子个头适中，不胖也不瘦，红脸膛，一双大眼睛，显得英气勃勃。得知对方是专程来接他们的，乔生荣心里一热，赶紧扭头去看老伴的脸，发现对方也流露出满意的神情。
白凤鸣是白家川村支书白忠厚的儿子，家道殷实，方方正正的四合院，红漆铁皮大门，房间里陈设着时下流行的家具。对于这一切，乔生荣两口子非常满意。私下里问闺女的意思，梅花只是咧嘴笑。乔生荣认为笑肯定是表示满意的意思，当下宾主皆欢，开始吃饭。饭食是陕北特色饭，主人家寄寓了深深的用意：饸饹拴住，糕粘住，烧酒催情不思归。“既然双方你情我愿，庙会过完就喝订亲酒，”媒人说，“喝了订亲酒，收了改口钱，梅花就算是白家的人了。”
乔生荣这才想起正事来，忙把凤娥娘拉到硷畔上，将他们夫妻的意思合盘托出。凤娥娘有些为难：“白家怕不愿意哩，凤鸣虽说是二小子，但是老大在部队上十多年了，以后肯定不回来住。这一院家产，还不都是凤鸣的，咱梅花掉进福窝窝了。”乔生荣的主意生铁一块，媒人只好答应再说合说合。
对于白凤鸣，梅花说不上喜欢或不喜欢。他长相大气，无可挑剔，人也活络，刚才吃饭时，一会儿给李桂芳夹块糕，一会儿给乔生荣倒杯酒，礼数周到，嘴也甜，叔呀婶呀叫得欢。梅花没有理由不喜欢。可是要数特别喜欢，又不像。梅花没有谈过恋爱，她不知道女子动情时，会怎样天塌地陷，义无反顾。她和白凤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当白凤鸣说到在白家川中学时就喜欢她时，她眨着懵懂的眼睛，感觉那么不可思议。白凤鸣越说越动情，向她身边靠近了一步。梅花并不迟钝，她感觉到了他高涨的热情，站起来打算去隔壁窑洞里找爹娘。就在这时，白凤鸣一把抓起梅花的手，向自己胸口上摸。白凤鸣的本意，是想告诉梅花他有多爱她，看他的心跳得多欢。可他这个大胆的动作，吓坏了单纯的梅花，她像个受惊的小鹿，瞬间红了脸，用力抽出手，夺门而逃。
两天后，便是艾蒿塔娘娘庙会起会的日子。周围十里八乡的人都来赶庙会了。吃过早饭，梅花和爹娘拿着小凳早早坐在了戏台下。由于来得早，他们占了戏台下最好的位置，相当于城市正规礼堂里的贵宾座。清水县这地方除了盛产石板、红枣外，还盛产道情戏。人人会唱道情，即使小孩子也能张口咿咿呀呀来上几句。梅花从小喜欢听戏，演员在台上唱，她在台下哼，那唱腔，那身手，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全记在心里。待稍年长一些，她就在村里唱红了，是村里春节秧歌队的当红旦角。
乔生荣出去活动了一圈，带回来一个好消息：“今年请的又是曹家道情戏班子！”
在清水县的道情戏班子里，最有名的当数曹家班子，曹家班子里有一个唱小生的后生，尤擅长凉腔，其嗓音宽阔、浑厚，唱得深情并茂，能唱到人心里去。又加之长相俊朗，很受观众欢迎，一度成为曹家道情班子里的台柱子。梅花听到这个消息，心里暗暗高兴。爹说的台柱子她认识，叫曹莲生。今年来城里的裁缝店做了一身西服，就是梅花给量的尺寸。曹莲生身材高大魁梧，结实端庄得像一棵白杨树。量肩宽时，梅花够不着，娇嗔地喊了一声，你能不能蹲下来一点。曹莲生顺从地蹲下身子让她量，说，“你的嗓子真好听！”梅花被说得臊红了脸，回答说，“哪有你的嗓子好听，我看过你的戏，唱得真好！”曹莲生见遇上粉丝了，心情大好，借故多逗留了一会儿。
曹家道情班子在庙会上唱了三天三夜大戏，梅花不眠不休看了三天三夜大戏。她抱个小凳坐在最前边，多情的目光紧紧缠绕着台上的曹莲生，他在台上的说唱念打，一招一式，一板一眼，在她的眼里，都散发出勾魂摄魄的魅力。台下的观众浑然不知，坐在他们身边的梅花，她的心早已飞到那个唱戏的人身上去了。夜深了，曹莲生的身影依然她的眼前晃来晃去。她瞬间明白，自己是喜欢上这个唱道情的小伙了。
庙会第一天，白凤鸣也早早开着手扶拖拉机来了。他停好拖拉机，便到处寻觅梅花的身影。他想带梅花吃遍庙会上所有烧烤摊、小吃摊上的好吃食，他还想带梅花到对面山洼上的雾柳丛里去照相。雾岚在雾柳间若隐若无地飘荡，使这片雾柳地变得如梦如幻，仿佛人间仙境一般。像梅花这么漂亮的女子，若站在雾柳丛中，一定像仙女下凡。白凤鸣幻想着梅花正从雾柳丛中走出来，正一步步向自己走来。他情不自禁伸出手，想去拥抱心爱的女子。一辆疾驰而过的摩托车擦身而过，惊醒了他的美梦。他莫名地生气了，向着摩托车远去的方向骂了句粗话。
戏散场时，他才在路口堵住了梅花。梅花婉转地拒绝了他的要求，并没有邀请他去家里吃饭的意思。梅花的冷淡，让白凤鸣心里没底。他不知该怎样去讨好这个漂亮女子，呆呆地望着梅花袅娜的身影远去了，才去发动拖拉机。失落的情绪像白霜一样挂在他的脸上。
当梅花如痴如醉地看戏的时候，因为位置醒目，她鼓掌叫好的声音，惊动了在台上唱戏的曹莲生。他也认出了她，这个漂亮灵巧的姑娘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上次取衣服时，由于时间太仓促，他忘了要她的地址，谁料今天竟然在这里遇见了。要不是在台上演出，他恨不得马上去和姑娘打声招呼。此时，他还不知她叫梅花，也不能预知这个美若天仙的女子，将与自己发生千丝万缕的关系。
之后，在他眼里，台下人山人海的观众全部不见了，他眼里只有梅花一个人，他的一颦一笑，全是为她。上午唱的是《梁山伯和祝英台》，他用剧情里的情节向她抒发着自己内心的情怀。散戏后，他匆匆卸过妆，便跑到台下去找她。台下已经是人去楼空，地上只横七竖八地摆放着一些观众坐过的砖头、石块。没有找到心仪的女子，内心的失落无以排解，晚饭便吃得少滋没味。
撂下饭碗，曹莲生正坐在台侧发呆，突然听到有人喊了声“梅花！”，紧接着传来女子银铃般的笑声。曹莲生惊喜地发现那位正扭头答应同伴的女子，正是自己要找的人。梅花，名字真好听。他甚至来不及考虑，便轻盈地跳到了台下，喊了一声“梅花”。梅花先是一惊，当她认出是他时，立即含笑向他走来，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像雪花膏，又不完全像，应该是那种女孩子身上与生俱有的体香吧。曹莲生被这香味撩拨得心旌摇荡。
事发后，令乔生荣和李桂芳悔断肠的是，那晚不该让女儿独自去看夜戏。吃罢饭，李桂芳突然感觉害心口疼，乔生荣不放心老伴的病，出去买了止痛药，便陪老伴睡了。梅花出去时，他们只是叮嘱了一句，不要太晚了。
戏快开场了，曹莲生突然伸出手，用力在梅花手指上勾了一下，说，“散场后在雾柳丛里等我。”曹莲生的声音很低，耳语一般，但是梅花听得真真切切。她感觉心“咚咚”地跳得欢。她知道雾柳丛是天然的谈情说爱的场地，村里许多年轻人都去那里谈恋爱，有些露水夫妻也常去那里幽会。其实她上次在城里的裁缝店，便从曹莲生的眼神里读出了对自己的喜欢。只是她搞不懂这喜欢和她对他的爱慕，是否有同样的份量。去雾柳丛，是一种表白，一种邀请，更是一种令人心颤的诱惑。
去不去呢? 一晚上，梅花心里仿佛有两个小人在打架，一个说，不许去！庙会结束了，你就要和白凤鸣订婚了！一个说，去吧，这个小伙子多么可爱！夜场的戏，就被梅花看得支离破碎。快散场时，她的感情终于占了上风。她让闺蜜凤娥照看着凳子，推说要去解手，径直来到雾柳丛里。
一轮明月挂在天上，月光下的雾柳丛，呈现出梦幻一般的意境。梅花踏看铺满树影的小路走着，身上洒满了凉丝丝的雾。戏场的锣鼓还在敲响，她盼望那喧天的锣鼓声赶快停了。当她意识到自己是那么强烈地盼望他来时，甚至为自己内心的欲望感觉有点害臊。她不知道自己今夜究竟怎么了。
终于有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走近了，当那个高大的身影将梅花拥进怀里时，她没有丝毫反抗，只是快活地闭了眼睛。任他火热的舌头寻找她的眉睫、脸蛋、嘴唇，他激情的火终于点燃了她的，“莲生，莲生……”她随着他一起燃烧、飞升，像两片羽毛一样轻盈……“莲生，莲生……”此刻，她不再想到爹娘和白凤鸣，她的眼里，只有曹莲生眼眸里星星一样闪烁的光芒。
三天大戏唱完后，村里不见了梅花的身影。乔生荣和老伴急坏了。分头跑到杨家坪镇和清水县城去找，他的三个女儿都说没有梅花的消息。能去哪儿呢?李桂芳急得大病一场。眼看半个月过去了，乔生荣才打听到，原来，梅花跟曹家班子的小生私奔了。就在这个节骨眼，凤娥娘传来白家川的口信：“亲事免谈，乔生荣的女子少家教！”
简直是奇耻大辱，那个晚上，村里人彻夜未眠，合族谋划良策，要在中秋节道情戏汇演时把梅花给抢回来，还要狠狠揍那姓曹的小子一顿。
中秋节那天，曹家班子来城里参加汇演，曹莲生和梅花都来了，他俩合演《张良卖布》。看见这二人在台上眉来眼去，打情骂俏，村里的老少爷们恨得牙根痒痒。乔生荣和李桂芳看见梅花出现了，是又喜又恨。喜的是，女子安然无恙，没有像传言说的那样，被坏人剜眼剖心；恨的是，她不听话，丢尽了他们老两口的脸。
当夜，梅花被艾蒿塔的人五花大绑抢回去了，一把大锁锁在空窑里。
可惜强扭的瓜不甜，关得住人关不了心。梅花自此没有了笑容，整日价哭哭啼啼。她不唱戏，也不缝衣服，一张俏脸冷着，一门心思想着那个唱小生的曹家后生。曹莲生来过几次，却没见成面。每次都是被乔家族人发现后一顿乱棍打走。
一年后，村里人突然听见，从乔生荣家传出了婴儿啼哭的声音。听到的人说那哭声异常嘹亮，像戏班子里的锣鼓丝茄声。有的却说，那根本不是婴儿哭声，像猫叫一般，直抓挠人心。之后，就再也没有婴儿的啼哭声了。
不久，乔生荣老两口搬到清水城里去养老，编了一辈子的柳编手艺，和那一排齐挣挣的六孔石窑，终是被遗弃了。从此，艾蒿塔村的人，再也没有见过漂亮女子梅花。
关于梅花的去向，有三种传闻：一种说难产时死了。另一种说，她趁乔生荣夫妻行门户时，抱着婴儿偷偷去找曹家戏班子了。还有一种说，曹莲生又觅了新欢，是白凤鸣始终放不下梅花，不计前嫌将她们娘俩接走了。村里人宁愿选择相信后两种传闻，因为他们谁也不忍心听到梅花的死讯。
在有雾的日子里，他们便会望向那一丛静谧的雾柳，望着，望着，便会出现幻觉，看到一个高挑纤细的身影，摆动着长长的发辫，袅袅婷婷地走进了雾柳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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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1-26 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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