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0:14 编辑 <br /><br /> 生死嶙峋 文/孙本召
2013年,5月5日,立夏,二十一点二十八分,建华老家,一间普通的民房内,21寸电视开着,没有声音。40瓦的白炽灯白晃晃地照着床头柜,柜子上堆满了纸盒装和瓶装的药。一只野猫叫了一声,短暂、突兀。夜色弥漫,整个村子进入浅睡眠状态。
东厢房,两张床,并排放着,一律床头朝东。七十二岁的父亲,瘦骨嶙峋,像一张皱巴巴的纸,平铺在老家的一张木板床上。他的妻子蜷缩在另一张木板床上,如一尾煮熟的大虾。母亲鼻子里插着食管,导尿管顺着床沿拖下来,不言不语,眼神暗淡无光,方向直指我的父亲。
母亲,越来越不像母亲了。母亲是我一个月前从医院拉回来的。她大年初四晚上突发脑干梗死,父亲睡着了,根本不知道。早上,父亲喊母亲,母亲不语。父亲才发现母亲早已不省人事。父亲打电话给我的时候,声音颤抖的不行,我至今记得父亲的话:“快点回来,你妈不行了!”
我怎么也不能相信,初四早上我和母亲还一起赶集买菜,中午,一家人还一起聚会吃饭,饭后,母亲还兴致勃勃地和我们一起打牌,晚上,母亲还做了我最喜欢吃的菜馍。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呢?春节前,我一再叮嘱母亲,要多锻炼,多注意身体。其实,现在想来,母亲那一年的确是累着了。2012年2月,我的父亲患了肺癌,已经是晚期。平日里,多亏了母亲照顾,一日三餐,无微不至。母亲总在我面前唠叨:“现在你爸的脾气越来越大了,稍有不顺,就摔筷子摔碗。你有时间说说他。”我知道父亲为什么会那样,他的主治医生和我说,癌症病人越来越接近死亡的时候,心里会暴躁不安,会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没有人能计算自己患癌后能活多久,父亲所能知道的就是,他多活一天,就接近死亡一天。我不好去说父亲,说也没有用。我只有安慰母亲,和她面对面,哄着她:“娘,你不要生气,爸过一段时间就不会摔了。你若再有个三长两短了,我们该怎么办?”
母亲终究没能听我的话,她支撑不住了,倒下的那夜,小雨淋湿了老家漆黑的院落,淋湿了所有通往老家的路。我把母亲送到医院的时候,一个瞳孔已经放大了,鼻子里还尚存有微弱的气息。主治医生检查后,私下对我说,没有治疗的意义了,回家吧。
我神情恍惚,不知道是怎么走回到母亲身边的,看着虚胖的母亲死一般地躺在白色床单上,眼泪轰然而下……
父亲也不是父亲了。昨天一瓶五百毫升的乳蛋白,父亲吊了3个小时也没有吊完,他的手老是起鼓,到最后,父亲命令我扯掉了输液管。他的手也不是手了,手上的血管像一条条黑色的棉线,没有一点儿力度,整个手只剩一副骨架,像鸡爪子,丑陋无比。
父亲躺在自己最后的时光里,无所事事。他总是习惯地不停地摩挲自己的肚皮,嘴里嘟囔着,什么话也讲不清。父亲现在的状况是我没有预想到的,最起码,他的病情不会这么快就恶化。年关的时候,父亲还出门和他的老朋友们一起斗斗地主,偶尔还打上一场麻将。年夜饭,父亲看着我们一家八口人围坐在一起,端起酒杯的一刹那,他哭了。他一哭,母亲也哭了。我们心里都不好受,虽然谁都没有说什么,但父亲心里想的,我作为长子,自然明白父亲的眼泪从哪里来。
家里现在的困难显而易见,像一张黑色的大网,一下子把我们兄妹姐弟四人一网打尽。我上班,妻子上班,弟弟患病,生活自己勉强能自理,弟媳上班。两个老人一下子都患病了,我一下子慌了神。无奈之余,大姐搬回了老家,二姐从上海打工也回来了,也搬回了老家,二姐的小儿子也一同回来了,在村里的幼儿园上了学。原本,我的那个小外甥是在上海的幼儿园上学的。后来,母亲住院期间,他又陪同二姐一起去服侍母亲,人小鬼大,在医院里,忙前忙后地去护士站拿吊水,俨然一个小大人了。他毕竟是孩子,有时候不听话,二姐吵他,看着他委屈地站在医院的长廊上,至今心中都有愧疚。我也不知道怎么感谢两个姐姐,她们知道这个家这时候最需要什么。父母在,兄弟姐妹是一家人。我们没有商量,谁什么时候干什么,怎么干,都约定好了似的。老家,在这个春天,虽然遭遇了风雨,但是阳光依旧会光临老家的窗棂。
早上,大姐私下小声和我说:“父亲不行了。今晚你不要回家睡觉了。”我不解,问:“你怎么知道?不要瞎说!”“你没听老人们说,女怕精神男怕浑。父亲这两天已经喊不出我的名字了。我问他,这是哪里?他说这是地里。”大姐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好人咋就这么不长寿呢。”
我当然明白主治医生的意思,作为儿子,我没有理由现在抛弃母亲。我跪下,求他用最好的药;我跪下,求他用最好的治疗方案救救母亲。主治医生开始全力救助母亲,我打电话给父亲:“不要担心,母亲没有大碍,过两天就可以回家了。”父亲听完我的话,沉默了好久,说:“尽力治!你娘一辈子不容易!”
从母亲住院那天,大姐一直陪着父亲。母亲一直昏迷,不能说话,家里的许多钱都是母亲掌管的。父亲把工资领来全额交给她,一辈子都听母亲的。母亲喜欢藏钱,有一次,我亲眼看见母亲把一千元钱塞进了一个半袋尿素袋里。我于是打电话回家,告诉大姐,家里要仔细翻上一遍,否则,一些钱会找不回来了。在医院看管着母亲,我陆续接到大姐的电话,厨房的饭橱顶上破报纸下母亲藏了1000元,母亲信奉的基督教耶稣画像的后面藏了一张一万元的存折单,母亲平日里睡觉的枕头里藏了500元,衣柜里母亲的一件旧羽绒服的口袋里缝了2000元……一连几天,大姐按照父亲提供的线索,陆陆续续地找到母亲藏的二万元。母亲最大的那张存折连父亲也不知道。看着连续昏迷了4天的母亲,我的眼泪又下来了……
母亲住院后,父亲的饭量越来越小了,身体越来越瘦了。大姐和我一次次地谈到父亲出门的次数越来越少。有时候,半天半天就呆在他和母亲住的屋子里,看他和母亲的合影照片,看他和儿孙们的合影照片。晚上,父亲屋里的灯不关,一亮就是一夜。一个周末,弟媳换班看管母亲,我回家一次,父亲没有和我多谈母亲的病情,只是叫我和他一起去地里走走。
先去了父亲的母亲坟。父亲跪在自己的母亲前,老泪纵横,头上的白发荒草似的在风中乱摆。父亲一次次把自己弯曲成一张弓叩向大地,手指紧紧地扣着地上的春草。三个叩头,沉重而虔诚。
父亲再去了我们家最大的一块地,那块地有五亩,满地的麦子一片葱绿,夕阳下,它们随风起伏,齐刷刷地向步履蹒跚的父亲点头,算是招呼。父亲是这块地的老朋友了。在土地面前,父亲越来越不是父亲了。父亲安安静静地站在麦田里,夕阳裁剪着他枯瘦的身体,几只麻雀掠过父亲的头顶,叽叽喳喳,向一处树林直奔而去。这一刻,父亲脚下的土地竟然这样的温馨、澄净。父亲如今再也不能驾辕,不能扶犁,不能耙地,再也不能甩手把沉重的粮食口袋扛上肩头,再也不能挥镰像一个勇士一样出没于麦海稻浪。父亲木桩一样钉在那里,眼前的父亲不是父亲,他是一株等待被收割的麦子,他的样子连同这块土地一起素描成一张图片。
最后,父亲和我一起走向村子里公共墓区。那是一段沟渠岸,村子里走丢的人都会去那里集合。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没有谁能逃离那段沟渠岸的呼喊。岸上的空间逐渐被死去的灵魂占据。父亲走走停停,对着老家的方向,眯缝着眼睛眺望。他要给自己寻一处安身之所。我跟着父亲,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父亲笑话我,说:“人总是要走的,我一点儿都不害怕。我和你娘走后,一定要把我们埋在我选择的地方。”父亲选择好了自己的墓地。他不慌不忙地站在自己的地盘,用脚东跺跺,西跺跺,南跺跺,北跺跺。他神奇地用口袋里掏出一根桃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圆圈。然后,他在中心的地方蹲下来,又从口袋里神奇地掏出一把小刀,快速地挖了一个小坑。父亲直起腰来,拍拍手上的土,从裤裆里掏出自己的老二,对着地上的小坑尿起来……太阳落下去了,只把最后的一道晚霞贴在天空,父亲的脸色从来没有这么红润过。
母亲在医院一共治疗了37天,其间,我的73岁的小舅到医院来看过母亲。母亲虽然醒了,但是母亲已经不认识她的小哥了。小舅哭的很伤心,一把鼻涕一把泪。他的眼睛快要瞎了,上楼的时候是我搀扶着上来的。他把忧郁的脸贴在母亲苍白的脸上,轻轻地呼喊:“妹妹呀!我是小哥!你还认识我吗?”母亲无动于衷,耷拉着眼皮,她关闭了所有与亲人交流的生命通道。我没有办法来安慰我的小舅,我只能一次次地向小舅承诺:“我会尽力治好母亲的。”我不知道,除了这句话,我还能说什么。小舅临走的时候,拉着我的手,说:“过两天,回家吧!你们的孝心尽到了,听天由命吧!”
母亲回家那天,老屋来了许多人。她的老姐妹们都不约而同地来看望她。大家一起动手把母亲抬进了屋里。母亲依旧不认识人,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大家。我注意着母亲的神色,她躺下的瞬间,我看见母亲的嘴角微微地抽搐了一下。极短,不到一秒,但就是这么一个动作,我想,母亲是知道自己回家了的。
母亲出院后,父亲就不出门了。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父亲这样依赖母亲,这样温柔地对待母亲。给她洗脸,给她洗脚,给她梳头,给她诵读圣经,悄悄地搬一个小板凳,坐在母亲的旁边,拉着母亲的手,一遍遍动情地喊母亲的名字。母亲只是睁着眼,看没看见父亲不确定,听没听见父亲的话不确定,但确定的是,父亲和母亲说话的时候,母亲的呼吸是均匀的,屋子里格外静谧,窗户外的桃花开得笑盈盈的。
我们每天给母亲用针管打流食的时候,父亲也默默地坐在床沿上,他目光深邃,眼睛掉到了眼眶里,颧骨高耸着,他的喉结会莫名地动几下。母亲也异常配合,一天天,我们给母亲推入的食量逐渐增加,从一顿三管,增加到一顿四管,五管。我们开始每天轮流一遍遍告诉母亲我们的名字。大姐说之前,总要捏一下母亲的脚;二姐说的时候,总要捏母亲的脸;我说的时候,总要拉着母亲的手;弟弟说的时候,总要拍一下母亲的肩膀。母亲最疼的孙子,每次总要亲一下母亲的额头。我们这样做,母亲是喜欢的。她不说,但我们都能感觉到。
晚上,父亲越来越难受了,他总是要求我增加止疼药的颗数。他躺在床上的时间越来越超出在地下的时间。有时候,除了吃饭,我扶他靠一会儿,剩下的时间,他都躺着。二姐叫他下来走走,他不愿意。大姐叫他下来晃晃,他也不愿意。我一样觉得父亲不能老在床上躺着,就是不走路,到院子里坐坐也好。父亲答应我去外头坐一会,父亲勉强出了屋,坐在院子里的椅子上,只一会儿,他就摇摇晃晃了,呼吸急促。我连忙抱住他,把飘轻的父亲背回床上。父亲不是完整的父亲了,他只剩下半截命了。我们不知道的,父亲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里,他有那么坚强。晚上,白天;白天,晚上,半截父亲一直在疼,但是,我却没有听见他一声哼哼。
我陪父亲一共去市区医院化疗了五次,第六次,父亲死活不愿意去。每次去十天左右。治疗期间,早上和傍晚我都会陪父亲去走路,我们父子俩什么都谈,谈以前,谈现在,也谈未来。一天,父亲问我:“我死了以后,你打算怎么处理我的后事?”我被父亲突如其来的问题击晕了,我不知道怎么回答父亲。
父亲也许真的要走了。家里一直走着的法条钟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了钟摆。那口老式的钟,一直是父亲给他上劲的。立夏的前三天,父亲突然在我的面前哭个不停。大姐和二姐不明白,劝也劝不住,父亲就是默默地哭。一声声哭泣像一把把锋利的小刀在刮我的心。
关于父亲的后事,我是有打算的。只是没有和父亲说。和大姐、二姐谈过。父亲是独子,在村子里没有堂兄弟,家门子人口少,我们小的时候,家里总被人看不起。到了我这辈,父亲有两个儿子。现在弟弟已经残废,所有的家庭重担都落在我的身上。父亲和我谈话中,其实我们也达成过协议,就是简单办理后事。不招待亲朋好友,不招待村里人。我们兄弟姐妹四人安安静静地把父亲送下土。父亲一生简单随意,人缘极好,村子里许多人家办事都找父亲帮忙。父亲现在要走了,这么冷清,他改变主意了。他于是哭得那么伤心,声音越来越大,他捶着床沿,比任何时候都有力气,绝望地向我吼叫:“儿子呀!你难道真的要做孙庄第一人吗?”父亲的这句话深深触痛了我的软肋。父亲一生坎坷,几多受难。我又岂能这样草率地安魂父亲。我跪向父亲,大姐跪向父亲,二姐跪向父亲,弟弟跪向父亲,我们一起跪向父亲,磕了三个响头,向父亲保证:“爸,你放心,我们一定把你的后事办得好好的!”父亲听完我的话,瞬间安静下来,像一阵退潮。我终究知道了长子永远要有长子的样。父亲在完成了最后一桩心事后,开始不吃不喝,他勇敢地选择了快速走向死亡。
父亲不吃不喝后,母亲却一天比一天好。小外甥最喜欢看《光头强》,一天打开电视后,母亲竟然慢慢地移动自己的目光,朝向电视,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机。大姐最先发现母亲的转头,她高兴地跳起来,大声地喊着:“快来看,你们快来看,我娘会看电视了!我娘会看电视了!”母亲会看电视,但还是不能说话,但我们的一些话她能听懂了。我们帮她翻身的时候,如果背对着父亲,她总是哼哼唧唧,帮她翻过来,对着父亲的时候,母亲就安安稳稳地睡着。以至于,母亲朝着父亲床一侧的股肌都烂掉了。为了防止母亲的褥疮进一步扩大,我到县城给母亲买了气垫。半个月后,母亲的褥疮就好了。
我给父亲冲的那杯花生牛奶,成了父亲最后的晚餐。他躺在我的怀里,大姐一勺勺地喂他。他枯瘦如柴,连一个勺子都拿不动。一口牛奶也成了他呼吸的一种负担。他的孙子递给他一个苹果,他不要;他的孙女递给他一个香蕉,他也不要,他什么都不需要了。只需要母亲在,大女儿在,小女儿在,大儿子在,小儿子在,孙子在,孙女在。父亲在看了最后一眼母亲后,在拉了最后一次母亲的手后,在立夏的夜色中,他再也看不见老家的灯光了……
我们失去了一座山。我们一起嚎啕大哭……
另一张床上,我的母亲,一只手竟然高高举起,像要抓住什么东西。
父亲入土后的第二天,一对小燕子飞进了我们的老屋,在洁白的堂屋里,上下翻飞,唧唧地叫着,那声音仿佛一首春的小令!
母亲突然惊喜地喊着:“燕子!燕子!”
我们一起冲向苦难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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