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素心如兰 于 2015-12-30 21:15 编辑
对 峙
素心如兰
深冬的黄昏,起风了。
冷风吹过空无一人的长街,卷起沈秋云的乱发和衣角,飘飘欲飞。发丝扬起,露出沈秋云苍白憔悴得近乎透明的脸。她似乎被突如其来的风吓了一跳,有些失措地茫然四顾。眸底,是无法掩饰的空洞、苍凉和悲哀。
街面上静悄悄的,偶尔才有一辆车经过。这么冷的天,人们都躲在温暖的房间安然自娱,谁会跑到这街面上吹冷风呢?除了沈秋云。
沈秋云每天这个时候都似乎听到了儿子在哭喊着叫妈妈,所以她总是不顾一切就往外跑。有时候走得急了,连衣服和鞋子都来不及穿。儿子坤坤才两岁,那么小,那么娇,那么弱,抱在怀里热乎乎,软糯糯,面团儿一样黏人又窝心,还会奶声奶气雀跃着叫妈妈,一笑一个小酒窝。她总是觉得抱不够,亲不够,爱不够,疼不够呵。儿子是她掌心的宝,是她此生永远无法释怀的温柔和骄傲。
可是,坤坤不见了!坤坤丢了!丢在那个黄昏的街头,丢在那个吹糖人的摊子前,丢在那个浮华喧嚣的人海中。那天跟坤坤购物回来,坤坤看到被大人小孩围着的各种黄莹莹、亮晶晶的小糖人,兴奋得两眼放光,他挣脱沈秋云的手,迈开小短腿就跑。
沈秋云宠溺地笑笑,跟在儿子身后,和他一起选了好几款漂亮的小糖人。坤坤拿起糖人就咬,口水滴滴答答流下来。沈秋云赶紧低头去包里找纸巾。包里零零散散的东西太多,等她好不容易找到纸巾时,坤坤已经不见了。
“坤坤!坤坤!”沈秋云一下子就慌了,尖锐的嗓音刺破黄昏厚重的铅云。她在人堆里左冲右突,跌跌撞撞在每一个孩子前仔细辨认。越看,就越着急,越看,就越揪心,越看,就越心冷。最后,人群散去,就连卖糖人的摊子也收了,所有的街灯都亮了,她还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疯了一样原地乱转乱叫,直到警车呼啸而来……
胡宗明用围巾严严实实裹住孩子的脸,低着头匆匆往车站赶,一阵风似地从沈秋云身边刮过。
他已经跟对方约好在车站见面,一手交人一手拿钱。孩子是他在公园里故意制造混乱好不容易偷来的,三岁多的样子,已经缠着他哭闹了一整天,饭也不肯吃,他都快烦死了,只想尽快脱手。听说最近打拐很严,是因为他半年前在卖糖人的小摊边抱走了一个孩子,卖了一万五。所以他很小心地躲了一段时间,不敢连续作案。
但看到那个粉嫩团团的孩子时,他还是忍不住下了手。混乱中他一把拉过孩子,捂住他的小嘴,把风衣拉紧,裹着孩子就往公园另一条路跑了。那一带他很熟悉,熟悉到每一蓬错综复杂的草丛和林子。
果然,他成功抱走了孩子,然后跟人接上了头。对方一看到孩子的照片马上告诉他在车站交接,连夜出货。胡宗明想着即将到手的一万块,立刻想到了香喷喷热乎乎的女人的红唇和身体,情不自禁裂开了嘴。他想得太出神,所以就没发现大围巾被风吹的往下落了落,也就没发现孩子露出的那对泫然欲啼的黑眼眸。
沈秋云茫然抬头的瞬间,立刻就对上了泡在水雾里的那双眼。那是一对黑亮纯澈的眼,大大的,圆圆的,像两颗熟透的葡萄,水汪汪的可人。但此刻,那眼底流露出的,却是呆滞、恐惧和无助,像只被主人抛弃的幼兽,惹人怜惜。尤其是,孩子看到她的那一瞬,小小的身子突然动了动,眼睛一亮,一颗大大的泪珠滚落腮边。她似乎听到孩子挣扎着喊了一声“妈妈。”
沈秋云的心,立刻像被一只巨手猛地拽紧,几欲窒息。她伸出手,艰涩地喊了声坤坤,却发现那声音哑在了喉咙里。没有坤坤的日子,她天天哭,日日哭,夜夜哭,时时刻刻都忍不住哭,她不知道自己的嗓子已经哭坏了。
然而,当沈秋云抑制住内心的狂喜凝神看去时,才发现那孩子不是坤坤。坤坤的眼睛没有这么大,坤坤的眉毛也偏黄一些,在眼角处微微斜了下去,坤坤的左额角处有一道尾指大小月牙般的伤痕,那是他刚学会走路时摔的,为此还被缝了七针。虽然那伤痕现在已经淡得只剩下尾指大小几乎看不出来,但她每每想到就会心疼自责得无法自抑。
不是坤坤,不是坤坤!沈秋云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她咬着牙几乎耗尽了所有力气,才让自己勉强站稳。风这么大,天这么冷,夜快要降临,她的坤坤在哪里呢?想到坤坤,沈秋云泪眼模糊中再一次看向那个孩子。
孩子怯怯的、楚楚的、带着些孺慕和祈盼的眼神看过来,让沈秋云突然怔了怔。她直直地盯着孩子,孩子也微微扭动了一下,露出了半个戴着果绿色绒线帽的小脑袋,露出了垂在他耳边的那颗毛茸茸的熟悉的小草莓。那是坤坤的帽子!那是她帮坤坤亲手结上去的!坤坤喜欢吃草莓,他说要把草莓戴在头上,那样,冬天他也可以吃到鲜亮亮的草莓了。沈秋云花了两天功夫,才精心编出了这样一个草莓绒球,红艳艳、毛茸茸的喜人。
坤坤!坤坤!沈秋云突然疯了一样扑上去,一把扯住了胡宗明。
周海波一进门便习惯性地喊了声秋云,没人应声。他里里外外找了一遍,不见沈秋云的身影,立刻返身下楼去找。嗖嗖的冷风,似乎要刮进他的心里,透骨的寒。但他此刻却顾不得自己没有穿外套,只是又心疼又着急。秋云究竟去了哪里?
这是第多少次出来找,他已经记不清了。儿子刚失踪的那段日子,他跟沈秋云一样痛不欲生。两个人整天对着坤坤的照片,满屋子找坤坤留下的气息跟记忆,然后抱头相对失声。然后,他觉出了沈秋云的不对。
是的,他悲哀地发现,儿子没有了,妻子沈秋云也疯了,这个家风雨飘摇,支离破碎。身为男人的他只能将所有的痛苦埋在心底,一心一意开解和照顾沈秋云。但令他头疼的是,每当他出门或上班,沈秋云就会偷偷溜出去,在丢坤坤的那一带游荡。有时候不穿鞋子,有时候不穿外衣,就那样在风雨里一遍遍转悠,口里不停嘶喊着坤坤,又哭又闹又叫。为此,她的嗓子也坏掉了。
每当周海波好不容易把沈秋云哄睡后,他都觉得疲惫不堪,觉得自己也快要崩溃了。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他恨死了那些人拐子人贩子,也恨自己为什么没有照顾好妻子儿子,为什么不能多陪陪他们。如果那天他也在,坤坤就不会丢。所以他现在尽可能地陪着沈秋云。谁知他只是出去买了点菜,沈秋云就又跑了出来。
胡宗明万万没想到半路杀出个沈秋云。
虽然沉浸在yy中,但他依然没有失去警惕。他一直都足够小心谨慎,屁股也擦得很干净,要不然,就凭他的那些偷拐经历,早该把牢底坐穿了。这一次,他也不例外。
沈秋云扑上来的那一瞬,胡宗明就感觉到了。敏锐的感知和警觉是他最大的优势。很多次,他就是这样偷拐成功而又毫发无损的。然而,这一次,他还来不及闪避,就被一个女人扯住了。
胡宗明转身,由于用力过猛,导致沈秋云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他冷冷地审视着眼前的女人:苍白透明的脸,颊边顶着两朵病态的红晕,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散乱的眼神异乎寻常的焦灼和急切,憔悴虚弱的样子似乎轻轻一碰就会碎裂。
胡宗明断定这个女人不正常。他也不打算跟这个女人发生任何纠葛,因此,他用胳膊肘甩开沈秋云,并警告性地瞪了她一眼,抱着孩子准备继续赶路。
沈秋云也不知哪来的力气,身子一扑,竟然扯掉了包着孩子的大围巾。围巾落下,露出紧捂着孩子小嘴以及箍紧孩子身体的两只大手。
胡宗明怔住了。沈秋云怔住了。偌大的天地,只剩下孩子小小的身体不停地扭动挣扎着,像是寒风中最后一片辗转零落的叶儿。
胡宗明猛地惊醒,举目四顾无人,便一脚将沈秋云踹倒在地,狠狠在她身上踩了几下,低声骂了句神经病,拔腿就走。然而他才一举步,沈秋云就翻身抱住了他的脚。
她抱得那样紧,那样用力,那样用心,口中无意识地发出嗬嗬的嘶声,仿佛要把那只脚揉进她的生命里,仿佛抱着的是她最亲最爱最乖的坤坤。她倾注了所有残存的意识和气力,只想把坤坤留住。
胡宗明觉得自己遇上这么一个疯子够倒霉的。那女人傻傻的不顾一切地抱着他的脚,眼睛一直盯着孩子流泪不止,张着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但很显然,他的行踪和意图被这个女人看破了!
胡宗明在心里快速权衡了一下,他决定处理掉这个隐患。虽然这个女人看上去疯疯癫癫,但他实在不敢冒险。于是,他彻底亮出了刀子和獠牙。他以为只要一刀或者是两刀就能解决问题。然而,他错估了一个女人,不,应该是错估了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的勇敢和决心。
扑哧,刀子入肉的声音,在风中传出很远。一刀,两刀……血色如花洇开,凄清、冷艳、苍凉。一朵,两朵,三朵……像一匹上好的锦缎,被一刀一刀裂帛成碎片。
周海波赶到的时候,胡宗明正蹲在地上死命地发疯似地掰着沈秋云的手。然而,他悲哀地发现,那苍白瘦弱像鸡爪子一样染满鲜血的双手却像是在他脚上生了根,并植入他骨髓,无论他怎样用力,都无法摆脱这一双手对他的禁锢。这禁锢,仿佛是某种赫赫宣言,又仿佛是某种森严公正的裁决,浩大而悲悯。
胡宗明眼睁睁看着周海波一步步走近,眼睁睁看着呼啸而来的警车,眼睁睁看着帽檐上金色的盾牌耀眼夺目得让他的天空失了颜色。噗通一声,他绝望地瘫软在地。

|